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浮世5

院子好像是国公挑的, 一坊之中不过十余户,坊内有丘有溪,有花有树, 除却一家药铺,并无内坊茶馆抑或酒肆。故除却住户, 并无外人来访, 很是僻静。

公主赞道, “院子虽小,园亭楼阁,套室回廊, 曲径小池, 竹林芭蕉,叠石成山,栽花取势……一应俱全, 倒也精巧。此处推窗望去,如临石壁;假山起伏有致, 露出一角可见池水, 如江边石矶;而这一角缺处又以河泥种了白萍,隐隐可见池中茅亭, 如登蓬莱仙岛;最喜欢这处临水阁楼,坐于轩室屋檐之下, 有老树浓荫遮蔽,看对岸游人往来;而早晚风雨之时, 又可于阁楼之上远眺。阆苑瑶池,琼楼玉宇, 也不过如此。”1

七弟道, “来日我也有间这样的园子便好了。”

大姊笑了, “来日你娶妇,同父亲要什么样的没有?”

公主诧异,“这园子是父亲择的?”

二姊道,“地方是父亲挑的,精巧心思却都是缨君的。”

公主问,“缨君是何人?”

几位姊妹咯咯笑起来。

公主更是诧异。

大哥同妻子解释,“六郎周岁抓阄抓了缨子,又因他生得秀气,殿下赐个乳名‘缨君’,后头众人便一直唤着。”

公主稍作沉思,亦笑起来,“难怪今日冠礼,本该得个字,父亲却没提这回事,原是殿下赐的,谁也压不住。倒也贴切。”

大姊笑道,“当初众人本以为是‘正冠缨绝,绛衣博袍’之缨,只当他来日仕途畅达……”

二姊接茬,“谁知却是众兄弟里头最没出息的一个。”

公主只觑她,“六弟风流蕴藉,落拓慷慨,以官职仕途论人成败,只显得俗气。”

二姊笑起来,“是我俗了,罚酒五斤!”

……

从这零星话语里面,叶玉棠知晓众亲友从长安而来,看似因他及冠,实是因他成家。但这算不得喜事,也未免人多口杂,更不好叫江宗主知晓。他老人家在剑南劳神伤财,亲家却在洛阳另辟宅院私藏蛇人……倒不好了。故众亲友静悄悄的来,一家人关起门热热闹闹的聊一阵天,及明日一早开坊门便又会悄然离去。

那时她似乎不大想与人同席,又或者不便与人同席。而且姐妹之中有年纪小,口风不够紧的,故她没有下楼去。从稍显模糊的画面之中,隐隐只觉得那夜月色甚好,她独坐在高处,看一众人坐在临水的树荫下头对花喝酒,引得河岸游人纷纷瞩目。月光被树叶子筛下去,薄纱似的附在人脸上,看起来有种澄静之美,听起来却是热闹非凡的。

院墙修的极高,比邻互不相扰,兴许这也是国公择这处院子的用意。从她处,可以远远望见邻居二人在临水轩室拥被小憩,男子长剑置于一侧,一身短打尚未脱下;女子身材娇小,挽了发髻,背对她,故看不清容貌气质,想来也是个江湖人与妻子居于此地,倒是挺巧。

不远处院墙之上有碎石响动,叶玉棠神思敏捷,以为有飞贼蹿房,下意识回身去:原来是两只追逐嬉闹的小玳瑁猫。她松了口气,坐回窗边,忽觉得有道目光注视着自己。随之低下头去,原来是比邻那家男主人。男人手头剑出了半鞘,想必也是给小猫惊醒,发现对面窗上坐着个女子。

剑客目光犀利,见她身法极佳,误以为是贼子,故先稍稍有些警惕。稍稍适应月光,看清她面容,惊疑随之浮现在眼中。

应该是看清她脸上淡淡麟纹。

叶玉棠却没躲。因为在那之前,剑客妻子受了吵扰,在他怀中呓语着翻了个身,转过半个身子对着她。脸上,脖子上,沿着血脉纵横交错,皆是绿麟。

叶玉棠心头一动,不免感沛:原来这才是国公择这处宅子的用意。

片刻之后,身后房门轻叩。

视线在剑客身上稍作停留,叶玉棠跳下窗,穿过屋子,推开房门。

将茶壶与茶托递到她手头时,他稍稍有点紧张。

叶玉棠盯着木托中的两盏琥珀似的茶,脑子里一直在想:为什么她敬,这里头有什么讲究没有?

想起他说过“茶凉了不能喝”,正想去摸摸茶盏。

右手便真的松开来,稳稳托着茶往前走,食中二指分别往白瓷杯上搭了搭,又摸摸耳垂,似乎给烫着了。

做这一切动作时,正穿过六曲小桥。长孙茂在后头跟着,正想过来搭把手,她手却已从耳垂上下来,搭住了茶托。

桥下池水尚还碧波荡漾,杯中的茶却纹丝不动,她听见他一声笑。

直至走到一间洁净如僧舍的阁楼外,他方才停下脚步,叫道,“棠儿。”

她回过头。

长孙茂道,“敬茶时,兴许得跪下。”

她脑袋一偏。

长孙茂望望屋檐,接着又说,“像往日在琉璃寺中拜神佛那般。”

说话时眼睛亮亮的,在思索。

以往他每每要诳骗旁人之时就是这副表情,但他骗人时从不会像现在这样紧张。

故她也没多迟疑,转身进了萧爽楼中去。

国公夫妇早已坐于上首两张椅子上等她,着装华贵,姿态庄严,令她想起琉璃寺中佛像,只是佛像冷冰冰的,不会这般翘首以待,也不会这么稍显坐立难安。

她只知道要跪拜,便托着茶,礼佛一般挨个拜了一拜。每跪一回,手上茶托便稍稍一轻。

国公那张稍显严厉的面容,此刻难得有些许松弛,“好。”

夫人却似乎不大高兴,忽然一扬下颌,“将梅子羹端来给我吃一盏。”

随她目光回头,看到背后桌上几盏糕点,一时迟疑。

夫人道,“在孔雀蓝的玻璃盏里。”

她两步过去,待要拿起一只蓝色的糕点。

夫人一时不悦,声量高了些,“那是琉璃的。”

她视线扫过桌面,拿起一只色泽更纯澈的蓝杯子。

夫人接过,巴掌大的小婉,以拇指大小的羹匙慢悠悠的吃。

叶玉棠心想,他娘亲吃饭,恐怕回回都得用上一两个时辰。

正想着,夫人已搁下玻璃盏,执起她的手,将自己手上一只镶金白玉扳指褪下来,戴在她手上,道,“我没有什么东西给你,想你是江湖人,高来高去的,别的也用不着,只我母亲给我这枚香石玉戒,可解世间奇毒,今日便交予你了。”

她不解,为何无故要赠她贵重之物?

国公笑道,“你且收下就是,来日六郎自会同你说明缘由。”

她有些微犹豫。

夫人却道,“我乏了。”

是在逐客了。语调些许薄责,似有不悦,不容她推拒。她点一点头,转头出了门去。

长孙茂立在桥边,闻声笑起来,几步上前,急着问,“母亲有为难你吗?”

如果讥诮她分不清玻璃琉璃也算的话。

她稍有迟疑,接着摇摇头。想起什么,便又伸出右手,将拇指给他看。

小小扳指,上嵌四粒黑蓝玉石,圆润通透,看来平平无奇,嗅之却有异香。

长孙茂眉头舒展,像是终于松了口气,笑道,“来,我告诉你。”

旋即牵着她的手,穿过六曲小桥,芭蕉树荫。树下喝酒之人早已散去,整个院子静悄悄的。

长孙茂始终一言不发,及至靠近临水的小轩,间或听见两三声轻笑。他立于门前,轻轻招招手,两个婢女一阵手忙脚乱,匆匆奔出门来时,没忍住回头,稍稍打量起她来。

看清二人面容,叶玉棠突然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娶妻了,漂亮么?是美的。看眼神,似乎是个江湖人,只可惜是个哑巴,还有一点痴症。可能在长安熟人多,常受人指点,便买了这处宅子,将她接过来。

轩室之中花烛摇曳,桌上有点心酒壶,深蓝的帷帐随风轻动。

那人立在背后,悄无声息将门合拢。

叶玉棠微微有些诧异地回头。

长孙茂想了想,忽然装模作样的说道,“本是长安君子,赤县名家。故来参谒,聊作荣华。”

叶玉棠虚踹他一脚,心头替当时的自己骂一句:给老子好好说话!

长孙茂一步避过,笑着说道,“今日是个好日子,宜喜事。趁着兄弟姊妹在侧,算是迎请;又得了父母应允,无奈事出非常,只好暂且从简。”

看他说得认真,叶玉棠莫名心跳起来。

长孙茂神情有一黯,道,“若不是怕让人知晓棠儿在此,否则今日敲锣打鼓过朱雀大街,我都嫌不够吵。如今这样潦草,实在委屈你了。”

她偏一偏头,打量他神情,只觉得其实委屈的是他。

视线忽然模糊,竟然泪眼婆娑了。如今不能左右那时举动,心酸之余,又不免觉得自己当时实在敏感过了头,有点丢人,好笑的紧。

他望着她眼睛,接着轻声说,“改日补上?”

……补个屁。她心头笑骂。

他笑起来,“婚典过程疲劳累赘,繁文缛节的,棠儿性子又急躁,必定极不喜欢。”

她心头不屑,却也有些得意:你倒很是了解嘛。

他仿佛能通过那双眼睛看见八年后的自己似的,也笑起来,忽然道,“咦,这是什么气味?”

她偏了偏头,望向轩窗。

轩窗下的小酒桌上,放着一盘肉饭,一旁置着一只银酒壶,壶旁放着一只拓子,拓上搁着两片小瓢。她牵着他的袖子,领他到轩窗旁,盘坐于地上,把玩那盛了酒的小瓢,闻见香气,尝了一瓢。

待她尝酒之时,他垂着头,正将一只彩绳两头,系于二人脚趾上,尚不及问她一句酒好喝么,一抬头,她正执起另一只小瓢,一酌而尽。

那是,合……

叶玉棠猛地意识到那酒是做什么的,被自己举止给惊呆了。

长孙茂阻拦不及,没奈何地轻轻一笑,道,“棠儿,这是合卺酒。”

她一口酒不及咽下肚,闻声像是给噎着了似的。

他盯着她看了一阵,笑容浅下来,道,“还好……”

话音一落,颀长身影猛地趋近,低头吻了下来。

月光被他覆盖,令她有些看不清东西,唇舌厮磨之后,吮吸的水声令她一惊。

眼前一亮,他缓缓松开,后退些许。

叶玉棠能感觉到自己微微张了张嘴,似乎很想说什么,却只哈出一口热气。

应该是带着酒味的,酒却没了,是给他尝去。

此人轻砸红嘴,道,“幸好。”

此情此景,叫她不知怎的心下松了口气,道:还好尝到了,不吉倒是小事,还叫他白费一番心思。紧跟着心里迸发一连串尖叫与怒吼:这小子从她嘴里嘬酒,谁给他的狗胆?啊啊啊啊啊啊真是,真是找死!

这人仍俯身看她,轻声问,“同牢饭吃罢,合卺酒饮过。此刻与我坐帐,接下来呢,该做什么?”

她忽然想起某个雪夜,和这人看的某本话本里一张插图。他脸一下就红了,问他害羞什么,他不答,一言不发往后猛翻好几页。她觉得倒是稀奇,一掌拍了回原页,盯着那曲折迂回的线条,盘曲错节搂抱姿势,恍然道,“原来画的一位官人与女妖……在干那种事。”

……

她正回忆时,没料到自己已冲他点了点头。

叶玉棠:!!

旋即揪着他前襟,一拽。

他被拽得往前一倾,险些跌倒。

地板冷硬,怕摔到她,落地之前搂着她一滚,被她扑跌到厚软的毛皮地垫上。

地垫吸去声响,却也摔得他一懵。

回过神来,盯着自己腰上坐着的人,只觉得姿态不雅。

故而笑了一阵,接着哑声问,“棠儿想和我做那种事吗?”

叶玉棠被这话给问的一懵,却看见自己又冲他点了点头。

……不会说话,就只剩点头了吗?

她在心里大喊:不!完全不可以!

这明明是老子的洞房,怎么老子一点参与度都没有啊?

啊?!

我怎么竟然可以像个活动嘉宾一样在这里旁观?

这他妈实在……太诡异了。

完全不可以!

不是说不同意跟你干那种事,是……至少我他妈得全身心的投入其中,不然不可以作数的!

……

她觉得这失忆失得太离谱了,这忽然记忆回溯又回溯得实在太突然。

更离谱的是,世上竟然会有人吃自己的醋。

她越想越气,越想越急,甚至还有点委屈,委屈的想哭。

长孙茂却道,“不行,现在不行。来日得等到你亲口告诉我,才好。”

叶玉棠愣住了,心里突然安宁下来。

旋即他已支起身子,搂着她,面对面同睡于暖阁之下。

那夜月色甚好。河中光如丝带,院中风吹竹林,窗外月照芭蕉。

长孙茂在耳边轻声说,“同牢饭吃罢,合卺酒饮过。今日赤绳系定,他年风雨同舟,白头永偕。”

作者有话说:

1参考沈复《浮生六记》,周公度译文版

琢磨了好多天,来晚了

刀刀不可能会放弃这篇文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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