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千万孤独下

尹宝山打了牙祭, 便又领他乘船去。临行前略嫌失望,道,“手艺不如岛上厨子, 鱼肉也不够鲜嫩。”

话虽这么讲,却究竟没有上君山岛去, 多半知道四海刀宗吊丧的吊丧, 抓细作的抓细作, 此时正乱做一锅粥,他自然不会去自找麻烦。

君山岛与黄鹤楼一晃而过,两人一径乘船东去。在江州下了江船, 沿鄱阳湖与沣水而行。

这一代虽地处荒僻, 却侠门众多。这些武林世家,守护一方安宁,各有古道侠义心肠。偶遇“天下第一剑”丰城剑的车马经过, 太阿剑雷掌门见二人衣着简朴,又以足代步, 便停马问他们去哪。

尹宝山回答说去迷谷附近。

女主人笑道, 正好离剑邑不远,便请二人上车通行。

雷掌门回头一笑, 又问二人来历姓名。

尹宝山只称姓尹,是个琴师。一介布衣, 四海为家。

众人细数江湖中并无尹姓名宿,更见他不似习武之人, 自然不会想到他便是尹宝山。

便又都看向长孙茂,久久却等不来回答。

旁人不言名讳, 雷掌门也不便多问, 未免车中小辈多言失礼, 忙说:我们马程快,打个盹,天黑前便可到迷谷附近。

尹宝山自来熟惯了,不论遇着谁,聊上几句,便都似早八百年前就认得一般,自然闭不了嘴。不多时,聊得满车欢喜。临到迷谷附近,皆不舍得他走。几个年纪轻的都闹着要请他二人去剑邑玩上几天,细数家中好酒好菜,什么修水哨子、桂花茶和子四珍,什么上好庐山云雾、十年封缸醅酒……说尹宝山几度心动。

长孙茂立刻提醒他,“是不是还有正事要做?”

从云台山出来,至今过去大半月;一路吃吃喝喝游山玩水,连药渣子都不曾见过一个。四月为一限,他可耽搁不起。

有人却说,“有什么事?非得亲去不可?等回剑邑,雷掌门寻几个师兄代为效劳便是。”

尹宝山道,“几年前十方鬼手一族南逃,只携了药种。辎重难负,有一些珍奇药材仍留在迷谷阵中。”

雷掌门犹豫片刻,只问,“需要哪几味药材?我遣人四处搜罗一番,总能寻到一些。”

尹宝山知晓剑邑附近皆是丰城剑的地界,便不客气报出六味药名,“雉凤髓,吐糜竭,芳馥玉叶,忘忧籽,芒极皮瓤,过沟庞麒……”

六味药材皆从未听过,车中男女面面相觑。

尹宝山续上五个字,“还有蟠螭角。”

雷掌门一时沉默。

长孙茂道,“便不劳诸位,还是我们自己去吧。”

雷掌门想想说,“迷谷阵旧址离此地不远,里头机关诡谲离奇,毒物甚多,危机重重,前些年大姐中十方鬼手棘毒,几度毙命,也是缺一味药,只长在迷谷阵里。后来十方鬼手一脉被江宗主驱逐,家父两次带人入山寻药,前后折了三名弟子,父亲右脚也中毒箭瘸了一足,自此再不敢入迷谷阵。故我劝二位……莫要轻易涉险。”

尹宝山却说,“这位小兄弟轻功极好,区区毒阵,倒难不倒他。”

满车剑客顿时看向长孙茂。

但见他浑身新旧伤口交叠,掌上一层薄茧,不似使剑使出的,不知惯用什么兵器。

又回想这一路行来,不论谁同他答话,他皆不怎么理会,看着极难相处。此刻再看他,只觉得这性情冷僻古怪的神秘人,竟真有几分高人的模样,顿时都有些刮目相看。

有个自作聪明的剑邑少年突然讲道:“原来这位年轻人是这位琴师贴身护卫。”

众人皆恍然:难怪这羸弱琴师敢走单骑。

尹宝山并不替他辩解,笑着说,“你们缺什么药,两日之内,他皆可一并找来。”

雷掌门顿时眼前一亮,“只需猴公滕,极好辨认,乃是红叶紫花……我寻门中两位轻功上佳的长老,可随这位小兄弟一同前去。”

尹宝山道,“不必,旁人去了,反倒令他不便。”

无端托一桩人情,雷掌门有些为难。

忽然有个弟子探出头,高声说道:“看!招摇山上,鹊头形状的山峰,便是迷谷阵。”

尹宝山立刻讲道,“他在此下车即可。”

……

长孙茂尚未回过神来,便被扔在了荒无人烟的招摇山下。

望着不远处镌有“鬼谷”二字,半坍圮的界碑,一时觉得有些离谱。

这些天他虽不断回味三重悛恶其中意境,却不得要领。

尹宝山甚至连剑招都不曾在他跟前使过一次……

让一代剑邑掌门吃瘪,七八名剑客殒命的毒阵,真是他可以随意出入的?

虽有些赶鸭子上架的意思,但他不愿同尹宝山辩驳。

此人虽不靠谱,但总不至于坑他。

从界碑下走入招摇山。此处已荒废许久,少有人来,道路早已覆满荒草,需寻着远处界碑,方才得以行进。

忽有东西从草木深处射出,他下意识伸手一探,见是枚短剑,方才意识到触发了残余机关。

远远可见数处山壁细洞,多半已被触发。

原来整座招摇山皆是迷谷阵。

长孙茂从袖中抖出谈枭,缓慢而前,不敢掉以轻心。一路走到一处断崖,对岸山崖不过百步开外,一簇红叶紫花攀援至崖顶,一眼看去甚是显眼;红花乃是从一处石洞里生长出,洞上正有“迷谷”二字;山崖并不深,借着夕阳可一望见底,目测有二十来丈深。崖下集满落叶,不知积了多少年,兴许更深一些。

粗看起来没有异样,猴公藤触手可及,但若这么简单,也不会令这么多人殒命。便拾了三粒石子,依次抛出,打向谷底不同三处。

只零星卷起谷底几片黄叶,裹入其中,再无动静。

并无叩击之声,看来落叶积得挺厚。

长孙茂本欲沿石落之处立足三次,便可直上迷谷洞,斩下猴公藤。但他仍留了个心眼,扬起一道长丝直直击往谷底,没入尺余深处,锵地一声探到一块巨石,仍无机关触发。

兴许是机关年久失修。

他不再过多耽搁,借长丝收拢之力直下崖底。不知下头藏了什么东西,故他仍留一分小心,尚未踏足落叶,便陡提长丝,往第二处落子之处纵去。

一瞬之间,崖底起了一阵狂风,卷起一层落叶,朝银丝刺去!

叶不及丝韧,被长丝一劈为二,却如有眼似的去而复返。

长丝一卷而返,收回谈枭之中;提起的一串韧叶,朝长孙茂直袭而来。

长孙茂纵身而起,不及收回长丝,数击斩下,韧叶却越劈越多。他一时无可奈何,提长丝往高处飞纵而去,以免坠入谷底,更难对付;收手斩叶的一刹之间,万千碎叶如鬼如魅,一游而上,朝他包抄而来。

被崖底枯叶掩埋时,他听见不知什么碎裂的声音。也许是叶子,也许是他的骨头,但这都不重要了。

金刚经也没什么用,悛恶剑更没有什么用。

尹宝山这天才之人,要么是太高看他,要么就是真的在坑他。

长孙茂胸口一顶,猛地呛出一口苦血。闭了闭眼,脑中停留的是自己黑了大半的、发麻半边的胳膊。

这叶子有毒。

毒阵并未损毁,而是仿佛只被习武之人气息激活。习武之人出招皆会闹出不小动静,谷下枯叶闻风而动,直寻起风之处而去。

这毒阵是专杀江湖人的。

那种不痛不痒的发麻感飞快往周身游移,不久他将周身发黑的死去。

毒叫人瞬间失去知觉,并不痛苦,十方鬼手还算仁慈。

可棠儿怎么办?

若他殒命于此,尹宝山会为她奔走寻药吗?

长孙茂忽然觉得痛苦,心里生出不甘。

不知过了多时,再睁眼,仍是在那个谷底。

天色刚刚暗下来,云层背后藏着些微月牙的影子。

一丝凉风从鼻尖拂过,长孙茂举起胳膊,满臂黑液褪尽,以为仍在做梦;可身上碎叶留下的细孔有半数方才发痒结痂,心知并非是在梦中。又觉得下腹有异样,解衣一看,肌肤之下有丝缕黑色细线,向先前中毒留下的瘀黑之处汇流而去,如江河入海,渐而消失不见。

长孙茂站起身,举目四望,只觉得灵台清明,内力益发丰沛。忽然心想:莫不是先前中的毒,皆被一勾吻吸了过去,转化丹田内力?

低头拾起一片落叶,试探着往胳膊上一划。

血珠沿血线溢出的瞬间,一股黑顺着几股血脉一窜而上,先前那股麻痒的感觉也瞬间袭来。

黑线钻入臂膀,长孙茂忍住不适,解开衣物,寻找毒液流淌踪迹。但见那一线黑汇入任脉,便渐行渐缓,先前坠落谷底时那股晕眩感也随之猛地袭来。

长孙茂脑中灵光一现,缓缓盘坐下来,脑中默诵易筋经与俱舍论。

低头再看,那一线黑随之渐游渐快,待他不念时便停下。复又定心念了句“毕竟碍当生,别得非择灭”,那线黑果真又往下游走一截,一旦停下,心生杂念,毒液便又不动了。如此反复数次,待一线黑汇入气海,长孙茂再无顾忌,从枯叶堆中一纵而上,立于洞口,挥刀斩下一截猴公藤,执在手中,便往迷谷洞中去。

身上新生出的数处黑斑,于他周身缓慢游走,渐渐钻入衣物之中,如同他天生豢养之物,听话而乖觉。

·

迷谷洞之中仍留有些许机关,如蔽路千机,虽不易察觉,却可以纵长丝拨动,借以月光耀出,便可以矮身通行。有一些迷阵机关,需要些许巧思。他幼时曾读过鲁班书,隐隐记得些许,故也不在话下。再往深处,便是一处开阔幽谷,里头灌木丛生,稍难辨认。好在尹宝山偷了几本方鹤的药书,六味奇药的图谱皆已撕下,此刻就揣在他怀中。他一张张对照着寻找,费了些功夫。后头索性但凡像样的,便都提刀斩下。哪怕不是,兴许也能留着,往后同人交换。

如此一来,用不多时,已找出四味药来。有些草药一年一生,往后年年皆可来此摘取一次。

走出迷谷阵时,外头日头初升,照得谷下几具枯骨在黄叶之间分外显眼。

长孙茂并未多做停留,极快离开了招摇山。路上行人渐多,一路打听到丰城剑剑阁外时,已是正午。

外头守卫见他衣衫褴褛,拦着不让进。

他便说,我是你们雷掌门客人,麻烦通禀一声。

守卫还算客气,同他解释说道:昨夜众人喝酒至三更天,此刻仍在休息,不如你晚些再来罢。

长孙茂一时火大,直闯进去。

背后不断有人追来,长孙茂脚步越走越快,一路阶梯直上,直至无人能跟上。

远处云榭中笑声不断,香气阵阵;剑阁众人正在阁中吃拌粉,饮热酒,尹宝山正在其间。

忽然见个褴褛衣衫的年轻人好不客气的走进,一时众人都没认出他是谁。

长孙茂在厅中立了片刻,紫藤往前一抛。雷掌门抬头抓住,回过神,厅中人已不见踪迹。

直至出了剑邑城,尹宝山方才追上来,不声不响跟了一里地,冷不丁讲了句,“一勾吻毒中魁首,迷谷阵独你与李碧梧自如出入,的确如此没错啊。”

长孙茂不理。

尹宝山叹口气,“好好个人,怎么就哑了呢。”

“你……”长孙茂满肚子脏话,脱口只剩了句,“少说两句。”

“没哑,挺好。”

长孙茂回头瞥他一眼,摇摇头,接着往前走。

尹宝山笑道,“年轻人,火气挺大,怎么回事?”

他先讲了句,“就觉得,你这王八蛋德行,和我当年一模一样。”

尹宝山偏偏脑袋。

这话说的,倒像是老子数落儿子。

接着又听见一句,“难怪棠儿不搭理我。”

尹宝山一时乐了,心道,竟该怪我。

至一处商驿,以雷掌门给的牌子牵了辆马车,将那刺儿头叫上马,顺便递去剑阁给的衣服,道,“里头换去,省的旁人以为我二人拾荒盗马。”

他并未推拒,接过衣服往车上去了。

·

岭南多毒窟。一入岭南,哪里有毒窝,尹宝山便领着他往哪去。什么盲蛇女、浮丘蝎、骨玉书生、白眉妇,诸多令人闻风丧胆的岭南百毒,大抵皆化成了他气海内力。

一路赢得太过轻松,免不了生出些许骄狂。又因武功招式所知不多,百来招内被崖州双老识破,被五花大绑的扔入棘兽囚笼之中。那东西不知是什么怪草,藤上生出半人高的笼子,里头盛有积液,可腐蚀万物;如同沼泽,越挣扎,积液越漫越高,笼子也越收越紧。积液近乎于矾油,并非毒液,伤人不轻,也不能为他所用。长孙茂紧紧缩作一团,攀住笼口,三四个时辰一动也不敢。等到尹宝山悄然潜入崖州百草园时,双老已商量着怎么将他连人带草一并煮了吃了。

尹宝山将他救出之后,忽然说,“我还想你怎么连这泼皮蝼蚁也赢不了。你竟半点武功不会。”

长孙茂擦拭手上溃烂伤口,心想,你终于发现了。

尹宝山说,“我随便教你几招简单的。”

于是便教了他七式四海刀。

四海刀以无匹悍力著称,的确是五宗之中招式最为简洁。

尹宝山给了他一夜时间,第二天问他,学会了吧。

他说,会了。

虽仍不够熟,但在尹宝山跟前,不知为何,总不愿露怯。

第二天天一亮,复又提谈枭入百草园,当夜便拎着一串药包回来了。

尹宝山问,“赢了?”

长孙茂道,“赢了。”

尹宝山问,“如何?”

长孙茂道,“蟠螭角一两三钱,上好吐糜竭七斤,全都在这。”

“我不是问这个。人杀了么?”

“没有。”

“料你也没有。两人为祸一方,崖州流民怨声载道,你为何不杀?”

“杀了,明年的药谁替我制。”

“故你一个也没杀。

“杀一个,另一个恨我不及,必会在药中动些手脚,我不敢。”

“都留着,如何知道他们心甘情愿为你炼药。”

“我说,每年此时我皆会来此。本人乃亡命徒一介,见不到人与药,必天涯海角追去。”

尹宝山笑了,“你也有你的办法。”

两人再未停留,启程往儋州寻九星女尼。

女尼练外家功夫,看似柔弱,力量却极是刚强。长孙茂屡战屡败,回城中将养时,尹宝山又随手教了他第一品惊鸿剑。

他用十二天学会一品惊鸿,第十三天赢过九星女尼。女尼践诺,许诺每年他皆可来此取忘忧籽一盏。

离了崖州,又乘船去往安南经,再折返中原。各路武功缠七杂八学下来,左右各门招式皆会了一些。

长孙茂有时狐疑,为何尹宝山教剑招,各门各派只零星捡上几样教他,却从不教满。

尹宝山有一日便回答说,“招式学多了,便会被困住。如悛恶剑,只第一式有招,看似灵动,却总会被勘破。二三式皆是无招,所以我说你需自行领会。”

长孙茂便问,“三层剑境,如今我在哪里?”

尹宝山答说,“你会问出这问题,也就是说你全然不懂。”

长孙茂又问,“棠儿懂诸多招式,她会被困住吗?”

尹宝山说,“那便是另一种境界,叫做无穷有招应无穷。敌手懂得的招式要么决不会比她多,要么决不会比她透彻。她恃才傲物,对敌有种天生蔑视。可她仍会被困住,被自己困住。”

长孙茂问,“该如何破?”

尹宝山笑道,“迦叶神功第九层,她是不是至今未曾领悟?那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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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行来,不知不觉已有五月有余。前六味药攒下不少,独蟠螭角尚不足两成。几次询问尹宝山,此人却仿佛压根不将此事放心上。

长孙茂自然是信不过他。第一次六月之交在即,长孙茂寻到渭州城中马首,叫他将劫复阁能搜罗到的蟠螭角都给搜罗来,银子什么皆不在话下。

十日之间,两人容身简陋客舍之中,登门客络绎不绝;客房桌上,银药盒摞得层层叠叠,直至搁置不下,长孙茂只好将床腾出来放药盒。

巴掌大丹砂银药盒,里头统共就拇指甲盖大小一粒蟠螭角。

马手临走前说,“长孙公子,统共就这么多了。往后零星能打听到一些,但都不多。能寻来的,自然帮您寻。不能寻来的,多半旁人留着有用,恐怕您得自己上门打听去。”

长孙茂应了一声,满面愁云,问那马手,“统共有多少?”

马手道,“看着虽多,不过盒子大罢了,药却不多,统共也不过只三斤多些许。”

尹宝山在一旁叹道,“凤毛麟角。市上寻来这三斤,怕是不便宜罢。”

马头笑道,“阁主坑谁也不会坑长孙公子,自会替他量力而行。琴师且放心。”

马头走后,尹宝山倚门远望,啧啧称奇,“久在山中,不闻世事,竟不知世间已有这等探知消息的好去处。”

长孙茂随口答道,“连你行踪也成他们一桩大买卖。”

尹宝山便说道,“探我行踪?也不必这么劳师动众。在下隔三差五登门造访,届时讨俩酒钱就行。”

长孙茂笑着摇头。

尹宝山回头又问,“这三斤蟠螭角,已不可多得。如今竭泽而渔,往后在寻,哪怕有价也无市。到那时候,你又打算怎么办?”

长孙茂心想,又能怎么办?临到头来,也只能去偷去抢。

抬头却只一笑,答说,“走一步看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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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药的地方,在日月山以西。出了灵州,尚未至凉州,从一处山崖下往东折返七十余里路,穿越沙丘,走入黑戈壁,便能寻到那处密道。密道有如曲折地宫,里头修葺华丽,每至几处开阔处便立有佛像。有雀离浮图,观自在菩萨立像与精舍灵迹,看似是一座那烂陀僧伽蓝寺。寺庙规模宏大,却不知为何又被遗弃在荒漠之中,佛像也大多损毁残缺。再往里走,却又是一处崭新所在,开阔之处仍立有佛像,佛像大多修葺一新,佛祖蓄发盘莲;壁上镌有经书,上头写有“清净光明,大力智慧”的劝念经。

长孙茂曾听说日月山庄悬崖下有一处密道,是从前摩尼教企图入主中原时留下的。前朝时摩尼教排除异教徒,屠戮伽蓝寺僧人,占领伽蓝寺遗址开辟摩尼教佛寺,中原五宗驱逐摩尼教,韦阁主便将山庄迁移至此处,更名十二日月阁——倘若真是日月山密道,此处应该离日月山不远。

再往里走,密道露出光秃秃的山壁,四壁再无铺陈。隐隐听见远方有流水声,是有一条地下河。越往里走,水声越响;密道山壁常年浸润水汽,四壁爬满青苔;却因此地极少有人踏足,青苔生的极厚,稍有不慎便会打滑,不长一段路竟需拎出往日轻功踏水的三成劲来。直至看见地下河流淌的岩洞,再往前,便是一处爬满气生根的巨大石门。

门上置有云板,门里隐隐听得鹿鸣。虽无人把守,沉重巨门与绞杀榕根却俨然有股非请勿入的架势。

非仙山弟子,不得入石门。

八年间他每年来此地三次,却也每一次都止步于此。

每一次踏进入曲折悠长的伽蓝密道,他心里多半只会升起一种期许。

对于世人口中仙山究竟什么模样,他实在半点也不感兴趣。

只是第一次来时,他有些不明所以,问尹宝山:“三神山乃是在瀛洲蓬莱,惊蛰春分前后东海渔民亲眼看见仙山,怎么会在这种鬼地方?”

尹宝山当时没答。回到中原后,辗转了几处药谷,一开春,尹宝山便带他坐渔船出了海。黎明时分,海上一片寂静,渐渐日头拨开大雾,渔夫忽然惊呼一声:“是仙山!”

长孙茂闻声走到船头,见远处浓雾消弭之处,一脉起伏辽阔黑色沙丘浮于海面,沙林山谷之中,有一湾清潭白瀑,潭边古木参天、郁郁苍苍,阁子屋舍依山而起,其间神霄绛阙,仙山楼阁,琪花瑶草,白鸟穿梭……长孙茂这才知晓,世人口中所说仙山,原来只是海上蜃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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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渐渐又三个月,辗转儋罗、琉球,耕不知用牛的蛮荒之地,山野之中长有诸多仙药,岛民也不知如何取用,一路行来,所获颇丰。有时接连一月都见不得个人,尹宝山穷极无聊,只得每日同他讲剑法。什么摘叶杀飞鸟,什么筷子捻游鱼,眼所见兵刃至……在岛上数月,长孙茂每日穿梭于林间海上,手中虽无兵刃,出招却愈准,且渐渐招式无形且无声无息,偶有一日夜里,两人围炉说剑,尹宝山趁他不留神击石飞出,长孙茂不过话音一顿,接着往下说时,手中捻石把玩,渐渐才意识到一年来头一回截下了尹宝山的兵器,却是在无知无觉之间。悛恶剑第二层境界,心领神会,也正是在这无知无觉之间。

回到中原,偶遇敌手,尹宝山大多放任他一人抵挡,渐渐再难有败绩。可惜中原仙药越发难求。又因在岛上耽搁数月,药期将至,却仍还差几味雉凤髓。劫复阁费了些功夫才打探到,太湖刀客卢定尘家中藏有六钱雉凤髓。前来递消息的马手还说,卢定尘家中无人重病,只因市上雉凤髓渐少,卢定尘留着这六钱灵药,以便日后坐地起价。

长孙茂起初带着双倍市价的银子,往姑苏求药。谁知在春雪坞同他好声好气讲了十余日,卢定尘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舍药。好赖话说尽,眼看交药之期将至,长孙茂不得已趁夜飞入春雪坞,一举逃过坞中十二连环箭与百名刀客追杀,至黄山附近方才摆脱春雪刀客。

之后相安无事了一段日子。南下去往小仙人墓,刚入剑州,两人在青城山下茶摊歇马避雨时,十三名春雪刀客压低气息,从周遭向茶摊包抄过来。

长孙茂偏头避过背身一刀——只见周遭茶客早已逃入山林不见踪迹。

一侧身,闪开斜方一刺——转头一看,连尹宝山也不知逃哪儿去了。

长孙茂叹了口气。

他早该想到。

袖中银灰一现。

茶摊上玩耍的三岁小儿惦记着自己的小狗阿黄,从山道上踉跄而下时,亲眼见到一刃薄气斩断雨线。

十三名黑衣刀客在那一瞬间远从茶摊中飞坠而出,栽入雨水之中呻吟不止。

灰衣人走近时,稚童吓得往后缩作一团。

几步开外,他停下脚步,从臂弯中变戏法似的摸出一只黄色小狗,在袖上揩去零星血水,方才置于地上。

小黄狗蹦蹦跳跳的朝小主人奔去。

稚童眨了眨眼,回过头时,灰色身影已消失在雨夜之中。

·

未寻到尹宝山,长孙茂只得只身回到剑州客舍之中,换下湿衣,便有人上门来。

来人是江映。

自从思州一别,偶尔经由各城镇马首得知彼此消息,但两人已一年未见。

长孙茂有一瞬犹豫,方才出口,问他,“我该叫你什么?”

江映笑着说,“重甄。”

他脸上久不见笑容,语气带着戏谑,努力想找回往日兄弟谈笑时的自如随性。他自己也并不适应这新名讳,周身都透着一股不自在。旋即自嘲一笑,不再多言。

江映自然没能寻到幕后主使。杀了蛇母后,将玉龙笛谱交给江余氓,算是向父亲谢罪。从那以后,他便不再姓江。

他也不常再去思州,宅子无需旁人看管,紫莼与阿露沙回了劫复阁,便将哑仆也遣了。

长孙茂只是不知他此刻为何身在剑南。

重甄不再多话,道名来意:“要不要来劫复阁?”

不等他应声,重甄接着又说,“与其回回来我这买消息,不如索性入了劫复阁,免了中间这层周折。而且,往后寻药更是不易,那些不愿交出仙药的,多半都是卢定尘这般难缠人物,只怕一个比一个难对付。”

长孙茂沉思片刻。

重甄接着又说,“下回再遇见,明争不过,也只能暗夺了。”

长孙茂想了想,忽然说道,“一张人皮面具,一个囚牢之名……”

重甄笑道,“做事便方便多了。”

长孙茂说,“好事长孙茂做,恶事恶人磨。”

“何来恶人?你是借,不是夺。来日弟妹病好了,再归还不迟。”

见他迟疑,重甄并不催促,只说,“这几日我都在剑州,想好了来告诉我不迟。”

重甄离去之后,长孙茂在黑暗中独坐了许久。

听得些微响动,立刻披衣出门,四下一寻,便见尹宝山在屋顶坐着,晃荡手头两壶酒。

一扬手,长孙茂随之上了房顶。

尹宝山递过酒来,说,“四月之期将至,我回三神山去,你就别去了。”

长孙茂没接,“为何?”

尹宝山说,“黄芪白术送了信来,说小仙人墓吐糜竭长好了,可以去取。去往日月山送药,你脚程实在太慢,一来一回,白白耽搁了时日。”

长孙茂问,“之后……在哪里会和?”

尹宝山想了想,说,“回去之后,就不回来了。”

长孙茂沉默一阵,“第三层境界,我还没学会。”

尹宝山说,“学懂这两层,也够你用了。你看今天那十三刀,不也应付得很好吗。”

长孙茂沉默班上,突然开口一句,“你是不是又遇着什么相好的了?”

夜中午舍有静得过了头。

片刻之后,尹宝山哈哈大笑起来。

·

说起尹宝山这人,长孙茂心情常常颇为复杂。

他没半分长辈架子,也没半点江湖名宿该由的德行。若不是还有一层丈人女婿的关系在,几次就差要与他称兄道弟了。

做事时而有谱,时而没谱,而且总让人摸不透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没谱。

常有人受他这副尊容气度所蛊惑,前来与他搭话,他也基本不拒不推。

不论一身功夫,稀世珍宝,武学典籍,皆不当回事。

但若没有好吃好喝好酒好招好故事,也留不住他。

若他突然溜之大吉,多半是寻到什么好玩的去处了。

长孙茂摸清他的性情,也自然不多做挽留。

但他此刻武功尚可,却羽翼未丰,寻药出难免会出差错。

待尹宝山离去,便寻到重甄。此后多年,一直在劫复阁门下奔走。

·

尹宝山当然没有就此放任长孙茂不管,否则没有人在叶玉棠病榻前告知她长孙茂种种消息。

他悄悄跟了长孙茂五个月有余。

起初长孙茂入小仙人墓去,寻到两位童子取了药。在山中寻到师父遗骸,又无意之中遇见巴瑞瑛。巴瑞瑛得知弘法大师是他师父,便领他去了夜郎寨,见到了师父碎身舍利所铸的泥胎。一月之内,几度出入云台山中,方才为师父重铸了一尊金身。

龙牙与麟牙自从蛇母去后,终日无所事事。马氓时常出入山中,形容鬼祟,龙牙偶尔听他差遣,去山里找寻迦叶神功下落时,被长孙茂撞见。马氓一见长孙茂,便吓得魂不附体,当即使蛊蛛狂逃千里,自此再不敢入云台山。

去年那三斤一钱蟠螭角所剩无多,因在云台山中耽搁了一阵,故长孙茂去往崖州寻药归来时,四月之期又只剩下二十余日。长孙茂正踌躇时,劫复阁突然有了消息。

那时七月,正值弘法大师忌辰。吐蕃欲往鸿胪寺送去蟠螭角,以弘法大师两年忌为由,称愿修复蜀地佛塔以作功德。

劫复阁的消息有时得来比朝廷都快。

长孙茂立刻明白,“吐蕃想要借修佛塔之机,运走鱼复塔经书。”

重甄接着说,“劫复阁一得到消息,逻些城与铁桥城的密探便已布下埋伏,本想在贡品入关之前,截下蟠螭角,以假药替换。但贡品里头,却没见到蟠螭角,反倒打草惊蛇了。”

长孙茂问,“单子送去了鸿胪寺,明明白白写了蟠螭角,便不会作伪。究竟去了何处?”

重甄笑道,“后来阁子里费了些功夫才弄明白,原来蟠螭角,被贡车马夫盗取,藏在一车吐蕃香料中,送入奉节城。有一天,鱼复塔里一个叫驼弥罗炎的僧人,去买了十二斤藏寇。”

长孙茂立刻明白,“吐蕃在中原也眼线众多,有人知晓劫复阁急于求得蟠螭角。”

重甄点头,“但布这局的人要劫复阁替他做什么?这便有趣了。你猜如何?”

长孙茂想了想,“有人……想要劫复阁护他周全?”

重甄接着问,“谁要杀他?”

长孙茂突然明白过来,“吐蕃。吐蕃人布此一局,有两个目的。其一,想要经书。其二,若得不到经书,便要杀什么要紧的人?”

重甄点头。

长孙茂不解,“目的是什么,借此事端,挑起吐蕃与中土纷争?”

重甄叹道,“大师一去,吐蕃便要毁约了。”

长孙茂又问,“要杀的人,是谁?”

重甄正色,“驼弥罗炎,小明王。精通梵文,早几年携了两个吐蕃僧人入中土,杀了鱼复塔三僧,意欲盗取经书回中土,却不料因师父一计,被困此地多年。”

长孙茂道,“他等不及要回去,但吐蕃人却想要经书。但吐蕃也明白,既然驼弥罗炎被困中原几载,经书便不是那么好得的。驼弥罗炎此刻便是吐蕃一粒棋子,要么背回经书,要么死在中土,也算死得其所。”

重甄道,“是。但驼弥罗炎想活。他在蜀地有线人,吐蕃的消息,他得来比我们更快,所以也更快截下蟠螭角。他想要劫复阁,将他与经书平安送返吐蕃。”

长孙茂却说,“这是师父遗志,他不会允许经书流入吐蕃。”

转念又道,“可是这样一来,驼弥罗炎必死无疑。纷争一起,仍旧违背师父遗志。”

重甄等候片刻。

长孙茂立刻答道,“我去鱼复塔,守着驼弥罗炎。他逃不出去,旁人也进来杀不了他。”

·

长孙茂当即去往夔州。

直上鱼复塔顶时,绝望的吐蕃僧人告诉他,“五天之内,必有人要杀我。”

长孙茂道,“你好好留在中土,我保你不死。”

至此鱼复塔大门紧锁,连只苍蝇也飞不出。

长孙茂在鱼复塔守了他七天七夜。从第五日起,便不断有黑衣刺客前来刺杀驼弥罗炎,都被他斩佛堂之中。

前来行刺之人越多,塔中尸首也越积越厚。

几名劫复阁地字密探每日清晨前来清扫尸首,至此长孙茂方才有片刻时间阖眼休息。

驼弥罗炎被他点了穴道不得动弹,只有每日清晨密探前来送餐饭时,方才解开他手脚穴道。驼弥罗炎吃饭时,长孙茂便坐在一旁蒲团上打盹。

地字密探上楼清扫,将几具尸首以麻布包裹,以绳索捆绑,从窗户送到下头去。

就在此时,长孙茂忽然听到地字密探一声惊呼。

耳边风声一动,有什么东西嗖地一下从窗户蹿出去。

几乎是下意识间,长孙茂猛地掠至窗外,半身探出,方才一把拽住了驼弥罗炎。

下方是百丈悬崖,悬崖之下才是江水。驼弥罗炎悬于百丈高空,此刻又被封住轻功,这么摔下去必死无疑。

长孙茂有些微错愕,旋即明白过来,“你求死?”

驼弥罗炎抬头看着他,忽然说道,“我这一把年纪,你道为何旁人仍叫我‘小明王’?”

长孙茂第一次仔细抬头打量他。

他肌肤黝黑,面上皱纹密布,胡须些微泛白,看起来四十出头的年纪。中原人是有这个年纪仍还是“小王爷”,故听说他叫“小明王”,长孙茂起初觉得并无不妥。

“我被封小明王时,才二十四岁。”驼弥罗炎闭了闭眼,“可我已经七年没有见过逻些城的月亮。”

“你若求死,便永远见不到逻些城的月亮。”

“小明王一生为禅宗经书而活。若没了经书,我活着回到故土,便是吐蕃的罪人,达嘎1也照不清我的罪孽。”

长孙茂试图将他拽起,奈何窗缝狭窄,兼之他不配合,几度失败过后,也将他往外拽出几尺。

他不解,“回去吐蕃,改头换面重新来过,又何必非得做小明王?”

驼弥罗炎突然笑了一阵,而后,几乎是以胁迫的口吻说,“不想我死,就解开穴道。”

若解开穴道,他自会使轻功遁入水中,轻松逃脱。

蟠螭角尚不知藏于何处,长孙茂当然不肯。

佛塔窗缝狭窄,他复又伸出手,试图调整驼弥罗炎身体,以使他能侧身被自己拽上来。

俯首时,一只淡蓝细针从驼弥罗炎口中飞刺而出。长孙茂伸手一拂,那一抹蓝旋即沾上皮肤,立即烧灼至全身。

两具身躯,一前一后,一同坠下悬崖。

空旷峡谷之中,忽然响起一声:“驼弥罗炎之灵柩,致死竟也回不去逻些……”

话音未落,驼弥罗炎的躯体重重拍打上坚硬岩石,旋即骨骼崩碎,皮开肉溅。随之白浪卷来,将这副破碎残躯吞没而去。

长孙茂砸在江水上时,脑中重重地“嗡”了一声。

炎针取自千目烛阴的娑罗芳梦,毒性弱了七八层,不至使人癫狂,却能立即麻痹四肢,使人深陷阿鼻地狱的幻梦之中无法抽身自拔。起初受猛火烧灼,万千虫蚁从黑暗中向他席卷而来,令他浑身滚烫麻痒,滋味极不好受。起初口不能言,只能脑中反复回忆易筋的段落,用了许久,方才澄心敛神,趁机手掐子午,口中默诵,如此反复数次,渐至遗形忘性,烧灼啃噬的痛感也渐渐褪去。

四肢渐渐恢复知觉,一股血腥之气也铺面而来,连带浑身衣物也有些黏腻之感,一时竟有些黏腻之感,一时竟分不清是自己的血,还是落在了驼弥罗炎的尸骨血浆上。但他仍无法动弹,置身躺在一滩血水之中诵经,以免一时心神不定,炎针毒性立刻将他神智吞没。

幸得后半夜下了一场及时雨,江水满灌上来,将他从岸上冲入水中,往下游冲而去。不知漂浮了有多久,直至炎针毒性被一勾吻吞没入气海,长孙茂睁开眼来。只觉得神思清明,水声大噪。

抬眼望见江畔重山数座,天幕群星明灭,渐汇作汪洋。长孙茂心有所感,心剑境界便如漫天星河,向他流泻而来。

·

鱼复塔另两位僧人只见有人与小明王一同坠崖,却没见那人活着回来,便以为二人都已死在崖下。

劫复阁搜罗鱼复塔时,在鱼复塔下密室之中发现一具棺椁,里头藏满了吐蕃文字写就的经书。驼弥罗炎本意是想假死,将经书送回吐蕃,再更名改姓,现身逻些城。这是他早已备好的两全之策,可接连两日之内,见如此多刺客丧身鱼复塔,故土要他必死,驼弥罗炎也不能白活。

劫复阁烧了棺椁,又趁天亮前清理了鱼复塔,做成一名吐蕃囚犯与驼弥罗炎一同坠崖的情形。这事做的两不得罪,消息四散开来,往后便也不了了之。

·

从奉节城回到中原,长孙茂回了一次少室山。清扫了经堂与僧寮的灰尘,一路南下看遍旧时风景,不免睹物思人,贪杯多饮了几口。

不知不觉行至太乙镇时,人已有些酩酊。

时值中秋,虽已入夜,却仍热闹着。

少年男女乘舟水上,遇见熟人,远远招呼着,笑闹着往彼此船舱夹板上抛掷小玩意,多半是家乡携来的糕点。

也有少年男女牵马而行,路过一处酒家,远远招呼店主:“我们客栈离得远,今年一百壶梨花酒,给我们留两壶啊!”

店主笑道,“跑快点就能有!”。

长孙茂临水而立,恍然间只见酒肆外水边,立着一人一马。

店主惋惜道,“真可惜了了。”

清癯的影子笑着,浑不在意的安慰酒家,“既这么着,来年怎么的也要为这口酒再来一回。”

……

又见她执剑赢过七星天枢,立在岸边讲,“敢欺负你,师姐都替你收拾了。”

随后又笑他,“昨日练个三脚猫功夫,今日成个小器,几时才能成个大器给师姐瞧瞧?”

长孙茂渐渐有些哽咽,过半晌方才出声叫她,“师姐……”

她却没答应,转头越行越远。他心中不舍,靠近水岸,伸手去够那道身影,不留神一头栽入水中。

岸边少年男女皆被这水中捞月的醉鬼吓得不轻,回过神来,吃吃耳语,于岸边窃笑他。

水中倒影,一触便碎。

长孙茂大梦方醒,于水中呆立良久,有些迷茫。过半晌方才飞身出水,形容狼狈地往风洲客栈走去。

论剑台正热闹着,台上惊鸿剑对阵四海刀,情形难得一见。

远远望见楼观台上坐了四位主判,余真人仍在其首,正乐呵呵的品茶看剑。

长孙茂一见此人,便想起这老相士一张乌鸦嘴。

幼时上门给他算卦,算出个什么“娶妻贤淑,生子聪慧”;她摘了开阳武曲之名,又算了句“孤克寡宿之星”。

长孙茂远远凝望楼观台良久,神情渐渐沉郁。

一帮绛衣少年人在台下观战,一众十六七岁少年之中,偏偏有个矮旁人大半个脑袋的小毛孩子很是惹眼。

四海刀几度赢过惊鸿剑,几个持刀少年一时飘飘然,但凡台上见了姑娘,必会抱拳讲一句,“好男不与女斗,我让你三招。”

那小毛孩子极为不忿,高声抱怨,“练剑之初,惊鸿剑之韧本就不敌四海刀之蛮。”

持刀少年便笑他,“雪邦没落了,刚出生的奶娃娃都派出来试剑。”

那小毛孩自知不敌这几人,便找补,“我劝你们莫欺人年少。早些年,你们大长老在你们这么大岁数时,便已赢不过我这么大岁数的武曲。”

旁人笑他,他却不赧,往后再有闲话只道一句,“三年之后你必是我手下败将。”

……

一众江湖名宿皆在场,众目睽睽之下,一个湿漉漉灰黑的影子无声无息潜上了楼观台。

在余真人惊叫出声之前,短剑已从那截短棍中出鞘,稳稳抵在他居髎穴上。

余真人冷汗具下。

周遭四人见余真人被抵住命门,皆不敢擅动。

长孙茂压低声音,同余真人说“我讲一句,你讲一句。”

余真人颤抖地出声,“你讲。”

一场论剑已了,四主判却无丝毫响动。

众人觉出气氛不妥,抬眼望向楼观台,皆有些不明所以。

山中沉寂了不知多久,余真人终于缓缓开口,满脸莫名,却又极为响亮的讲了一句更为莫名其妙的话:“老身掐指一算,长孙公子龙章凤姿,武曲叶女侠天质自然,实属天赐良缘……”

片刻静寂之后,余真人随之又讲了一句,“乃是前世因,今世果。合该白头偕老……”

余真人话音陡然停驻。

忽然又轻咳两声,斥责道,“什么颠鸾倒凤,不成体统……鸾凤和鸣,尚还说得过去。”

背后人回味了一遍,总结道,“这命格不错。”

冰凉刀刃立即离开死穴,余真人立刻瘫坐在地,一场闹剧至此方才罢休。

三主判正欲去追,那灰色身影却早已不见踪迹。

死寂了许久的论剑台下,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笑声经久不灭。

作者有话说:

1. 达噶,拉萨语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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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了几天作业,总找不好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