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悛恶6

程霜笔负着叶玉棠落于一线天门外湖心亭之上。山崩之后, 山溪淹没了,亭也塌了,甚至连亭也算不上, 不过就是个破瓦盖而已。好在较之他处平坦,勉强可以落脚。

老者与药童子黄芪随后赶上。

方鹤看着须发皆白, 腿还算利索, 一落地, 快步上前来,低头将叶玉棠一打量,摇摇头, 叹口气, “不中用了。”

程霜笔还没歇上片刻,听了这话险些背过气去。

说罢,方鹤又蹲身摸了摸她的脉, 白眉毛皱在一块,“武功这么高, 不应该啊……”

抬头问程霜笔, “几时中的蛊?”

程霜笔也不知。估摸着她失踪的时日,道, “约莫是七八月间。”

方鹤喃喃道,“怎么会……”

程霜笔急急问道, “她还有多少时日?”

“就在这几天了。”老者说罢,陷入沉思, 不由自言自语起来,“难不成中蛊之后, 常有奔波忧虑?可内力强者中了生蛇, 看似形容如常, 实乃渐失神志。说到底,至此不过仅剩一缕残魂罢了。”

程霜笔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却明白这大救星乃是及时雨,忙问,“神医,您医术高超,能救她不能?”

黄芪插嘴道,“她这样,哪怕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药童心系李碧桐,也知晓神医难求。三神山门规森严,方鹤是个铁公鸡,脾气又出奇古怪,诊金仙药一分不能少,治病救人全凭喜好,三年五载也未必能劳得动他。这趟难得将他请来,黄芪生怕他一着不慎给人抢了去。一面说,一面恨不能能挡到方鹤跟前,翻着白眼同面前这四海刀宗来的大老粗讲一句:“你想得美!”

谁知后头却有个清冷男声讲了句:“可以。”

黄芪心想,纵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叫我将师父的诊位拱手相让。

仗着自己嘴巴利索,眼都不抬,滔滔不绝往下说:“方药师救人需一年几味仙药作诊金。为给师父寻药,我与白术决议将这条小命给豁出去,可哪怕如此,纵使这一生奔波劳碌无休无止,也未必能将每年三份仙药如数交给方药师。你就这么随口答应,难不成你能给她找齐仙药?”

方鹤捋了捋长白胡子,呵呵笑了起来,道,“你这小童子,也忒无理了些。”

黄芪还要争辩,却听到背后男子答了句,“这个你放心。”

话音一落,从浓雾中走出一袭白衣来。

泛潮开裂的琴头从他肩头露出一截来。

程霜笔不由自主数了数,一、二、三、四、五。六根弦,他整个怔住。

只听见白衣人同方鹤讲了句,“先给她吃一粒请神丹。”

方鹤想了想,“拿二十年的娑罗芳梦来换。”

白衣人就说,“好。”

方鹤见他答得爽快,疑心自己吃了亏,又加了一句,“三坛。”

白衣人道,“狮子大开口。”

方鹤说,“我这请神丹四年才得一粒,三坛酒,不为难你吧?”

白衣人笑了,“行,三坛就三坛。”

方鹤这才满意,一粒丹药滑落手中,喂叶玉棠吃下。

静待半晌,仍不见她醒转过来。

白衣人笑道,“你这请神丹四年不用,怕是放坏了罢。”

方鹤脸涨通红,反击道,“你这琴都长青苔了,怎么不见你扔?”

白衣人道,“要不再多喂两粒。”

方鹤怒气冲得胡须乱飞,“又不是喂猪。”

“那怎么办?”

“弹两曲清心静气咒,自然就醒了。”

白衣人笑了,唤来胖鹤到近前来坐下。

胖鹤倒也极为听话,摇摇晃晃上前几步,在叶玉棠身旁趴下来。白衣人斜靠而上,手拨琴弦。

兴许琴声真有凝聚心神的奇效。

一曲未尽,叶玉棠皱了皱眉。

琴声随之戛然而止。

程霜笔惊呼出声,“这位前辈莫不是……尹宝山尹师叔!”

话音一落,她睁开眼来,对上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这二十年不曾变的老妖怪……叶玉棠在心头骂了句。

尹宝山转开头,低声问童子:“你师父身在何处?”

童子愕然道,“师父在这山中……”

不及童子说完,尹宝山便不见了。

叶玉棠一抬头。

废墟高耸入云,一条细而长的山缝之外有碎花飞坠。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飞花落尽,童子这才讲出后半句,“……被困了半年有余。”

程霜笔疾步上前,摸摸山缝,无比惊奇,“怎么做到的?这是什么轻功?”

背后有个声音答道:“隐雾飞花,来去自由。”

程霜笔回头见是张自明,略有责备之意,“张兄,方才为何不告而别?”

张自明走近几步,却未先回答他,而是对老者揖了一揖。

方鹤问道,“药寻到了吗?”

张自明摇头。

方鹤道,“离山门关上,还余八个时辰。”

“下次开山门时,我一定将两笔仙药一并送去。”

“无米难为炊啊……”方鹤乜他几眼,忽又正色道,“但念在你往年年从未拖延诊金……下不为例。四月后,再见不着药,我便他从我谷里丢出去,你自己看着办罢。”

张自明谢过老者,又回头答程霜笔,“方才我听见琴声,知晓是三神山来人了,故才急着追过去,却没寻到人。方才琴声又响起,才知道是来了此处。”

程霜笔点头,又问,“接下来,我们该如何?”

“等尹宝山将你师父从洞里带出来,”方鹤优哉游哉的在白鹤身上躺了下来,“两个时辰内,趁山门关上之前,我们需得带着人回去三神山去,否则这小姑娘与药夫人必会不治而亡。”

·

长孙茂吃下解药后,只觉得像有一把滚烫的刀扎在小腹上,灼痛随之蔓延全身。烧得几近快脱层皮,比刚中毒时还要难受前辈百倍。

昏昏沉沉之际,忽然听得一阵沁人心脾的琴声。

他勉力睁眼,只见有个白衣男人如同凭空出现一般,在自己身旁的巨石上坐下。

除却头顶零星几点罅隙,洞穴依旧密不透风。

那么这人怎么进来的。

还是说他本就长在洞里?

可若他进来,李碧梧又怎会无从察觉?

长孙茂简直以为自己出现幻觉。

这巨石所在之处,离李碧桐不过几步之遥。

她亲眼看见白衣男子从洞口进来,旋即冲他摇摇头。

男子会意,并不扰她,径直走到长孙茂身旁坐下。

李碧梧的声音远远传来,“师妹,你为何不理我了?”

李碧桐斜望巨石一眼,旋即收回视线,轻轻笑起来。

李碧梧蹙眉,“与我自此一拍两散,值得你这么开心?”

李碧桐忽然答非所问道,“师姐,你知不知道尹宝山最怕什么?”

白衣男子抬起头来,洗耳恭听。

只听得李碧梧答了句,“怕女人?”

李碧桐遗憾道,“不是。”

李碧梧问她,“那是什么?”

李碧桐道,“这人最怕麻烦。”

“麻烦?”李碧梧不明白。

李碧桐道,“师姐,你记得第一次见这人时的情形么。”

李碧梧微微敛眉,像是陷入回忆,“最后一式‘分阴阳’,我始终练不好。成日待在清明境练气,宝哥……就在我身后几步的树下看,一连数十日,不声不响。直至我大成那日,他突然开口,说要试试绝迹已久的‘魂梦千思’威力如何。一身白色旧衣裳,背一把毫不起眼的琴,看着没什么特别的一个人。可若非他主动出声,我甚至都不曾察觉有人在近旁……”

“那天你与他过了六百一十四招。”李碧桐将她回忆打断。

李碧梧眸色一沉,继而微微笑起来,又接着说了下去,“若非牵丝绞断了他的琴,后头还不知多少个来回。那是我第一次施展分阴阳,便如此极尽酣畅,又赢了他,好不得意。便同他说,你自己要与我过招,琴断也是你自找的。他却不恼,道了声谢,转头便走了。第二天,清明境的树下,他仍在那,递给我这三毒丝玉钗,说是为了答谢我不吝赐教。”

“你绞断他的琴,他却反赠三毒丝玉钗给你,这是什么道理?”

李碧梧微偏了偏头,“宝哥他待人极好,从不需要什么道理,从不图什么,这难道不是他最有趣之处么。”

“从不图什么?有舍有予不求报答,真正慷慨极了!”李碧桐冷笑道,“说到底,不过是怕有债被人缠而已。无欲无求,不曾亏欠,所以才来去一身轻。”

李碧梧略略一愣,喃喃道,“怕被纠缠?”

“你与他相逢日短,识人不清,也不怪你。”李碧桐道,“看仇欢,与他朝夕相处一载有余,身怀有孕却被逐出终南,以致身陷桎梏,他有几时曾救其困厄?”

李碧梧仍嘴硬道,“那是因,她蠢……”

话一出口,细细品来,却有些兔死狐悲的意味。

她一瞬间明白了师妹的意思,有些说不下去了。

李碧桐叹道,“他弃你而去,你总以为是自己不好。其实是他不值得,所以那日我寻到恢复你五感六识的解药,便想以此为契机放他走,也想着,兴许你就此便能清醒过来。”

李碧梧有些愕然,“原来你是为我好?”

李碧桐笑了,“你仍像个小姑娘。”

李碧梧声音渐渐低下去,“原来是宝哥……不值得?”

“三神山不也如此?为了维系仙山门人的逍遥自在,不许门中弟子与世人有过多人情往来。于他们这些人来说,往来皆是羁绊,人情都是负累,一旦受困其中,便再难脱身。可芸芸众神,谁又不曾彼此拖欠?所以师祖当年会义无反顾,离开三神山。师父耳濡目染,至死也不愿回到那个地方去。”李碧桐温声往下说,“所以师父教你使毒而不得解药,教我用药却无功夫自保,为的就是要你我二人彼此羁绊……”

话音一落,两人均陷入沉默。

洞神庙中唯一一盏烛早已烧灭了,坍圮的洞穴漆黑一片。

李碧桐抬起头,眼底有浮光掠过,忽然笑了起来,“我记得,仙人寨下的月光也像这样。”

李碧梧怔了一下,片刻之后方才说道,“崖下全是碑铭墓穴,一入夜便鬼气森森的,你怕极了那地方。”

李碧桐平静地接过话来,“师父最可恨,给一片箭竹叶,叫我在那鬼地方看着你练功。”

李碧梧也难得浅浅笑起来,“师父要第二日崖下碎石皆成砂,给的那片叶子却不能半点破损……若没记错,那年我不过才十一岁。”

李碧桐望向月光,“师父虽严厉,总提出种种苛责条件,一桩一件,于师姐来说却不是难事。”

李碧梧蹙了蹙眉,像是陷入回忆之中,“可是第二天还是受了师父责罚。”

李碧桐道,“你衔着叶子吹曲,吹到‘清露跳’,我一听便不怕了,你便将这曲吹了一宿。第二日师父下崖来,见石头还是石头,一颗没少。你我抱作一团在上头打瞌睡,满坑满谷皆是被你内力震碎五脏六腑的蛤|蟆小鸟。”

一面说着,一面微微笑起来。

李碧梧也笑起来,“下巴好似脱了臼。”

李碧桐接了下去,“连吹一宿曲子,怎么不脱臼?往后几月,但凡吃饭,便听得一旁嚼得咔咔地响个不停。”

话音一落,两人都咯咯笑。

笑着笑着,李碧梧便停了下来,望着头顶月光,闭上眼。

她想起一双眼眸。师妹说的没错,那是无欲无求一双眼。

世人皆有所求,贪嗔痴恨爱欲恶,一眼往来,眼底各有炽热欲望颜色。

清明境下初相见,她一回头,就对上一双疏淡眼眸。

疏淡山前一轮月,是临流沦涟,是皎如玉树临风前,无量山色湖光从此皆有了神采。

每每她看见天上冷月,总会想起那一眼凝望。

清明冷淡,波澜不惊。当时只道是寻常,最是惊艳是寻常,她丢不开也忘不掉。

而如今,两人围困山中,相近不想见,只能共望着天上一轮月。

多年龃龉,各有痛处。师妹寥寥数语,无意却勾勒出的无量山中亲密无间的岁月。

二十载流水无声落梦魂,李碧梧只觉得有如浑浑噩噩大梦一场。

再睁眼,红崖绝壁上追逐奔跑的两个小女孩倏然消失不见。

几缕冷月漏照到谷底,泥中尸骨,壁上彩花,竟如泉下骷髅,梦中蝴蝶。

朦胧之中,只听见李碧桐嘱咐道,“按师父遗训,若有弟子继任,需交出执掌药典或武功秘籍。但一来,你已不算的我门弟子。二来,碧梧仍在,按我门规矩,需将药典交予她。这药典我分放于三处,黄芪白术各执掌一处,还有一册,在我怀中。小兄弟,一会儿你取了去,替我交给碧梧。”

长孙茂勉强答应一声,“是。”

而后又看向长孙茂身侧,顿了顿,方才开口说道,“我只求你一件事。碧梧入这洞中,周身冰封霜冻,动弹不得,只得由你将她背出洞去。”

白衣男子略一点头。

李碧桐又道,“碧梧,你出去之后……”

“小檀,”李碧梧将她打断,顿了顿,再复开口,“一门百年毁于你我之手,这值得么?”

李碧桐却好似如释重负,轻轻笑了起来,道,“这两年,我常常在想,倘若我们两仍是三神山弟子,各自身怀绝技,来去无牵挂,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我……我不知道,”李碧梧不明白为何有此一问,只喃喃答道,“兴许我与你……应当都过得比现在好。”

“那样的话,尹宝山对‘分阴阳’无甚好奇,师姐与他甚至不都不会相识,又或者,熟络到生厌。师姐与我皆会毒理药理,师姐不会中毒,我也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长孙茂听得这话不妥,抬眼向李碧桐望去,可惜背着光看不分明。

隐隐回想起查探她伤势之时,蛊毒蔓延她周身,有病入膏肓之状;此刻脸上却干干净净,皮肤洁白透亮,在月光底下,竟似回光返照之相。

李碧桐停了一停,又接着说道,“三神山一年山门只开三次,一开只十二个时辰,若当日不能赶回山中,便要在世间游荡足足四个月才能回去。那时师姐与我或许都会成为尹宝山那样的人,在某处山中,遇见一个师姐这样的人……”

“别说了……”

“我也想过,师父这么做,终究是错了么。”

“小檀,”李碧梧话音很轻,“你后悔么?”

李碧桐摇摇头,笑了,“可我常想起壶中的陈普,窗外的夜雨,山上的薄雪,未练熟的荒渺四十九式,与未完成的七十重药理……有笑有泪有恨,可我却不后悔踏这红尘。”

李碧梧垂下头来,声音轻颤,“可我……怎么有些后悔?”

洞中安静下来。

李碧梧抬起头来,“小檀?”

再无回答。

长孙茂猛然回神,想去探一探李碧桐情形如何。头重脚轻走出几步,小腹猛地遭了无形之力一记钝击,闷哼一声,栽倒下去。

男声在背后响起:“已经去了。”

李碧梧有些迷茫,“谁?”

长孙茂咬了咬牙,回头道,“你既能进来,为何不救她?”

白衣人道,“没用的。四五天之前,她便已没了性命。只不过濒死之时,服了一粒溯魂丹,方才将神智留存至现在。能讲完这番话,已是不易。”

“你是谁,为何在这洞中?”李碧梧仍是不解,“小檀,你为何不理我?若有人为难于你,我立刻过来,替你将他杀了。”

歇上片刻,长孙茂复又狼狈爬起来,不及走到武侯车畔身,又重重摔了一跤。

白衣人道,“解一勾吻,如体内有龙争虎斗,滋味不好受……你最好别再动了。”

李碧梧问,“你为何知道解一勾吻是什么滋味?”

长孙茂仰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只得冲他吼了句,“你究竟是谁啊?”

白衣人反问道,“叶玉棠是你什么人?”

“我结发妻子。”

白衣人嗯了一声。

忽然埋下头来,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长孙茂简直莫名其妙,“怎么?”

“也就是说……”白衣人若有所悟,“我是你岳丈。”

长孙茂瞬间噤了声。

白衣人将他看了又看,左右看不出个稀奇,不由啧了一声,“脾气怪,口味也怪。”

作者有话说:

无端妖冶,终成泉下骷髅;有分功名,自是梦中蝴蝶。——陈继儒《小窗幽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