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洞庭之围6

她本就不知接下来该说些什么。现下倒好, 这瘪三自己就会替她找话说,可不用愁了。

叶玉棠笑起来。

张自贤问,“你笑什么?”

这话问出口, 她更觉好笑不已。笑了一阵,又觉得自己笑得未免过分灿烂了些, 掩了掩嘴, 咳嗽两声, 在袖子下头说,“张道长讲得有鼻子有眼,就好像成日没事可做, 趴在我床底下看见了似的。枕边睡着什么人, 光我自己承认了还不行,还得张道长点头答应了才算。”

这话着实有些不知廉耻,惹得一众女冠皆皱起眉头。

仇静不由斥责, “出言不逊!”

叶玉棠想起在终南山上,仇静教二十四戒, 也教女儿经。自小便觉得这些繁文缛节可笑可气, 老早就想奚落一番,实在不吐不快。

面上却依旧云淡风轻地问, “仇山长1,道门二十四戒若是管不着男人, 却连俗家女子私事也要过问,那不如改叫女戒得了。”

她说话时觑了眼张自贤。

终南山龙虎山两门之中, 放浪形骸的男道指的是谁,不言则明。

两山来往颇多, 太乙剑小辈们多少听说过张自贤不羁往事, 但这会儿听裴谷主讲话, 不由出在脑海中勾勒出床笫下藏匿老道贼眉鼠眼的模样。

年轻小弟子们,有不少禁不住笑起来。

祁慎忍笑不及,自然没有斥责。

只是仇静于裴沁有救命之恩,仇欢对这位师姐又敬重有加,裴沁在仇静跟前向来恭恭敬敬。今日这样顶嘴奚落十分少有,一定是气狠了。

这些过往丑事,旁人却不大清楚。别派小辈看在眼里,只觉得张山人年老龙钟,而裴谷主锐气逼人,后者精神上便压了前者好大一头。从小受师长教诲,此时生起惜贫怜弱,免不了觉得裴谷主盛气凌人过了头。

旁边有人嘀咕了一句,“这女的怎么颐指气使的?以往在凤谷也是这样?也难怪给逐了出来,原来是将人得罪了个干净。”

裴雪娇自然听到了。脑子里飞过一万句骂人的话,碍于不敢给裴沁添乱,咬着牙一言不发。

倒是旁边一个看热闹的不嫌多嘴。

江彤说,“美人嘛,只要没有杀人放火,脾气大点就大点了。”

讲完还点点头,深以为然,“谁漂亮谁有理。张道长和美人不和,定然是张道长的不是。”

方才讲话几人笑了几声。

江彤又问,“之文哥哥,我讲的对吧?”

谢琎不知想起什么走了神,回神应了一声句,“是吧。”

江彤皱眉,“敷衍。”

谢琎想了想,接着说,“既不是裴谷主师长,又有男女之别,哪怕谷主真有过错,却也轮不到他如此激愤……细想只觉得腌臜得很。”

江彤冲那几人大大地哼了一声,甚觉满意。

裴雪娇啧了一声,还算你两识相。

张自贤虽有前辈掌门包庇,近来也已悔过自新,但仇静一想起他从前所犯错事,便觉坐立难安。那席话像是隐隐要挟,令仇静有些不安。

仇静道,“既然你二人郎情妾意,又不违礼法,旁的人倒也不必过问。只是有两桩事由,贫道心中仍有疑虑,需得向你问清楚。”

“请问。”

“第一件,既然如你所说,寻戒师傅只是关切长孙茂才随你二人来此,既然清清白白,也怪贫道错指冤枉了寻戒师傅。此事既因贫道而起,既然寻戒师傅也在,便请现个身,在此也好恭恭敬敬道个歉。”

叶玉棠心道,果然,这师太仍旧还是不信。

只是讲话曲里拐弯的,说什么要寻戒现身道歉,无非欺负出家人不打诳语,要和尚亲口承认自己与裴沁素无瓜葛罢了。

她面上一笑,说,“贪嗔痴三毒大敌,寻戒师傅岂会如我等俗人一般小气。”

仇静又道,“既不嗔恼,为何不肯一见。”

叶玉棠道,“菩提心能仁苍生,只可惜也是肉长的,会被恶语流言所伤。”

仇静又问,“你如何今日讲话句句佛理?”

叶玉棠笑道,“师父教得好。”

千穿万穿马匹不穿。

仇静一阵默然,不知如何接话。

良久一叹,“罢了,你师父从前再三嘱托贫道好生教导于你。贫道自知无权过问凤谷事务,可如今她仙游,倘若你行迹不端,再没旁人敢横加干涉。贫道唯恐你误入歧途,积重难返。如今厘清始末,原是误会一场……是贫道错怪了你,也好,你师父泉下有知,也能安心了。”

张自贤仍不肯罢休,几欲上前,皆被仇静以拂尘轻轻一拦,阻在身后。

顿了顿,仇静接着说,“这第二件事,便和你师父有关。”

“请问。”

仇静问,“你师父的死,究竟与你有没有关系。”

坤道声音低沉,却因内蕴丰沛而几近于掷地有声。

叶玉棠从未料到会有此一问,一时震愕。

仇静缓缓又说,“贫道或作此发问,盖因你五岁那年,贫道送你前去凤谷途中,见你颈上系有长命锁,乃是只精巧匣子。里头装了新叶与一只细小白虫,甫一看如同春蚕。后来你没有再系过长命锁,那东西去哪儿了?”

叶玉棠缓缓回想起是有那么一个煤灰的物件躺在仇欢案前,不甚起眼,没曾想是件银饰。

她微微眯眼,答道,“赠了师父。”

仇静接着讲,“八年前思州之行,贫道偶然在一位养蛊之人处见了一副画册。白玉春蚕,细如发丝,乃是一枚郭公蛊。”

此言一出,鉴心湖畔群雄齐声大哗。

少年人交头接耳,问近旁伙伴:郭公蛊是什么?

有多读了基本秘闻录的见多识广小辈,立刻背出此物来历:郭公蛊——大叶杜鹃,鸠占鹊巢,金蝉脱壳!乃是巴德雄的独门奇蛊,密不外传。

裴沁闻言一震,颤身立起,向窗边疾走几步,透过窗缝,看向湖心亭那抹红色影子。

寻戒睁开眼,见此情状,并未阻拦。

红影原本靠着长孙茂,闻言缓缓支起身子,沉默片刻,略带讥诮地反问,“仇山长的意思是,在下无父无母,少年缺爱,所以略施小计,赠师父见面大礼郭公蛊一枚,自此视在下如亲生闺女,胜于叶玉棠?”

经她提醒,仇静似乎想起什么,“否则她怎会让自己女儿孤身辗转中原北漠,却始终留你在身边?”

红影哈哈笑了两声。

仇静又追问一句,“你父亲之失,罪不及你。但就此一件事,你须得回答——将郭公蛊的匣子给你师父,是你父亲教唆,还是你自己的主意。”

红影垂下头,从八角亭看过去,看不见她神情,只能看到一个垂头丧气的背影。

她久不答仇静,不知究竟作何感想。

沉默之中,裴沁有些心急。

裴沁几乎能感觉到师姐抱臂立在自己面前,声音轻柔却不乏威仪:裴沁,是这样吗?

她摇摇头,不是这样的。

湖面响起的仍旧是仇静的声音:“你究竟知不知道那是郭公蛊,知不知道你父亲是大叶杜鹃。”

裴沁哑声答道:不是的。

师姐你信我。

无声讲了数句,连她自己都有些没底气。

脸埋下脸去,额头搁在窗沿,渐渐已有些绝望。

水栈上响起了一串笑。

红衣人像是听见什么极好玩的笑话,再开口嗓音都笑劈了,“仇山长……你也真是不了解仇欢。”

仇静眉头微蹙,“什么?”

又听见她接着说,“师父喜欢女儿像自己,可偏生师姐越长越想尹宝山那鬼德性;师姐呢,喜欢习武,谁能教她武功她跟谁。这两人彼此看不顺眼久了,师父自然只能将她送走。师父说我与她最像,仇山长这番话你也一定从她口中听说过。”

仇静陷入沉思。

有说过吗?兴许是有的,但这并不要紧。

仇静仍是那句话,“你只需答我,知不知道匣子里有郭公蛊,记不记得你父亲是大叶杜鹃。”

红衣人问,“仇山长,你可记得出家之前的俗家姓名?”

仇静微有错愕,接着答道,“入山前与张师兄沿街行乞,后得了冲微真人搭救,至拜入终南前,似乎并无名姓……”

红衣人道,“这些,也是经由周围师兄弟们提起,所以仇山长才会如此如秘闻录上一般记忆,其实,仇山长本人并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不是吗。”

仇静反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红衣人笑了,“那时我才五岁,跟一般小孩子比更显羸弱,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了,怎么记得不相干的人?”

话音一落,裴沁呆了好半晌。背靠墙转过身,眼泪无声地淌下,一时又笑地不能自已。

她觉得自己现在一定像个疯子。

背后鉴心湖上发生了什么,她已无心去看,也不用再管。

师姐说能做到,那便一定能做到。

叶玉棠松了口气。

刚才仇静那番话问得何其凶险。哪怕不曾问出裴沁与巴德雄这些年来是否有过联络,但此事涉及仇欢,涉及叶玉棠她自己。

倘或此刻立在这的事裴沁,被这么一激,又讲出那天一心岭外勒马时说出那番气话,难保不逼得长孙茂与裴沁反目。

叶玉棠转头看了眼长孙茂。

果然,这小子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眼里写着对刚才那番话的不信服。

幸好她来了,幸好立在这儿的不是裴沁。

她也盯了回去,以眼神警告:别给老娘乱来。

片刻之后,长孙茂终于服软,移开视线。

不多时湖面响起一阵低语。

众人交头接耳,彼此询问是否记得五岁那年的事。

随后大多都摇摇头,全无印象。

江彤讲:“我娘说,我学步晚,三岁才抓阄,抓了本美人画册。”

裴雪娇一时无言,“姑奶奶,问的是你记不记得,不是你娘记不记得。”

江彤哦了一声,“那就不记得了。”

又问裴雪娇,“你呢,你抓阄抓了什么?”

裴雪娇冷冷答道,“我没抓过阄。”

江彤说,“为什么不抓?你家不贺家宴?”

过半晌,裴雪娇才说,“我家就我和我爹两人,抓阄给谁看?”

江彤哦了一声,“那你记得五岁的事么?”

裴雪娇默了一阵,“五岁记不得,六七岁却记得。”

江彤道,“那也很厉害了。”

裴雪娇冷哼了一声,“那种事,可不太容易忘掉。”

江彤却不深问,转过头,“之文哥哥呢?”

谢琎答道,“不记得了。”

江彤抱住谢琎脖子,毛茸茸脑袋贴了上去,细声细气地安慰:“没关系,大家都不记得。”

谢琎整个一僵,皱了皱眉头,偏一偏头,离她脑袋远了些许。

五岁的事……当然记得,想忘也忘不掉。

甚至再往前,他都能零星记起来些许场景。

幽暗的密室,狭小的窗下一张竹床,上头横陈交叠着两具裸|露的身体。

他背过身,用碎布塞住耳朵,捧着一本武典,只求《坐忘无我》真能将他救入忘我境界。

竹床的嘎吱与急|促的吟|哦是他绵延十七载的噩梦。

作者有话说:

山长:山居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