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下铁爪融作一滩黑水覆于紫沙之上。
吻佛陀可消融万物。守墓人往崖下一望, 心下了然,收回视线,锋利的目光望向长孙茂, 嘴里问了句,“你刚说……什么东西?”
一面不知不觉后退半步, 将自己隐于暗处, 伸手摸向墙上嵌的一块铜板。
这是一处机关。按下去, 会有天上碎石滚落,将这唯一出路彻底堵死。
锵地一声,铜板一分为二。银丝宛如活物, 一闪而回。
守墓人僵了一瞬, 猛地缩回胳膊。
倘或方才多伸出半寸,这手怕是已没了。
他往后又退两步,没留神被阶梯绊倒, 跌坐在地上,两手慢慢摸索别的机关。
长孙茂眯眼看着。
一线细丝从守墓人脚下爬上来, 如缠绕上一条蛇, 慢慢收拢猎物。
长孙茂走近一步,手悬在半空, “解生蛇蛊的东西给我,我不伤你。”
守墓人搭讪着笑, 小心翼翼说,“东西在外头, 你放开我,我带你去找。”
长孙茂摇摇头, “不对。东西要么就在这山谷里, 要么就在你身上。”
守墓人眼中闪过一丝惊惶, “为什么?”
长孙茂微微笑起来,蹲身靠近打量他,“果然在你身上。”
方才守墓人说在此守墓四五年了,也就是说,至少有四五年时间,不会有人因抢夺草药而闹出人命。可方才绳桥上望见下方尸骸,分明有新尸,死去至多不过几个月。要么是误闯进来的,要么是他杀的。
到紫沙滩涂上,他先坠落到新鲜尸首旁。这些尸骨上仍覆着皮肉,上头有鳞纹,是中蛊的痕迹。因为皮肉干枯起皱褶,鳞纹也多半皱缩,变得更深且细小,如干涸鱼皮。这鳞纹看着像是人中生蛇蛊后的迹象,但又有些不大一样,他说不准。
无论是什么蛊,这守墓人多半脱不开关系,故他多留了心眼,避开机关,上到崖壁上。
照他的猜测,守墓人骗人进仙人墓,用下头的机关将这些人困住,给他们下蛊。这墓与这山中并不便于进出,他不至于杀了人,再大老远出山去取蛊。多半将蛊随身带着,抑或就藏在洞神庙里。至于解蛊的药,他恐怕也带着。
但他不确定,所以诳了守墓人一下,谁知就给诈了出来。
守墓人点点头,很爽快的答道,“东西是在我身上。”
长孙茂脱口道,“那就给我。”
守墓人却笑了起来,“你尽管杀了我好了,再将我尸首扒个干净。但若你这么做,便谁都活不成。”
长孙茂脸色沉下来,“你什么意思。”
守墓人索性破罐子破摔,往墙上一靠,大剌剌的说,“能解生蛇蛊的,也是个蛊,叫神仙蛊。”
长孙茂眉头一蹙,“神仙蛊?”
守墓人笑道,“这世间,只有一个半神仙蛊。上一个被小贼偷走,至今下落不明,我找了许多年也不曾找见,恐怕已经用掉。这东西是上千中了生蛇蛊的活人炼成的。蛇母不杀人了,故我手头这半个蛊,炼了一半,还没炼成,是个残蛊。要成蛊,还得杀一些人才能炼成。本来快要大功告成了,被你这么一搅和……”
长孙茂垂头不语。忽然往墙上一拳,捶得山石扑簌簌滚落下来。
守墓人往后缩了缩,避过落石,“中了生蛇之人,用上残蛊,也多病多灾,易怒、短智、不长命;哪怕活个三年五载,也会筋脉尽损,武功尽失。你若杀了我,拿着这残蛊,也无济于事。所以我才说,谁都活不成。”
长孙茂沉默片刻,忽然又说,“我不信你。”
手头绳索一紧,勒得守墓人痛呼了一声,艰难挤出一句,“大侠,大侠!请摘下我腰际风虫袋,我的宝贝,全都在里面。”
长孙茂在他周身上下摸索,摸到他腰际的风虫袋,用刀一划,摘下来。打开囊袋,往里一看,果真都是些蛊虫。
守墓人打量他困顿目光,忽然笑着提议,“不如大侠与我做个交易,如何?”
长孙茂抬头,“什么交易。”
守墓人道,“我与中原武林有些过节。大侠陪我杀中原武林人,从雪邦与天师派开杀。不多时,莫说这一蛊,两蛊炼成,也用不了多时。到时候,先替大侠的人治生蛇蛊,我亲手治,不会比巴瑞瑛差。”
长孙茂稍作一想,又笑了,“我还是不信。若治好我的人,我不帮你了,你怎么办?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此刻哄骗于我,以免我现在取你性命。”
守墓人正色道,“那这蛊,先由你保管,我们谁都别动。”
长孙茂打量手头物件,微微眯眼,“你接着说。”
守墓人道,“下一蛊炼成了,我帮大侠治好你的人,大侠想走,尽管走就是了。余下的人,我自己去杀,养活这一残蛊。大侠在江湖上听说我坐下这些活计,睁只眼闭只眼便是。”
长孙茂不发一言,静静望着守墓人。
眼神里有怀疑,有考究,还有些思量。
守墓人知道他一时半会不肯信,但明白他听进去了,知晓此时不可或缓:“大侠不肯信我,因为大侠一路来此,发现我太多纰漏。我既知必死,不如讲些实话出来,你考虑考虑,要不要与我合作。”
长孙茂脸色稍有松动,淡淡一笑,“你请说。”
守墓人松了口气,“我有个女儿身体极差。这么些年,一直靠着这一年三株一息草活在世上。那时药夫人被毒夫人废了双腿,为了躲避毒夫人寻仇,东躲西藏,与弟子携了药种藏于这山谷中。有不少江湖人听闻谷中有药,误入此间。药夫人唯恐毒夫人寻来,便以仙药作酬劳,请人在此间修筑机关。我在十二云台山眼线众多,耳聪目明,近水楼台先得月,为我女儿的一息草,第一个寻来了此地。药夫人怜悯我爱女心切,许诺了我每年一株一息草;我便搞来一些力士,修筑了这专防江湖人与毒夫人的洞神庙。”
这话与他从云碧口中所知,倒无偏颇。
搞来些力士,多半便是蛊了些活人。
守墓人察言观色,接着说,“后来药夫人遗弃这片山谷,但有些珍惜药材无法迁徙,便每年两季,叫些弟子来山里锄药采药。其余时候,便由我在此地守墓。”
长孙茂问,“什么时候的事。”
守墓人道,“四五年前。那时我女儿状况很不好,我不能放弃这一株草。后来蛇母害死了许多人。机缘巧合下,我又得了那只残蛊,便心生一计,向这些江湖人递去密信,以‘神仙骨’为饵,将江湖人骗到此地,用机关将他们一一囚禁,分别种下生蛇蛊。运气好时,攒足三五人,便将残蛊也给人种下。这群蛇人作困兽之斗,最终被中残蛊之人撕得四分五裂。之后我便将那中了残蛊之人也溺于紫沙中,取出被他身体颐养丰润的悍残蛊。如此反复,至今,这残蛊也快练成了。”
“围困江湖人?”长孙茂略作一想,“你不怕他们愤而联手,将你反杀?又不都傻。”
守墓人看他一眼,“若人多了,他们觉察不对,联合起来;我双拳难敌四手,自然极易陷入不利境地。所以我才编了个由头,让他们在门外缠斗。赢的那人,自然便是武功最高强的一个,用来喂残蛊,事半功倍。而他只身入了这仙人墓,满坑满谷皆是机关,对我却极为有利。区区一人,我还怕他不成?”
长孙茂道,“可你还是功败垂成。”
“这满墓机关困死过无数人,却只怕毒夫人。可这仙人墓又湿又潮,她怎可能进的来……我自以为天衣无缝,却还是料错了。”守墓人抬头望向洞穴顶的几线天光,摇摇头,复又冲长孙茂一笑,“大侠这等聪明人,若与我联手合作,对大侠百利无一害,绝不会错的。”
长孙茂仔细想想,复又问道,“确实不赖。不过,蛊炼成之前,靠什么活下去。如此一来,一息草可要找足两份。”
守墓人笑了,“日月山下,大仙人墓,是神医方鹤的地界。那里,每年入冬还有两株草。”
“三株,怎么分?何况也远远不够。”
“维系三个月绰绰有余,咱们三个月内把蛊炼成,不就可以?”
“你是说,”长孙茂忽然牵起个笑,“三个月内,替你杀一千个人?”
守墓人也笑了,“怎么会是替我?是替你自己。”
长孙茂安静下来,“可你忘了,我中了一勾吻,没几个时辰可活。”
守墓人忽然被他问得一愣,含糊其辞,“药夫人宅心仁厚,若是相求于她……”
长孙茂将他打断,“药夫人若是真宅心仁厚,怎会允许你在她底盘为非作歹?何况她此时又身在何处,如何能在几个时辰内赶到此地来?一派胡言。”
守墓人道,“她弟子此时就在山中。她弟子受她言传身教,必能替你解一勾吻。”
“不对。”长孙茂又笑了,回到方才那个话题,“药夫人宅心仁厚,为免有人误入山中丧命,故叫你替她守墓。可四年之内,死伤非但没少,反倒越积越多。药夫人弃了此谷,却叫弟子每年两度返回此山之中采药,看到滩涂上的新尸骨,必会追究于你。可你杀了人,甚至都不加掩饰,就这么堂而皇之,让尸首横陈在山谷之下。药夫人弟子确实仍在此山中,却并未向你穷究无数枉死之人罪责。兴许他们怕你?他们为何怕你。另外,你说药夫人弟子一年两度回此山中来,又何以如此巧合被我们撞上?或许,药夫人弟子根本就不曾随药夫人离开。药夫人为何弃了这片山谷,却不携弟子,独自离去?兴许,药夫人也没有离去。你说是不是?”
守墓人避不接话。
长孙茂接着说,“药夫人也许不曾离去。药夫人弟子怕你,却依旧盘亘在这山中,更加佐证了这件事,否则他们必会追随药夫人而去。而同时,他们在应对你邀来的客人,并未揭露你的阴谋,反倒十分顺从于你。也许他们怕说错了话,你便会对药夫人不利。不妨设想,不久前,药夫人觉察到你是个恶徒,想将你驱逐出去,不再给你一息草。而那时,你便起了歹心,将药夫人囚禁在这山中。”
“这都是你的猜测。”守墓人脸上抽搐出一个笑,“我的命,与女儿的命,都在你手上,我为何要跟你说谎?”
“因为,我没几个时辰可以活了。所以你讲了这么一番话,来拖延我的时间。这其中有些事实,对你关系重大,你依旧告诉了我,因为你知道我必死,死人是会乖乖守口如瓶的。”长孙茂歪着头想了想,摇了摇手头风虫袋,“除此之外,这残蛊,也没你说的那么没用。因为见我死里逃生,你想启动机关,将我连带我手上一息草,堵死在这穴洞里。这意味着,你不再需要更多一息草,也不需要这仙人墓了。没有一息草,你女儿还能活几天?没有仙人墓,你还能杀江湖人炼蛊么?你丢卒保帅,是想要立刻逃出去,给你女儿用残蛊苟命。”
守墓人听得脸色灰败,“是,是。既然你都看穿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罢。”
转过头,望向前方洞穴,略作一想,忽然说,“不过若你杀了我,能得到的不过只有一枚残蛊。而你自己,也将没命。”
守墓人看向长孙茂,“不如我告诉你药夫人在哪。出来后,她为你解毒,你求她放过我。我们各求所需。你知道我所有秘密,我不敢骗你。我们各有筹码,这样,总可以从长计议吧?”
作者有话说:
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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