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浮世8

薛掌事为人一团和气, 看着极有人情味。旁人常说他钱眼见佛心,长孙茂觉得佛面上刮金倒是更贴切。好在此人讲话办事通透,不费力气的话, 也常愿与人行个方便。大抵知晓她天寒嗜睡,临出门前, 便租了轻车, 叫买手去西市买了四匹快马, 以免二人跟不上他教程。出了洛阳道,雪越下越大,叶玉棠隐约只记得自己精力很差, 没日没夜车中打瞌睡, 浑浑噩噩的,没见到几回天光。行到唐州境内已入夜,在驿站托人更换了车马, 并未歇宿,便又连夜出行。过汉水时, 恰好有大漕船解缆出航, 薛掌事便也与马车一道上船。

夜里风大,雪势越发见猛, 襄州城中车马难行,同船行人一时无法投宿, 只得于城外寺庙中叩拜佛祖后,方挤在一处暂避风雪。行人见她以纱覆面, 形容羸弱,心存怜悯, 又或是唯恐是疟疾伤寒, 便都自发让位, 让她躺在最里侧的炉火旁。待到薛掌事入城买通城门郎三人归来,这才得以带她夤夜入城,寻了旅店投宿。他一路踏雪前来,疲惫已极,躺下拥着她,眨眼便酣然而睡。也不过两个时辰,东方已白,晨钟一响,又得披衣起床赶路。昨夜在渡口驿站已归还驿马,今日再去襄州租赁,雪厚路远,与驿丞商榷良久,亏得薛掌事出面,方才能租到重辕马车。

这一日北风更猛,一路南下,直至过了江陵府,因风雪交加,迟迟不能发船,只能在城外渡口上等。约等一刻钟,薛掌事已有不耐,便将宅邸所在告知于他,并承诺他定会事先替他打点好沿途驿站旅店,这便踏水渡江而去,并未再等他二人。薛掌事替江映忠心做事,权利范围之内为他行便利,也不过看在江映的份上,并非他分内之事,若耽搁时辰,却是他的失职,这并不能怪他。眼见雪越下越大,哪怕拥着暖炉也手足冰冷,唇色乌紫,一面困得睁不开眼,一面打着哆嗦又无法入眠。

长孙茂请船家再三通融,方才能带着她到船舱中去避风。饥饿时不易乘船,他眼尖,见得船舱水桶中有几十尾鲫鱼,向船家一问,原是刚打捞上来的。他便多偿了几钱银子,请船上膳夫片作鱼汤,也算答谢船家好意。她吃过大半条鱼,方才在火盆边睡抱着他的毡衣阖眼睡下,身子也渐渐回暖些许。待到薄暮冥冥,炊烟四起,雪势稍减,方才解缆发船。舱中渐渐热闹起来,有人闻见鱼汤鲜香,纷纷询问何处可买,鲫鱼瞬间一售而空,船家乐得双颊泛红;一路上舱中鲜香肆意、热闹成一片,不多时便到了荆南节。

连日大雪纷飞,到这日夜里虽停了,却也覆了尺来深。一路背着她走到城外旅店,鞋、裤均已湿透。待她舒服睡下,方才找店家借来火盆,坐在床沿烘烤衣物。半梦半醒之间闻到房中一股醋味刺鼻,她稍稍抬眼,只见他坐在床角,用热醋擦拭过她冻僵的脚疮,做完这一切,将她脚抱在怀中捂暖。脸埋在她膝上,渐渐便觉得膝上一阵湿热。当时的她意识不清,头脑昏沉,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哭,垂头看着他,渐渐也淌下泪来。

此情此景她很想看个清楚,同他说说话,哪怕什么也不说,摸摸他脑袋,哪怕转过身抱住他也好。可是现在的自己办不到,那时的她自己动弹不了,只能在一片模糊、一脉寂静之中,看床边一盆炭火忽明忽灭,听见它偶然崩出几粒火星子劈啪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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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澧州,天气比北边暖和些。偶见薄雪,不多时便化了。沿沅水而行,一路车马飞快,不过一日夜便到了思州。整座城沿乌江而建,几乎只一条街道。去时正好赶上宵禁前一刻,随行人一涌入城,过署衙、市集与民宅区,路上行人渐渐少下来。同路几个僧人入了报恩寺挂单,再往后,街上空无一人,远远可听见打更之声。

宅子靠近东门,位置很隐蔽。凹进去的街巷最深处,小小一扇木门藏在藤蔓后头,不甚起眼。大抵薛掌事一早已前来通报过,婢女开门见到他两人形容,并未多问,只叫公子请快进来,外头风雪大。

走过门厅,一个覆面妇人无声无息退至一旁,像廊上一道影子。怕二人见怪,待走过去,婢女方才低声解释道,“云姑是个哑仆。”

长孙茂点点头,仍觉得那里不对。再走远点,在檐下垂藤遮蔽下又回过头去:只见那女子手执绣品,踮起脚尖往点了烛的窗上窥探,动作轻俏,举手投足是一名妙龄女子。

他并未细想,随婢女穿过廊道,走进屋里。

婢女在外头将门扉合拢,便疾步离去,留他几人在屋中说话。

一开门,一股热浪铺面,屋中暖气袭面,暖得如同初夏。屋里有一面火墙,桌上烧着铜炉,椅子上那人披着裘,手里还捧个暖炉,这也是个出了名的畏寒之人。

两相对视,半晌无人开口。

江映摇头笑了,“倒是坐下说话。”

长孙茂不答。

江映无奈,“难不成我要起身相迎?”

他膝上披着白毡,膝畔左右各置一只暖炉,不知何故如此畏寒。话音一落,他一揭白毡,倒真的要起身,只是动作略显吃力。长孙茂慌忙上前,又将他扶坐在椅上。椅子是驾武侯车,方便他腿脚不便时四处走动。

江映便也不再动作,抬头,看看他接下来还有些什么招。

他顺势在武侯车边蹲下来,委屈至极的说,“阿兄,求你了。”

江映叹口气,“你怎么不干脆给我跪下磕几个头?”

长孙茂闻言眼睛一亮,追问道,“磕头有用?”

江映气得恐怕想揍他,“有用我都想去磕了。”

长孙茂埋头,喉咙里轻轻一声丧气呜咽。

江映道,“要得光明躯,不知要如何丧心病狂。为她,你肯罔顾人命?”

他低声说,“若能救她,又什么不可以做?”叶玉棠心里突突一跳。

江映虽知道他是绝望之时说下的气话,可见他如此,实在没有半点法子,只得一声叹息。过半晌,转头看她,忽然喃喃道,“更何况,所谓光明躯,乃是取天赋异禀习武之人的十二正经与奇经八脉。既如此,恐怕天下没有人比她更光明躯。倘或她也有一死,那么生蛇蛊,无解。”

长孙茂随他视线转头,眼眶通红,哑声说道,“你总会有办法的,是不是?”

小小一间屋里,从里向外层层的架着书架。架上多是些志怪小说,从前从未见过,大抵都是些逸闻趣事,随意翻开一看,竟都是近十年内的江湖秘闻。见屋主并未主子,她便穿梭其间,随手翻阅,偶尔从书本间隙看这兄弟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离奇对话,

江映垂头看他,“你先泄气,让我想想法子。”

他嘁地一声,理直气壮,“我心里烦,哭又怎么了。”

江映气笑了,“你想哭,我还想哭呢。”

长孙茂终于认命,“所以真不是你。”

江映泄气而笑,“倒不怪你。连我那父亲,也几乎笃定是我。”

长孙茂问道,“怎会如此?”

江映被这事烦扰许久,本不大想讲,看他困顿至此,始终不忍,方才说,“贼人在天师派与张自明交手之时,曾不慎露过一招雪邦功夫。之后不过半月有余,铜面生在雪林中撞见过一回麟牙,被他趁乱逃走了。自此,父亲便对我生了疑心。再后来,君山岛一场大乱之中,贼人又露了一手刀宗武功。”

长孙茂陷入沉思。

叶玉棠心里细数着:精于这两家功夫的,世上有几人?还是说,贼人本是两个人,或者几个人?

江映接着又说,“洛阳胡姬施绮香,江湖人称薛寡妇,曾在劫复阁门中办寻常差使。跟着薛掌事学了不少本事,随改姓薛,此人精明能干,又有野心,劫复阁渐渐装不下她。离了劫复阁,在外依旧做这一行当,生意做大,算得上与我是对头。她知晓我手下不乏正宗弃徒,见风使舵,时常讲些对我不利的话。父亲听了这些传言,又知道我曾与一染血疾的苗人来往颇频,以为我伤人是为苗女……自此更是深信不疑。他只给了我三个月时间,要我自证清白。在那之后,如有人要他替中原武林讨个公道,他再不回回护于我,自会将我所为一五一十告知诸位豪杰。”

长孙茂道,“他不听你解释?”

江映摇头。

他又问,“你也不同他解释?”

江映苦笑。

长孙茂深知剑老虎脾气,虽替他委屈,但矛头接二连三指向江映,也不怪死老头不肯信他。

只是听到“雪邦功夫”,忽然联想起一件事来。而世人论起雪邦功夫,要么惊鸿剑,要么月影剑,很少会将这二者混为一谈。这四个字从江映口中讲出,便更觉怪异。

长孙茂问,“雪邦功夫,哪门功夫?”

江映沉默片刻,便道,“惊鸿剑。”

长孙茂也陷入沉默,又问,“你也会惊鸿剑,是不是?”

江映点点头。

长孙茂道,“我在山上寻棠儿时,阿姐特别留意于我。”

江映抿得嘴唇发白,过半晌说,“好了。恶意揣度,误人不浅,我也深受其害。何况这人,是你我阿姐?再者说,雪邦也不是没有过弃徒。”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希望可以顺利渡过难关

再次感谢陪伴(宽面条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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