百道目光射向栈道前孤孑的程雪渡。
叶玉棠也微微扬头, 等着他怎么说。
程雪渡想了想,答得倒也算诚恳:“是。当年事皆是我之失,恶心邪欲, 欺瞒旁人,辜负父亲重望, 更对不住梦珠。事关本门清誉, 宗戒师父又素来治尚严肃, 若非梦珠心软求情,此刻恐怕已没有程雪渡这个人。”
当年程雪渡受重诫,如今君山岛众人回想起来仍觉得憷然。
原来竟是因为这样一件事——程霜笔心想。
他一席话包揽所有罪责, 罚也罚了, 又早已求得师长、妻子原谅。家有家法,门有门规,这么些年过去, 对这桩私情,旁人倒已无权责问。
仇静赞许道, “时过境迁, 当着诸位,仍敢于陈情认错, 倒也算可敬可叹。”
随后看向湖心红影,摇了摇头, 不知为着什么事情犯愁。
叶玉棠也看向仇静,稍加一想, 不免笑了起来。
她想起一件有趣事。
那时师父遣几位师姐妹去江陵府游历习武,便有裴沁。刀宗也去了几个人, 结伴数月, 她与人生了情愫, 也只得同行姐妹知道。
后来东窗事发,梦珠哭死几回,宗主又是知名女儿奴。虽“只手把吴钩,长锋挑天下”,侠行义举无数,奈何凤谷独立于五门之外,不受五宗规矩管束,门人又皆是女流之辈,这公道饶是程宗主想破脑袋也不知该如何讨。
经人提醒,总算想起仇谷主曾受教于终南山,便去请了余真人。
余真人也不好管教女徒,想起仇欢常送门下弟子去仇静处习经史子集,权衡再三,最后叫了这位仇山长前去说理。
谁知山中还有几位姑子,一时愤慨,忍不住跟去凤谷“仗义执言”,见面便拿出长辈架势,说她“治下不严”,要替她管教弟子。
仇欢向来护着裴沁,自然不肯交人。
裴沁却不以为意,走到那几个姑子跟前讲了句,“做了就是做了,没什么好不敢认的。”
将一众八婆噎个不轻。
仇静恨其不争,“如何轻易委身于人?岂知所托非人?小小年纪落人话柄,将来岂不是被人指着鼻子骂一辈子?”
裴沁答得面不改色,“谁年轻时不曾在臭男人身上栽个大跟斗?”
活脱脱一副受了仇欢言传身教的语气,倒像是仇谷主亲手打了那几个姑子几个响亮大耳刮子。
仇欢应付那几个姑子应付了好一阵,什么“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难听话一并听了,却没往心里去。往后同她提起这事,都当笑话似的讲。
仇静这一摇头,自然是觉得裴沁被仇欢养废了。
见她笑,不由问,“你笑什么?”
叶玉棠回神答道,“想起,为这事,仇山长专程还去南岭山教训了我一通。”
仇静冷哼一声,“那哪是我教训你。”
叶玉棠嘴上道,“不敢。”
脸上笑意却掩不住。
那方裴若敏沉吟半晌,忽然想起别的事,恍然惊呼,“对,对!那便说得通了。”
众人闻声皆看向她。
裴若敏道,“蛇母屠戮中原,杀人无度,可大叶杜鹃与他不同。巴德雄所伤,皆是中原高手,只除了……”
程雪渡微眯眼,追问道,“只除了?”
裴若敏哀叹道,“梦珠姑娘与你们的孩子又做错了什么。”
她缓缓望向叶玉棠,“若不是你心生嫉恨,叫父亲加害梦珠,她们母子又岂会遭毒手?”
周遭低语不断,不少人连连点头。
见有人附和,裴若敏越讲越愤慨愤慨,那架势,就像落魄书生说评书,忽然叫了座。
叶玉棠忽地又笑起来。
裴若敏脸色一僵,指着她,“她若不是雕心雁爪,这时候怎会还笑得出来。”
叶玉棠道,“说起嫉恨,倒不必非得是在下。你说是不是,程三?”
程雪渡闭了闭眼,像是陷入了什么痛苦回忆。
裴若敏脑子转不过来,但若要问句为什么,又像显得脑子不大好似的。
始终沉默寡言的长孙茂却已先开口道,“什么事?我怎会不知道。”
叶玉棠回想片刻,道,“那时尚还不识你……”
那倔丫头,到底不过及笄之年,一日思念心切,自作主张策马去洞庭寻他。
入了岳州城,未到渡口,却先在演武场寻见了程雪渡,之后便一声不吭回去哭了一场。
“一瞧那背影我就知道是他,可马背上还有个人,”略沉而哑的独特少女声线仿佛就响在耳畔,“往日他带我去以刀会友,有输有赢,过完招与人席地而坐,说武论道,我就趴在马背上听他们说话。那匹乌骓都识得我了,演武场那么多人,闻着味就朝我奔来,将背上姑娘吓得不轻。他赶来安抚马驹,远远看见我,牵着马头也没回走了,没有一丝一毫犹豫,就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我一样。”
“原来师姐说的都对。马是好马,人却未必。”
“刀法不会欺瞒于人,人却会。”
……
裴沁不敢到她面前哭,怕被耻笑。
从祁慎口中听说这事,叶玉棠却难得沉默,当即领着她夜登乌龙尾,上了君山岛。
偌大刀冢空无一人,程雪渡跪在当中,面色发白,已不知跪了几日。
只记得他是极其沉默隐忍的一个人,她从少室山带去的戒棍劈折几截,也一声不吭。倒是程梦珠,嘴上说着“任凭处置”,见她出手,便知非比寻常,几棍下来,便跪下来痛哭流涕地求饶。
裴沁始终冷眼看着,到最后也不知是心疼了谁,讲句,“师姐,算了,我气消了。”
叶玉棠便收了手。望着地上嚎哭的女子,只感慨手头大棒反倒成全了鸳鸯。
程梦珠心疼郎君哭个肝肠寸断,却不敢言明其间对错是非,才令程宗主不得不寻人寻到凤谷替她讨还公道。
她相信那一刻裴沁是真的气消了。所以心有悔恨的怎么会是她?
若说遗恨,她倒是有那么一点,后悔没有下毒手干脆抽刀阉了那小子,则也没有往后那么多破事。
叶玉棠默了一瞬。
转头看向长孙茂时,话音也轻了不少,“第二年开春,我们才在扬州城中遇见了你。”
忽然叹了口气,有无限感慨。
长孙茂恍然,“原来如此。”
叶玉棠想他何等聪明,三言两语,眼观鼻鼻观心,必然立刻就猜了出来。
只是仍忍不住想逗他两句,“知道你那时为何不受待见了么。”
他似乎有点被噎住,半晌才讲了句,“我与他又不同。”
叶玉棠笑了起来,“我知道。”
湖心两人旁若无人低语起来,简直不将这“洞庭之围”放在眼里。
裴若敏不快,高声问,“你两人在合计什么呢?”
叶玉棠恍然回头,歉然笑笑,“你们说到哪儿了?”
裴若敏如鲠在喉,气得不轻。
仇静续说道,“若三公子与裴女侠早有私交,今日事三公子恐怕也不好插手……还等程宗主出来住持公道罢。”
这便是明着不买他账了。
程雪渡却仍泰然自若,“此事关乎我妻儿,有件事还容程某先问个清楚。”
随后冲裴若敏和风细雨问了句,“这位姑娘方指证,七年前洞庭夺婴,杀害右护法,伤了梦珠的,幕后之人正是巴德雄。这是你的揣测?是否有什么凭据?”
裴若敏点头,“自然。巴蛮养蛊,常以血肉滋养,这也是为何中原武林忌惮巴蛮。生蛇蛊所植根光明躯,是江湖高手的通达经脉、血肉之躯——在座诸位英雄多半有所耳闻。而豢养郭公蛊,先养于母体,却要等足月之后,从幼儿身上剥离。”
如此骇人听闻的养蛊法子,众人何尝听过,无不怵然惊心。
程雪渡面色惨白,复又问道,“你又如何知晓。”
裴若敏道,“我辗转吐蕃多年,机缘巧合之下,因小明王结识了野道马氓,正是巴德雄眼线。”
叶玉棠忽然来了兴致,眼睛一亮,直起身子,屏息听着。
程雪渡问,“小明王与巴德雄又有何牵扯。”
裴若敏道,“小明王对长生势在必得,此外,还想要什么经什么功,别的倒不清楚。巴德雄不敢现身露面,借小明王势力行动,似乎能方便不少。只知道这二人彼此有求于对方,其他便不知道了。近几年终南论剑对番邦敞开门户,骨力啜之名也赫然在其列。两人不愿错失良机,启程去了终南山。我功夫尚可,在烟云客栈记作龙头,以备不时之需。”
程雪渡又问,“这二人又能从你身上求得什么?”
裴若敏解释道,“我幼时被凤谷所弃,孤身辗转吐蕃,跋涉千里,走投无路时,是摩尼教收留了我。”
叶玉棠心想,她在淮南被仇欢拾得,人生的清秀漂亮,骨力啜因此生了色心。
自此她委身于摩尼教,骨力啜对她尚算有求必应。兴许光明躯便是骨力啜为她牵的线。
换了光明躯,却无神仙骨,引发血症排异,令她面容惨淡,往后色衰爱驰,倒也不难想象。
难怪她略懂蛊术,原来如此。
但中原人向来厌憎异邦妖术,故这一层她只是不敢讲。
只是,巴德雄又能利用她做什么?
叶玉棠有些想不到。
只听裴若敏接着说,“圣教……此教曾与武曲叶玉棠有君父之仇,我亦与她有些过节。骨力啜曾答应我,事成之后,将长生赠我把玩。骨力啜于逻些秘境修炼娑罗芳梦,三年来外人一概不知。他与人过招,藏了身手。故在英雄榜上,排名仅与名作谢琎的小兄弟比肩。也就是说,此行中原,骨力啜本志在必得。谁知中途杀出个羸弱小姑娘,轻而易举便令他溃败下来,这事实在谁也没料到。”
在座几个前辈长老,闻之无不震愕。
在场小辈,不曾听说过千目烛阴恶名,不由出声询问旁人。
只得祁慎耐心答诸弟子:“出招无形,无色无味,哪怕神思敏捷至强高手也极难察觉。娑罗芳梦,正是扼中原武学之短的奇毒内功,江湖人曾谈之色变。”
只有谢琎愕然出声询问,“那日论剑台上,他使出这招了吗?郁姑娘觉察了吗?”
裴若敏答道,“我亦不知。摩尼教鲜少有人练成此功,我不曾见有人出此招。”
有人接话,“哪怕他出招了,除非余真人江宗主在场,恐怕也不会有人察觉。”
另有人答道,“不论是否察觉,却接了招,算是什么高手?”
……
……古往今来,能胜娑罗芳梦者,仅迦叶神功尔……
喋喋不休之中,谢琎陡然想到自己读过千万本野史之中名不见经传的一句话,有如当头棒喝,恍然醒转过来时,耳边杂音尽去。
作者有话说:
今天早课起大早,人有点傻,后面一截实在没写好,明天修一修再发
没头没尾的,将就着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