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仙人墓15

他回想起她在亭间所刻招式, 牵动银丝抵御三剑。

截得很准,三剑剑锋抵在银丝之上,这招式确实与大悲杖效果相类。

可下一瞬, 一股无形力劲迎面袭来,将他掀翻出去。

他负手薄引牵丝, 接三段后跃, 勉强稳住身形, 忽地明白——大悲杖法能御万物是不错,也也只能抵御有形之物,比如剑锋。

剑锋虽挡住了, 无形剑气却难抵挡。

一边想着, 一遍又跃出数尺,闪开接续而来的五道剑气。

方才立足之处乃是一处溪面小石。

在他避开瞬间,水雾被剑气冲开, 水面陷下五道凹坑。

凹坑工工整整,并无水星四溅。

叮咚清响声中, 水坑一陷即回, 水雾一散而返。

这股剑气收发自如,无分毫偏差, 几可算得炉火纯青。

看着那处水面,长孙茂几乎立刻就明白过来。

他扪心自问, 哪怕他垂手击水,也未必能控出这般稳劲力道。

他赢不了张自明。

这个念头出现时, 他抬头又往道人望去。

道人仍立在方才那巨石处,也向他望过来。表情依旧很淡, 漠不关心似的, 手头动作随视线停留而随之一顿, 似乎等他说话。

张自明在等他求饶。

道士确认他打不过自己,所以不想让他拖延下去,这对谁都不利。

只有让他快一些认输,他才不会伤得更重。

我打不过他。

他也确定我明白这一点。所以准备随时停下,等我开口求饶,以免将我重伤抑或取我性命。

长孙茂立刻读懂道人眼神。

但下一刻,长孙茂微微倾下去,一身足备五弓,抬眼看向张自明。

他不会罢休,张自明也明白过来;旋即眉心微蹙,一袖拂出,剑伴千芒向他疾刺而去。

刃未至,剑光已将他整个笼罩,剑气已无可闪避。

长孙茂退无可退,绷住丝线,截挡周身剑气。

剑气与银丝相触迸发火光,四溅火光忽地冲飞出去,于水面拖拽出一道数十尺涟漪。

长孙茂猛地撞上山壁,跌坠下来。

烟雾散去,他腹腔不由自主一抽,一口血从齿缝渗了出来。

张自明远远望过去,与他相视,手头动作稍作一顿,仍是那个表情。

决计不会手软,仙人墓势在必行,只等长孙茂开口求饶的表情。

长孙茂咬紧齿关,咬得额上青筋一现,力道之重,以免自己头脑不清醒时讲出违心之言。

而后撑着身体,缓缓站起,手动了动,似乎想抖出牵丝,奈何手指发抖,摸了几次都没摸到机窍。

张自明叹口气,闭眼摇摇头,袖随手卷,旋于半空的长剑倏地陡转,复又向那山崖下重击而去。

长孙茂抽不出丝,又无可避让,只得手持谈枭,以整节短棍格挡。

重压之下,他跪倒在地,一脚陷入水中,一脚塌入泥泞里,被压低数尺,浅水与泥皆没至腰际。

至此,程霜笔已不忍再看。

如今张自明,内外兼修,气剑双绝,自然远胜当初。

十年前的江映,恐怕也远不敌如今的张自明。

可如今的长孙茂,却也难及十年前的江映。

哪怕有李碧梧牵丝翎在手,有叶玉棠手写龙虎剑破解诀窍伴身,也绝无半分可能能令他敌过张自明。

想到这,程霜笔闷声说道:“这……这怎么可能赢。”

不由顺了口气,收回视线,打量亭中人。

周遭静得异常。

另外两人皆纹丝不动。

叶玉棠则一动不动望向远处,远处“锃”地一声,她便轻轻一颤。“锵”地一击,她整个人都缩小了一圈,有如做错事的孩子,长孙茂挨的每一下都像责罚,悉数到他身上。

程霜笔又闭了闭眼,心头一揪,望向另一处阖眼冥神的李碧梧,犹豫着开口,“李师叔,你……不帮帮他?”

李碧梧没应。

程霜笔站起身,“他这样下去,不行的。”

李碧梧忽地笑了。

程霜笔道,“师叔为何发笑。性命攸关,这很好笑?”

李碧梧仍笑了一会子,方才说道,“明明已将可赢之法交到他手头,却不用,还指望我怎么帮他?”

“可赢之法?”

程霜笔沉吟片刻,想起他与张自明打斗至今,自始至终用的是谈枭之内所携长丝,里头丝线虽与牵丝翎勾连在一起,但丝上毒性甚微。

最毒的是翎,小小一叶翎,上头沟壑丛生,积液沿丝淌入,流入翎上凹槽之中。一旦嵌入皮肉,倒刺在其间拉扯钩挂,毒液立即渗入血、脉,淌入四肢百骸,其滋味可想而知。

长孙茂始终未发碧翎,倘若出手,一着不慎,张自明必有性命之忧。

思及此,程霜笔出言道,“张自明让他三招,剑气虽急烈,却下手克制,长孙茂自然不可以毒翎攻他,若真毒杀张自明,绝非义举。”

李碧梧哈地一笑,“毒杀张自明?你瞧他那样,能毒杀张自明?”

话音一落,听得“轰”一声巨响,长孙茂倒栽入水。

张自明望着他落水之处,静静等待。

水面波纹渐渐平息,却不见有人出水来。

程霜笔见情形不对,高喊两声:“长孙茂,长孙茂!”

无人回应。

程霜笔自凉亭探出身,“这破什么墓,既然别人非去不可,咱们又技不如人,不去也罢。不如另寻他法,留待来日,将性命给折在这里便不好了。”

仍无人回应。

程霜笔一时着恼,脱口骂道:“长孙茂,你他大爷的……你他大爷的认个怂怎么的,认个怂不丢人!你若于此处丢了性命,叫小叶子怎么办?”

依旧没有回应。

程霜笔一时泄气,一拳捶在石柱上,忍了忍,转头走出湖心亭,决定去水中将长孙茂捞出来,再替他告个饶。

刚走出几步,忽听得李碧梧在身后一阵狂笑。

长孙茂决计赢不了张自明,李碧梧也决计见不到李碧桐——也不知有什么可笑的。

但这震彻山谷的笑却令程霜笔起了身鸡皮疙瘩,不由停下脚步,回头去看。

李碧梧打量这山谷,高声喊了一句:“李碧桐,李碧桐——”

这一声喊魂似的叫法,几近穿云裂石,莫说远处仙人墓里,怕是天上仙人也都能听见了。

回声消弭,李碧梧复又喊了声,“我知道你就在这山中!何以躲着不敢见我?”

话音一落,几只瘦鸟从云间振翅而飞,远看似鹤,偶然迸出几声鸣叫,起初似铁器相交,再听又如刺耳大笑,于空谷之中回荡不休。

李碧梧眉间一抖,袖下微动,一道银丝一击即回。

瘦鸟惊叫着坠落下来,砸入溪水,漆黑血水沿着溪石汤下山涧。

山间安静下来。

李碧梧复又喊了一句,“李碧桐,你若执意躲着不肯见我,宝哥的好女儿便要死在——”

山峰之上,忽地传来个声音,将李碧梧打断:“何人杀我白鹳?”

说话的是个少年,声音稚嫩,绝不会是李碧桐。

李碧梧笑一笑,问道,“你是何人?”

少年问,“何人杀我鹳鸟?”

李碧梧换了个问法,“李碧桐是你何人?”

少年只得答道,“我乃归月大师座下药童子。”

李碧梧笑道,“归月,是她法号?”

少年道,“正是。你是何人,为何无故杀我鹳鸟?”

李碧梧道,“我与这位归月大师有些前缘未了,请叫她出来见我。”

少年道,“你是何人?”

李碧梧语气平平,“我是被她害惨了的亲姐姐。”

少年迟疑片刻,复又答道,“归月大师不在山中。”

“她不在山中?”李碧梧笑了一声,“那你告诉她,尹宝山好闺女好女婿,将要死在她门前了,看看她还在不在。”

少年不温不火回了句,“归月大师不在山中,自然谁来了,都是不在的。”

李碧梧有些纳罕,“她见死不救,不怕尹宝山知道?”

少年淡淡答道,“那位女施主中的是生蛇蛊,归月大师可治不了,算不得死不救?”

“你看得见?”李碧梧挑了挑眉,环视四面,仍察觉不到半分人气,复又问道,“你在何处答话,如何能看见这谷中情形?”

少年并不理睬,只回道,“若是来采药的,照规矩随守墓人去便是。若是来找人的,还请回吧。”

“不……你等等,”李碧梧低低一笑,垂下头稍作一想,忽地伸出手来,五指一抓,便将呆望远处溪面的叶玉棠拽着斗篷领口擒了起来,往高处问道,“我手头抓得这姑娘,你看她眉眼是不是像极了宝哥?”

叶玉棠全神贯注在远处长孙茂处,突然被李碧梧擒去,稍愣了一下,等回神,正欲运劲将李碧梧推开,却发现李碧梧手头劲力,不足她内力十一,绝非杀劲。

旋即脑中又浮现了那一句“莫思莫动”,不如留神看李碧梧将要如何将李碧桐激出此山,倘或她生了杀意,自己再抵挡也不迟,故此便由她擒着。

少年道,“我怕了你了,你……又要做什么?”

“你说你解不了蛊,故她死在你山门前,便不算你对不起宝哥,但若我现在给她下一勾吻呢?”李碧梧低笑了几声,复又道了句,“一勾吻这世间可是唯你能解。李碧桐!若她死在你山前,你一辈子脱不去罪责!”

话音一落,那少年淡淡一叹,“我都说了,归月大师不在山中。你今日在这山里杀尽鹳鸟也罢,杀尽活人也罢,归月大师仍还是不在这山里。爱怎么折腾,随你去罢……”

“童子!”李碧梧唤了一声,未得回响,抬头四寻,急急又唤了两声:“童子,童子?”

仍未有半点声响。

间或两只鹳鸟惊飞而出,又仓皇遁入高山之中。

空山复又归于静寂,再不见有人回应。

片刻迷茫之后,那种惯常的狠戾回到李碧梧脸上。

她右手将叶玉棠擒高,连喊了三声:“李碧桐!你若再不出来见我,她便要中一勾吻死在你这山前!”

渐渐地,狠戾却又被绝望取代:“我知道你看得见!你见死不救,你就不怕尹宝山恨你?”

李碧梧于绝望中仓皇乱走了几步,忽然想起自己的碧玉翎还在长孙茂手中,脸上忽地一笑,自言自语道,“是了,毒不在手,她怎会信?”

说罢,手上一拽,三只碧玉簪拖拽着一截谈枭从水面露了头,紧跟着,将长孙茂也自水中拖拽而出。

他先前几近昏厥过去,被这劲道一拽,浑浑噩噩向前栽倒入水中,如提线木偶一般,于水中被丝线拖行数尺,忽然醒转过来。抹了把脸,抬起眼皮往亭间一瞥,猛地拽停丝线。

线拽两头,谈枭在亭与溪之间打着旋,拉锯了片刻。

长孙茂舔舔唇,几近气若游丝道,“你答应过,三招不敌,再想别的……别的法子。”

他呛咳了一下,一埋头,吐出塞住咽喉的血,抬头,接着说,“如今……三招未到,怎可算我输?”

李碧梧微抬下颌,“你如今这模样,怎么打?”

张自明将他打量一番,“我不打了。再打,出人命。”

说罢,自巨石一跃而上。

长孙茂扶住山壁,勉强稳住身形。

凝望张自明背影,拽了拽丝线,“你放开她。”

叶玉棠一把拍开李碧梧手掌,稳稳落地,碧云簪也似有眼般飞回长孙茂手中。

程霜笔立在几人之间,犹豫了一下,不知该往去往哪头。

就在这一瞬之间,程霜笔瞥见三线银光,从六尺倏地长到一丈,直追张自明背而去——

线的另一头拽在长孙茂手中,三缕碧玉从他掌后露了头!

如那天追击马氓一般……

程霜笔猛地叫出声:“当心三毒!”

在他脱口而出的同时,张自明袖袍往后一卷!

如同他以内劲卷出匣中剑,运剑气追击长孙茂时一般——

三道碧翎如长了眼似的陡然掉转方向,直袭长孙茂而去。

卷袖之时,张自明一簇眉,道,“偷袭乃是无耻——”

话音一顿,他忽然想起什么,脸色一变,道,“不对,你……”

运力反击几乎是张自明无意识的动作。

这一系列动作,在方才的回合里,长孙茂已见过不下三回。

张自明内劲毒辣,剑锋与气在他手中既稳又狠,好似有眼眼。

而此刻的长孙茂,根本无力可躲。

他在飞出这三发碧翎之时,就已经知道,自己必然击不中张自明,就像刚才那一回合,他无数次意识到的一样。

他本意不在偷袭。

他本意在……自己这一记反击之力,必能击中他自己!

让他同时身中三毒而无偏颇。

程霜笔被震在当场。

他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那日长孙茂要问李碧梧“舍两招”。因为他不能让李碧梧有半分要挟叶玉棠来逼出李碧桐的可能。

绝无可能。

他必须亲入仙人墓,所以要么他赢。

可是张自明如此强大,长孙茂一丝一毫赢过他的可能也没有。

除非耍阴招。

张自明忠直,而长孙茂狡黠。只要长孙茂愿意,张自明必逃不脱身中三毒之一。

可张自明偏偏却又有义。

叶玉棠不能中毒,张自明不会中毒,只有他自己……一勾吻激起瞬间气劲无穷,他还得凭着这口气,入仙人墓去。

叶玉棠眼前一花,只觉得一股腥臊之气从腹中冲上来,冲的她头晕眼花,惶惶后退两步,接连呕出数滩黑血。

眼前情景再看不清。

每一次他说要学招式,她都当他在认真习武。她可真是信了他的鬼话。

一片模糊之中,忽听得李碧梧猝然一阵大笑,“好啊!李碧桐,你可有看到?你不肯救,他只有自己给自己下毒,这可同我没半分关系。你若仍不肯前来救,他死在你山门前,来日宝哥要怨,便也只有你了。这可真好,真好啊!”

长孙茂背贴山壁,只觉得天与地,与所踏溪流,皆在旋涡之中。

丹田也在这旋动之中跟着翻滚起来,一团热气于体内横冲直撞,东冲西突,冲得他周身滚烫,贴着冰凉山壁亦难消解。

长孙茂握住三翎,一拽,自腹间拔出。身体不由自主往前一倾,跪入溪水中。

溪水冰凉,肌肤所浸润之处,泛起丝丝热雾。

几滴黑血自齿间淌出,滴入水里。

黑血霎时沿溪水波纹漫卷开来,所到之处,沙石泛灰,草木尽枯。

他睁一睁眼,望向溪中倒影。

片刻之间,一股漆黑纹路从衣领里伸出,如藤蔓攀援向上;每当他试着用力,那种炙痛也随之蔓延而来,烧得周身翻滚如沸,痛楚难当。

长孙茂伏趴于冰凉水面,渐渐觉得周身力气一点点随热力散去。

张自明远远凝望他片刻,立刻跳了下来,在几近被他浸染成一池黑水的溪畔驻足片刻,随后在岸上一块石板上坐下来,道,“坐起来。”

长孙茂双手不住战栗。

他还不能死。他还要凭着这口气,入仙人墓中去。

四肢不为自己所控,使了几次也是枉然,喘息声也似绝望的低吟。

几经翻腾,终于连呛带咳,以山壁为支撑,坐于水中。

隐隐听见张自明道,“我教你天师派凝神聚气之法,兴许能助你暂且控住体内真气与毒气。”

长孙茂闭了闭眼,权作答允。

作者有话说:

多半是明晚。明早查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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