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并不好过。山外人一去, 谷中寂得人发慌,体内那股乱力震动耳膜,令他头脑发懵, 虚汗淋漓;兼之腹中饥饿,冷汗淌过溃烂肌肤, 滋味极不好受。
按张自明所说之法调息了片刻, 心稍定了些, 却依旧无法消解疼痛。体内沸乎暴怒,甚至有越演越烈之势,竟不知何时方能消停。痛极之时, 几欲昏死。更没有半点力气念清心诀, 何况应付这股怪力,用处也不大。
长孙茂脑中空白,山外童子遥遥说着话, 却再听不清晰,也答不上。稍一闭眼, 便靥入噩梦。脑中嗡嗡作响, 恍然如身在少室山,晨钟之中隐着僧人讲经之声。仔细辨认, 原是师父每日清晨必会讲的易筋经。想起江映说,易筋经比龟息功要略胜一筹, 只是传入中原不久,初露峥嵘, 旁人不知,便以为龙虎太乙内功天下第一。又想起常听师父说, 易筋经可圜周身脉络, 系五脏精神;故晨起师父讲经之时, 棠儿也必会在院中随之练上一阵。想到这,长孙茂索性背靠巨石,虚坐起来。明知是幻梦,也随诵经之声,自“掌托天门”,回想至“三盘落地”;虽不解其理,却也瞎子摸象,蒙对一二。
内里汪肆浩渺,仍不好受。好在澄心敛神,至物我两忘,周身痛楚也随之如浮云淡去。
以为不过片刻酣梦,再睁眼,一线骄阳正从山缝漏下,竟已过了一日光景。
手背一痒,掸去之时,谁知竟抖落大小虫蚁百十来只,遁入枯木不见踪迹;又见臂上遍布大小红点抓痕,原来自己已被噬咬一宿,却浑不觉痛。
气海中惊涛已去,山外鸟语之声甚是吵嚷。他睁眼去看,百丈之上,一枝一叶,根系脉络,竟都极是清晰。
内息也有了变化,却说不上来。
往常的一潭死水,此刻如涌泉澎湃,取而不尽,却又无声无息。
这内息与先前中毒时也不相同。一勾吻那股力如锐刃拽着他前行,而如今内力消弭,恐怕不足一成,这一成内力却与他动静相协调、周身浑然一体,只觉得神清气爽。
稍一用劲,翻身坐起,虽觉腹痛欲裂,周身却轻便异常。
不过一宿功夫,伤势已好了不少。
远处李碧梧问了句,“你原先学过易筋经?”
他答了句,“记得些许……学倒谈不上。”
李碧梧道,“难怪不足一日便化解了六七成内力。”
长孙茂不知如何接话。
等了许久,李碧梧方才慢慢问道,“小檀,她如何?”
方才有些微冰雪碎裂之声被他捕捉。毒夫人那时便已醒来,却直到现在才出声询问,举止间有一万分的小心翼翼。
幽闭暗室也已变了样子。光秃山壁陡然生诸多藤蔓草木,不过一宿光景便已如此生机盎然。拨开几丛藤蔓,赫然见到被藤蔓钩挂悬垂至半空的武侯车,不免惊骇。
药夫人肌肤瘪皱,头发灰黄干枯。同滋长的藤蔓纠结,如同本身就长在山崖中的植物。爱好整洁,却不得不以这尊严全无的面貌与世长辞,心中多半有所不甘。遁入空门躲避误解与怨恨,临死前却无法为自己改装剃度,恐怕也无颜再念释迦圣号。
武侯车下,一双足因金蚕蛊干枯皴裂,露出足骨;骨头发黑开裂,几无皮肉悬挂。
一丛嫩绿枝桠挣破石壁,从缝中探出;花藤盘曲着卷上药夫人骨缝,一点点往上攀爬。
长孙茂蹲身查探足上花藤。先前洞中视野不佳,兼之药夫人故意以衣袂遮挡足部,故他始终不曾察觉她已躯干腐朽。
那东西似乎食肉而生,故在这贫瘠密室最先滋长。成片长成之后,此处石壁经它绞碎、浸润,成为一片沃土。再往后,山壁坍圮恐怕会将药夫人掩埋。她衣衫中的诸多药种,也会一一破土而出。
面前这情形,实在令他有些不止从何描述。
他忽然明白尹宝山为什么溜得这么快。不止脚底抹油,临行前甚至火上浇油。
“移栽花木”,实在很损。
药夫人医者不能自医,自知必要长眠于此,仍疼惜这一身仙草灵药。一生被误,至死却依旧不是无情之人。
难怪尹宝山会说她已救不了。
若要将药夫人灵柩移出,但打量洞中星罗密布的藤蔓,必然牵一发而动全身,珍奇草药也必会惨遭损毁。
长孙茂硬着头皮,故作轻描淡写道,“药夫人已有了最好安排。”
过了半晌,李碧梧才出声说道,“她爱干净,你替她整一整衣冠。”
头顶的微光拢在药夫人身上,如同一抹神辉。一座坍圮高峰如同黄泉,将山内山外分割出阴阳生死。他从前不曾经历,如今没空想,更不敢细想。
故他躬身找出药夫人临终前所说药书,极快的替医者理了理衣物,便离开密室。
往后他一点点移走落石,起初总不经意动用蛮力,弄出些岔子,幸而渐渐将那股内力越发运用自如。但因伤势并未痊愈,每隔几个时辰,总要停下来歇上一阵。不过一日光景,便已缓慢清理出一条半人高山道。
两人始终不曾交谈。直至进入毒夫人所处山缝,又用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将山道打通。山外阳光耀眼,令他有片刻睁不开眼。
程霜笔听见脚步,急急赶来。
这些天他也在移走落石,只是十几天不曾好好吃口东西,内力体力难以维系,两日内只清除数丈落石。一见长孙茂从洞穴钻出,心头甚是惊喜,笑着几步上前,见他脸色苍白,浑身满是污渍血渍,十指指节几无完好之处,只递上水壶,不知从何处开口。
两位童子在树荫下打盹,见这头有了动静,随后也跟了过来。容长孙茂喘了口气,便问他:“师父在何处?”
长孙茂往山中一看,只是不言。
毒夫人身上冰霜开始缓缓消解,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有如重生。长孙茂有一瞬异样,总觉得药夫人本就不曾死去,又或者这世间本就只有毒夫人一人。
童子探头往洞中看去,远远见到洞中盘坐的冰雕,所冻之人面貌与药夫人如出一辙,便错认了人,大叫一声“师父”,踉跄的扑了过去。
毒夫人虽解了霜冻,但因被封住许多日,经脉有些受损,一时还无法起身行动。两童子错认了人,她也懒怠解释。
只是在程霜笔叫她“李师叔”时,忍不住骂了他一句,“你也配叫我师叔?是能与程四海平起平坐了?”
程霜笔慌道,“李师祖。不敢,不敢。”
又挠挠头,不知毒夫人怎么又好了。
长孙茂歇上片刻,想起瞿塘峡鱼复塔之约,故将医书递上。
毒夫人接过,瞥了他一眼。
长孙茂忽然想起三毒丝玉钗,低头从谈枭上解下解开,欲归还给她。
毒夫人打断,“不必了,你留着吧,我要来也无用。”
长孙茂并未推拒,将丝玉归于谈枭匣中。
程霜笔问,“你要去鱼复塔了?”
长孙茂点头,“劳你在此等候一阵,待毒夫人好转,带她回思州。”
程霜笔道,放心。
程霜笔想,从此他便要如张自明那般为寻药披星戴月,自此音信渺渺,顿生不舍。
不免又提醒了句,“我听说,有些药材极难寻得。去往东海以东,碎叶以西;轻功上绝顶,下千丈深崖,入险谷密林,涉长滩雪域,杀恶兽斩大蛇,爬山蹚水,艰难险阻,都是常有的事。你且珍重。”
毒夫人嗤笑一声,仿佛讥讽他多言幼稚。
末了又补充了句,“跟着尹宝山,这些倒都不难。只需防着他一时兴起,随时脚底抹油不管你了。多长几个心眼罢。”
长孙茂道了声多谢。
黑色烟雾一聚而散,眨眼间他已收纵谈枭,十二峰不见了踪迹。
自此,程霜笔再见长孙茂,已是一年之后中秋的太乙镇。
·
当夜的思州下着雨。
一回镇上,李碧梧同一名熟悉马首交接之后,便轻车熟路,入了一家客舍。
二楼雅室门帘一掀,便见角落里坐着的红衣美妇与少女。
程霜笔跟在后头,远远便认出是仇谷主和那位病重的女弟子。
小姑娘想必是大病初愈,仇谷主带她来打牙祭来。
黔地以辣菜居多,桌上菜品丰盛,多半红彤彤的;小姑娘胃口全开,已吃了半条豆腐乌江鱼。
李碧梧在门口稍倚片刻,毫不客气进了屋中,在仇欢对面坐下。
程霜笔心知二人不合,但阻拦不及,只得硬着头皮,守在一边,以防仇谷主惨遭她毒手。
仇欢一见李碧梧,眼底闪过一丝惊惧。
她一早已听说思州密探众多,故一等裴沁脱险,立刻携她来此打听叶玉棠下落。午间刚同劫复阁密探交接,一时无处可去。裴沁爱吃黔菜,听说这家豆腐鱼做得最好,便她过来吃。谁知李碧梧立刻跟了过来,仇欢立刻猜到是劫复阁泄露了她的踪迹。
她知道此人有多毒,人与一勾吻一般的毒,故素来有些怕她。
但那股惊惧转瞬即逝。随后背脊直挺,眼神锋锐如刀,几有要与她殊死一搏的冷硬气概。
仇欢爱着鹅黄长衫,向来气质柔婉,这股冷硬在她身上极少见得。
僵持片刻,仇欢慢慢说道,“尹宝山与我已无瓜葛,你要找他,找错人了。”
李碧梧见她护着怀中小姑娘,笑着说,“我不找尹宝山,我和你聊两句。”
和仇欢不同的是,李碧梧笑得异常温柔,程霜笔却不由替她捏把汗。
仇欢也笑道,“我与你好像没什么可聊的。”
李碧梧好像恍然,“哦?是啊,当然。你爱心泛滥,武功不佳,与我半点不同。我与你可以说相当不投缘,若非尹宝山,我都懒得看你一眼。”
李碧梧一面说着一边说着,一边自来熟似的往空杯子里甄酒喝,又取了筷子摘鱼肉尝了几口。发上没有三毒丝玉钗,李碧梧整个人都变得柔和了不少。
仇欢失笑,“害我被你追杀十几年,他从不曾露面劝你抑或护我,难不成我还得谢他?”
“可他教了你悛恶剑。”
“他只教了我太乙玉玄剑。太乙剑派门规森严,严禁弟子习别派功夫。修罗刀,不过是我从他使悛恶剑时领悟而出,可以算自成一家。”
“他教你玉玄剑,终归对你有所助益。”
“后来我被逐出终南山,自此再未使过玉玄剑,故他也不算教我。何况这许多年来,终究他负我更多。”
“他既这么糟糕,你当初又如何看走了眼?”
仇欢沉默片刻,微微一笑,像是陷入回忆。
他为躲李碧梧藏入玉虚峰。仇欢因剑法疏漏,被余真人罚去玉虚峰上练剑思过。那时她剑法稚拙,成日自言自语,不知山中有人正在暗窥她。他看在眼中,忍耐数日,不免发笑。不知此人是否是贼人,仇欢欲告知上山送饭的师姐,他慌忙出言阻拦,自称是余真人好友。
仇欢不信,他便说,他精通太乙剑法,只需指点一二,便可以令她免受师父责罚,但切不可告知旁人。
起初她不信,谁知受他数日指点,剑法日进千里,便真以为山中所藏之人乃是本派前辈高手,说话时也不由带上几分敬意。每日的饭食茶点必分他一半,每每称他“前辈”,他总不免发笑,也不知为何。
直到有一日,仇静上山时携来一坛酒,是雪邦送来的龙头,带上来给她尝尝味道。仇静一走,那人便出言向她讨酒喝。她向来不嗜美酒,心想,给他又何妨?
山中石壁隆隆开启,露出一条长满青苔的潮湿甬道。她双臂抱酒,小心翼翼穿行而过,直至甬道尽头白衣男子,忽然明白往日他为何发笑。本以为是个鹤发老者,谁知是个丰神俊逸的年轻男子。
起初待他也仍带着敬意。
后来聊得多了,知晓他手脚筋尽断,此刻如同废人,又对他心生怜悯。再后来,哪怕他间或三两次出言调笑,竟也不觉得他轻浮,更没有厌憎。
后来便生情愫。
再后来,剑法中暗藏悛恶剑招被掌门察觉在先,拒不承认师从旁人再后。身怀六甲,丑事一招抖落,余真人也护不住。
离开终南山后,她径自往南而去。从始至终,她从未有任何事拖累牵连于他。
他的确是个薄情人,若说辜负,她倒觉得谈不上。
李碧梧嫌酒不好,唤跑堂换了壶重碧。
“做游侠,武功绝顶,不倦红尘,无情来去,自有一番潇洒自在。”仇欢抚摸酒盏,笑道,“就好比这酒。美酒虽好,偶尔喝上几盅滋味甚佳,却不可代替餐饭。终日以酒为食,不止伤身伤神;醉生梦死,也容易落人笑柄。”
李碧梧道,“那你又为何常喝个酩酊大醉的说起你与他的种种往事?”
“我庸常极了。习武之人,却资质平平,无论剑法刀法,始终没有什么建树。如今上了点年纪,自知更没有机会成为一代高手,而江湖之中晚辈层出,自己女儿……不及十岁我已不是她敌手,实在惭愧。我这一辈子从未有过巅峰,若说有一件事值得回忆,大抵也就是曾尝过美酒。”仇欢微微一笑,“而你与我不同。你武功登峰造极,江湖之中罕有人与你匹敌,是我做梦也求不来的。你一生之中将会有无数酣畅快事,他又有何值得你留恋?”
李碧梧忽然觉得她说法有趣,“你不过当他是时雨春风?”
间或一笑,洁净两颊有梨涡浮现,与往常那个毒夫人竟有些毫不相干。
仇欢一抬眉,一点头,“是啊。”
这一举一动间自有万种风情,难怪尹宝山曾倾心于此人。
李碧梧突然也有点喜欢她了。
传闻之中向来有宿仇的两人,如今对坐饮酒而谈,言笑晏晏。
程霜笔望着这二人身影,觉得此情此景实在有些奇特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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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与人痛快笑谈,李碧梧喝得微醺出门,脸颊泛红,步履也有些许不稳。程霜笔在后头小心翼翼的跟着,生怕这前辈一着不慎,一头栽进水里。
行到集市之中人多之处,李碧梧走出几步,忽然停驻。耳朵微动,捕捉到不远处有异样动静。
不过一个眨眼间,碧绿的影子便已钻入巷落。
程霜笔循着碧影,绕过曲曲折折的几个小巷,追入一处荫蔽丛林之时,李碧梧便已出手了。
手起叶落,苗人少年倒在井畔。
程霜笔立刻认出那是曾在青城山被围捕又脱身的蛇母巴献玉。
伴随着一声尖利竹哨声,李碧梧轻飘飘坠地,落到人群之外冷眼看着,眼中带恨,有些许畅快,甚至还觉得远远不够畅快。
她知道巴献玉作恶多端,更知道他是巴德雄的弟弟。她必要亲手手刃此人,方解心头一快。
有劫复阁人责问李碧梧:“阁主都说了不杀,毒夫人你为何——”
“何况他方才将刀刃移走,并无杀心人——”
……
诸多开解话语,李碧梧漠然听着,自始自终不曾言语,脸上渐渐带上细微讥笑。
这般恶人有情。
尹宝山却无情。
好生无趣。
这感觉如同平生痴爱的美酒,近来方觉得不够辛辣醇烈,忽然间便失了滋味。
李碧梧顿觉无聊,一声轻叹,兀自转头离开。
及至快出思州城,程霜笔着急问道,“李师祖,你往哪儿去啊?”
李碧梧道,“回十二峰,解冰封霜冻之毒。”
程霜笔道,“那晚辈便要就此离去了。”
李碧梧脚步停下,回头瞧着他,问,“你呢?”
程霜笔道,“回洞庭。”
李碧梧哂笑,“若要屠程雪渡,程四海那小子必会护着他。以你这功夫,尚还敌不过程四海。”
程霜笔有些无言,“我……不杀程雪渡。”
李碧梧又道,“不如你拜我为师,以你资质,不出十年,回去屠四海刀宗满门也不在话下。”
程霜笔哑了一瞬,恭恭敬敬说道,“我回去复命……不屠什么满门。”
李碧梧想想又说,“不如临行前,你叫我声师父再走。回去告知程四海,我已收你为徒,你与程四海平起平坐,程雪渡那小子徒然矮你一个辈分,自然变成你徒儿好女婿。你随意羞辱他几句,出出气,他也不敢将你如何。”
对于毒夫人这恶作剧,程霜笔有些哭笑不得,“前辈好意,晚辈心领了,但晚辈资质平庸,实在不敢辱没……”
“行了。”李碧梧两指轻揉额头,“旁人欺你负你利用你,你就不恨?”
程霜笔道,“若我违拗师门,血影在天之灵,也必不会安息。”
“死人哪有什么安不安息?”李碧梧嗤笑,“若不报仇雪恨,死人才不会安息。”
程霜笔躬身而拜,形容恳切,只求李碧梧不要再对师门与死者出演不逊。
面前许久没有动静。
这小子忠直近乎蠢蠢,既傻又无聊。
李碧梧不免一笑,不再多言。
程霜笔久未听见声响,抬头来,碧绿的影子已不见了踪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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