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仙人墓16

内力流转, 蒸熨之气于二人周身萦绕,一眼看去只觉得云遮雾罩。

张自明道,“从天池, 曲折,至中冲, 通手厥阴。”

两人皆是手掐子午, 阖眼凝神。

长孙茂面目凝上薄薄水汽。一道蜿蜒曲线无声无息从他袖间爬出, 穿过掌纹,延伸至中指指尖。

然后是少阴,然后是商阳, 关冲, 少泽。

毒液浸入筋络,乌丝蜿蜒,枝蔓生长, 生命力极其旺盛。

有时遇见阻滞,便逆向而驰, 往衣物覆蔽处溯流而去。

前者乃是毒液畅通无阻, 沿十二经八脉将他周身漫卷。

后者则真气流淌不顺,只得往他丹田气海倒行而去。

无论通或不通, 行与不行,皆是死路一条, 何其凶险。

张自明睁眼看见,不由一叹。

又道, “你试着自运内息,觉到冷热之气冲入手三阴三阳, 便可以掌击水。”

忽听得一股地崩山摧之声。

程霜笔惊地回头。

但见飞灰散去, 两个盘坐的影子仍不动如山地坐着。

长孙茂看看双手, 有些不解,“我并未用力。”

千万股刁钻气劲挣破头往外钻,由不得他。

张自明道,“收一收劲,再来一次。”

长孙茂复又出掌。

咚地一声,如石子落寒潭,涡旋卷起粼粼水波。

张自明点点头,“你再试着以掌力击远处。”

他一回头,指着梅花背后,亭下流淌的水瀑。

隔花击水?长孙茂心生疑窦。

但还是照做了。

稳住力道,一掌平推。

红黄的梅花扑簌簌落入石潭。

远处水瀑白星飞溅,将梅花冲散,飘入流水之中。

长孙茂低头看手掌。

两股热力在掌心交互盘旋,黑液随之蔓延开来。

“你再试着出招。”

“出招?”

“随便什么招式。”

长孙茂略作一想,顺手一击,乃是一招左右穿花手。他摇头一笑,将少室山那个懒散的午后从脑海中消散。

又出一掌,仍是左右穿花手。

张自明道,“心神静气,随意而动。想到穿花手,便用穿花手,没什么不妥。”

长孙茂点点头,“原来如此。”

便由着心意打完一套左右穿花手,其间一面由着体内真气随招而发,一面又竭力掣肘这这股劲力。出招间,内劲不得不随之流转周身,方才那阵烦恶燥郁也减轻了不少。与此同时,毒液也随真气涌入周身,如一株快速生长的树,每出一招,便在他身上某处伸出一条枝桠。

一招试罢,已日头西斜。

畅快的感觉缓缓消逝,余劲仍激起溪流水珠渐次跃动。长孙茂负手立在黄昏的寒潭之中,如一株结了雾凇的树。

最后一抹霞光照入湖心亭,李碧梧拂去眉上冰霜,略显疲惫地提醒,“你还剩九个时辰不到。”

长孙茂挽着谈枭,看向张自明。

张自明点点头,往后一纵,仍立于方才那巨石之上。

橙光蓦地一现,丝线带着一股近乎诡谲的威压朝他直袭而来。

日渐西斜,光线不比白日;长丝时隐入昏暗处,时又映着霞光一耀而过。

张自明忽然明白,为何旁人都说:内力强者用丝。

其速之快,却鲜有声息。

天色若再暗一些,这一线长丝便更是绝好杀器。

他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精神。

微微曲身,一侧一避,长丝与他错身而过,击得巨石铿然一响。

张自明但觉得足下一震,周身不稳,一跃而起,立于巨石数尺高处碎石之上。

与此同时,巨石从中破开,裂开五条口子,像花苞盛放五朵硕大花瓣。

长孙茂眼眸微缩,像是自己也被这劲力所震慑。

一愣神,张自明立于十阶断层瀑流上下起落折返,连错三阶,堪堪避过接续而来三道长丝追击。

四招了。下一招不中,我手头招式捉襟见肘,他却可拔剑反击,不知有几成胜算。

长孙茂心头一紧,几线藤蔓沿着衣领攀上脖子,汗从发间涔涔而下。

双手攥紧丝线,一牵。

心不定,力道亦不受他控制——

张自明身后瀑流倏地炸开七八尺高。

飞沙走石,水瀑迸流山石裂,令湖心亭亦晃了一晃。

张自明斜斜一翻,堪堪避过暴烈气劲;却被气流冲飞至丈余开外,勉力一个腾空,滚至山壁下方才稳住身形。

长孙茂亦被方才力劲一震而退,索性趁力而起,双手交握谈枭。

秋水长天一色之中,一线长丝晃了一晃,如一矢流光,向张自明直坠而去。

张自明一卷袖袍,抽飞出匣中长剑横档流光。

流光钉住长剑,自锋刃打旋,铰住了长剑。

山壁与溪畔两相用力,皆不肯松劲。

长丝绷直铰紧,映出刺目霞光。

忽听得“锵”地一声——

长剑从中折断。

张自明见势不好,只得收袍卷住断剑,横而格挡汹汹而来的下一击。

“啪”地一声,断剑脱手飞出。

长丝如有生命一卷而回,复又当空一闪,数道金光向张自明追袭来。

这是她方才在亭中镌刻的,糅合了大悲杖与月影剑的悬剑空垄!

张自明斜滚出数尺,立在一块大石上,避过漫天金光,引出气吞山河萦绕周身。

他已避无可避,这已是死守之道。

一记悬剑空垄直坠下来,击出“哐”一声巨响。

张自明死死扛住了。

沉重力道却将他压低数尺,嵌入巨石之中,碎石没过膝盖。

张自明试着将双腿拔出,试了数次无果。

双膝在石块中卡得死死的。

头顶金光又是一闪。

他咬咬牙,大声说道:“我认输。”

金光一收的瞬间,流云四散,天紧跟着暗了下来。

长孙茂跳上大石,微微蹲身,向他伸过手。

张自明看了眼那攀满漆黑藤蔓的苍白右手,抬手与他一个击掌;复又握住,借着从掌中游来的力劲,将自己从石块间拔了出来。

膝上见血,两人具在巨石上稍歇片刻。

张自明见他眉间微蹙,冷汗具下,问,“感觉如何?”

长孙茂遥遥头。

酣畅淋漓的感觉慢慢褪去,那股热息又从丹田缓缓升起,激得小腹剧痛难忍。

他重温张自明教他的调息十六字诀,方才勉力克制住。

脖颈的枝桠悄然往上攀附些许,爬到鬓角。

·

呕血之后,叶玉棠一直陷入黑暗之中,至此才缓缓睁开眼来,透过泛红发暗的视线,往溪水畔望去。

亭与浅溪之间仅有丈余远,亭高溪低。

透过花影参错,她瞥见了长孙茂。

灰旧的外衣,惨白的脸色。

裸|露的肌肤上爬满黑纹络,令他俨然吸附于漆黑花藤上的幽魂。

内力驱使,令他五感皆灵敏异常,觉察有人看他,立即抬眼,往她看来。

相视一秒,叶玉棠觉察自己立刻移开视线,转而望向面前溪流,又看看远处山缝。

听得远处两人往亭间走来。

旋即,一黑一灰的身影映入眼帘。

叶玉棠复又移开视线,只是不去看他。

张自明体力不接,于亭中坐下。

亭前潮水褪去,一粒一粒细小碎石隐入地面,一条石板路呈现于众人眼前。

万物归于寂静。

张自明道,“机关开了,你可以去往洞神庙。”

长孙茂垂头看道人片刻,忽然问道:“你为何来这里。”

张自明默了一瞬,方才说,“一位朋友因我而死。”

叶玉棠与程霜笔闻言皆是一愣。

他说的“朋友”,多半是指应劫。

长孙茂又问,“你为何要帮我?”

张自明道,“你以命相搏,我不能见死不救。但最终我落得下风,愿赌服输。一码归一码,这是我做人的道理。”

说罢,众人具是无言。

只李碧梧轻笑一声,“你们这些迂腐道士,最蠢。”

长孙茂闻声又看向李碧梧,忽地说道,“前辈,劳烦你一件事。”

李碧梧唇缝间挤出一个字,“说。”

长孙茂道,“一会若有人从此山中逃走,务必帮我截住他。”

李碧梧不应。

长孙茂一直候着。

李碧梧只得答道,“放心,这谷里,哪怕一只鸟也逃不出。”

长孙茂又望向程霜笔,想想,忽然说,“若我没从这山中出来……”

程霜笔没理他。

长孙茂面不改色,“若我没从这山里出来,劳烦师兄帮我照看棠儿。”

程霜笔从他中毒那时起,便心头郁郁,又恨又气,却无处发泄。

想冲他发泄一通,奈何这满身毒蔓的样子着实可怕。

他也没几个时辰可活了。

“你……!”程霜笔看他两眼,摆摆手,“你先问问小叶子愿不愿意。”

长孙茂又看向她,“棠儿。”

叶玉棠闻声想要回头,却不能动弹。

只知道自己脸别到一旁,怎么都不肯转头,大抵那时自己是生气了。

他终是轻轻一叹,挽着谈枭,转头朝干涸溪流走去。

追上去!叶玉棠心头乞求自己,快追上去,给他点什么表示啊!

说不了话,那就什么都不说。给他一个拥抱,跟他亲嘴,那什么……

或者干脆挂在他身上,别下来了。死乞白赖地同他一块儿进那山缝儿里去,再凶险,两人一块儿,又有什么可怕的?

反正他余不了几个时辰,你也不剩几天活头,这不论是生是死,到头来都在一块儿。

几天之前,他还什么都不会。

别让他自己去啊……她近乎哀求的想。怎么都可以,别呆坐着不理人,别这么不懂事啊。

忽然间,她觉察自己埋下头,摘下颈肩什么东西攥在手心。

随后疾步上前,将他胳膊拽着。

长孙茂回头来。

一粒冰凉事物悬在了自己脖子上。

长孙茂垂头,见她颈肩上空了。

伸手一碰,触到一叶玉棠。

长孙茂略有错愕,复又抬头,对上她发红,黯淡无光的双眼。

连日奔波至此,她许久没有休息,却也不再有大小伤病。

至方才呕血之前,始终神采奕奕,大抵是时日无多了。

他点点头,抑制住情绪,勉强一笑,“有棠儿与师父庇佑,我定会……”

一瞬间,前尘旧事如潮水涌来,却又戛然而止。

止于藏经阁中小心试探。

止于长安家中,他与父亲信誓旦旦一诺。

旋即转头,步上石道。

作者有话说:

后半夜可能还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