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浮世2

长孙茂突然想起了什么, “不行,不能待在这里。绝对不能让叔父见到你。”

正说着,有人往酒窖走来。一蹦一跳, 脚步轻快,不是习武之人。

来人立在酒窖外, “表公子, 少庄主请你去游龙阁一叙。”

原来是之前被他遣走那名酒婢。

“兴许家人曾从长安差人来问, ”他想了想,拉着她的手说,“游龙阁离这很近, 你在这稍稍等我。”

她点点头。

长孙茂去石院门口应了一声, 再转头来,方才所倚之处却没了人影。他有些许慌乱,想要回去寻她, 一片杏叶落在他肩头。伸手去拾,叶片却又打了个旋儿, 蝴蝶似的向前飞去。

叶玉棠倚在大丛杏叶背后, 两指轻拢,远处那片杏叶便又飞出些许。

她不由微微一笑。

他也笑起来, 大步随那婢女离去。

杏叶一路飘到游龙阁脚下,落入洒扫婢女笤帚下的落叶堆中, 便不见了踪迹。

她无声无息倚着博风板,听江凝与长孙茂廊下说话——

她除却要搭理山庄上下事务, 还要照料卧病的丈夫与幼小女儿。日日如此,至夤夜方能歇下, 整个人乏得快说不话来。长孙茂与她并不算熟络, 礼敬之外更多几分钦佩。几句寒暄过后, 廊下陷入长久沉寂。

江凝没问他来意,抬眼瞥见他眼眶泛红,轻轻一叹,忽然说道,“谷雨前后,你母亲曾来找过我。”

长孙茂倒不意外,“是说婚事?”

江凝嗯地一声,“姑母说,她与殿下属意这门婚事许久,如今终于同崔城主说定下来。崔姑娘温婉止雅,明礼却不娇气,你向来最欣赏这一类女子。你却不知为何,怎么都不肯答应了。我们众人都说,大概正是玩心重的时候,将他绑回去,成了亲,自然就服人管教的。那天祖母也在场,祖母却说,‘他是不是有属意的人了?’”

江凝说完这话,便去打量他神色,似是以眼神问他,是不是这样?

长孙茂往梁上一看,没有回应。

江凝接着又道,“我们众人一时都觉得是这样。祖母便说,‘若有其人,不如由我做主,将两个都请过来,我亲自瞧瞧。’姑母似乎有些为难,道,‘只怕是他一厢情愿,别人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祖母便说,‘若两人两情相悦,岂不大家欢喜?’这事这么说定,姑母看起来却不大欢喜。私下底,我寻到姑母,问她究竟为何忧心。姑母说,‘那独行侠似的江湖女子,是蟒伏于林,龙游于渊。叫她来日困于樊笼,怎会自在?且不说她将不将我儿放在眼里,哪怕她一时真肯囿于藩篱。哪天不快活了,只想抛家弃子随心而活,举家上下,哪怕劳动哥哥亲自出手,也未必能将她拦下。’我方才知晓,原来是她。”

属意于……我?叶玉棠不禁一笑。

他不过是贪玩,不想突然间多个老婆管教罢了。前些年出家做和尚躲过一回,这回又拿她开涮做幌子,到底还是逃不过。

长孙茂道,“那时少庄主叫我请她前来赴宴,其中竟有这样缘由。”

江凝微微拧眉,似乎有无限愁绪。揉揉额角,方才接着说道,“姑母虽并未对你寄予厚望,却独独希望儿女廉静、子孙孝悌。若一早知道她于六弟而言如此要紧,我绝不会……”

长孙茂追问道,“绝不会如何?”

江凝慢慢说道,“姑母深信命理之说,便道,若她实在为难,不如请人为你二人合一合姻亲八字。却没想,姑母由此做了决断,请崔姑娘赴宴之时,私下里同崔家敲定了婚事,又对姑父声称是祖母的意思,事已至此,谁都不敢违拗……”

江凝话说到一半,忽然哽咽。

婢女端来暖茶,她饮下一口,呛咳起来。

孔婆婆替她捶了捶背,缓了好久,江凝却仰在躺椅之中,哭得越发悲戚。

此情此景令叶玉棠属实相当诧异。她与惊鸿仙子不过只有几面之缘,想不到她竟会为自己身亡而伤神到几度失语。

女子成家后,遇事不顺,是会多愁善感些。兼之少庄主是侠女豪杰,物伤其类也不奇怪,她便没往深处去想。

末了,江凝实在倦极,摆摆手,逐客道,“雪邦不宜久留,你且快快离去罢。”

对江凝这番举止,想必他也十分困惑。待踏出游龙阁门,见面前忽又随风飘起一片小小银杏叶,此人眉头方才舒展开来,兀自笑问道,“接下来想去哪儿?”

那片杏叶向前纵出一段,闻声缓缓飘落在地。

他脚步一顿,道,“回山上看看樊师傅?”

杏叶复又随风而起,在空中轻盈打个圈,飘飘荡荡向山道去了。

他亦一路跟随,阔步下了山去。

追着乱飞的杏叶而来洒扫的婢女,见到此情此景,惊诧地呆立了好久,喃喃道,“表公子可真是病的不轻。”

·

往后一路,她隐匿行踪,间或给他留下一个只有两人能懂得的暗号。无人处偶尔露面,至入夜方才潜入客房之中,悄悄躺在床榻空处和衣而卧。

日晒久了,肌肤上都会起一层淡淡细鳞。第二日入洛阳城,他便寻到一家裁缝铺赶做了幕篱,出了城郊,挂在一株杏花树上。打了尖回来,幕篱便不见了。复又将一叠鱼生置在树上,细密树叶之间,一只起了鳞的手在他手背上留下清凉触碰。过后,鱼生便被收走了。

静静等一阵,待两粒熟透的杏子落入枯草之中,他笑着拾起,便又骑马向少室山上去。

师父去后无碑可凭吊,去往琉璃寺拜山的香客在狭小山道上熙来攘往;故她依旧只能藏于暗处,不敢与他并肩同行。

樊师傅本只是个饭头僧,尚不及替师徒二人悼亡,却不得不先为别的事忙活起来。每日早起添油点灯,下一碗清汤寡水的素面,洒扫香堂、擦拭佛像,换去被雨水沾湿的白色纸花……做完这一切,天不过才蒙蒙亮,前来祭奠的施主便够他接应好一阵。

前几日忙到一整天喝不上一口水,至这一日,方才好上一些。因下了一整日的小雨,山路难行,过了午后,香客便渐渐稀少起来。樊师傅就着早晨炭火余温烤上一只胡饼,院中捶腿,方才喘上一口气。

一见到长孙茂,几步上前来握着他的手,两行泪淌下来,直叹气道,“你看,如今这般,樊师傅都不能同你贺喜了。”

他垂下头,“实在也没什么喜好贺的。”

难得相聚,实不愿如此沉闷。

他与樊师傅在石凳上相对坐下,展开油布包,露出里头这一路来的“战果”:熟透的杏子,桑葚,柑橘,大枣……零零总总十多种果子,皆是她这一路上摘来的。

樊师傅虽不知他突然前来为何携这些野果,但也知晓是孝敬师傅的,舀了井水将果子清洗干净,又是一番感沛,“大师生前除了我这手斋饭,也就爱吃一些瓜儿果子的。往回,大叶子每每从外头回来,总不忘给师父寻些好吃的果子,也是为难她有心。如今……”

长孙茂岔开话题,“往后,樊师傅作何打算?”

樊师傅道,“如今山上香客尚且还多,若闲下来,日日睹物思人,只怕一把年纪经受不住。过些日子,来祭拜的人少一些了,便离山回乡去,省的日日想着从前与大师下棋的日子——你小子也是,往后没事,别老往这山上跑,怪伤心的。回家过你的好日子去,婚期定了没有?”

长孙茂不语,只从樊师傅手中接过洗净的瓜果,奉到佛像前。

樊师傅走到斋食堂,揭开炉盖,忽然愣了愣。

里头空空如也。

樊师傅摸摸脑袋,道,“我明明记得温了只胡饼,怎么没了?想你师姐,从前我在灶上做饭,她也总爱来偷东西吃,好像上了桌就不香了似的……哎,你看我,这睹物思人的毛病,总不见个消停。日子依旧,人越发傻了。干脆重阳一过,便收拾东西回乡去罢……”

长孙茂闻言回头,忽地一笑,道,“我帮樊师傅劈柴。”

樊师傅从柴房拾了捆柴出来,闻声说道,“倒不用。哦,只是大叶子出门前,去藏经阁借了几本书没还。我腾不出身去,也不懂那边的路数。正好今日你来了,若有空,帮你师姐将书给还回去。”

长孙茂从经堂走出,远远问,“书在何处?”

樊师傅道,“大叶子那间僧寮,床上不就是?”

他走过长廊,推开第二间屋门,便见她盘着膝,静静坐在通铺中间,手头掰着胡饼,膝上置着一本临走尚未看完的书,边吃边翻书,并未留神有人立在门外看了她许久。

有香客冒雨前来,樊师傅急着去门前接香,走进长廊,询问一声:“寻见了吗?”

他应道,“寻见了。”

再回头,通铺上已没了人影。

寮房窗户大敞,外头雨星子溅进屋来。门边置着两把纸伞,他拾起纸伞,匆匆追了出去。

·

因天下着小雨,一群小沙门汇聚于东面旷野的草棚下听经打坐,一位为首的师兄正为诸人讲着《心经》。藏经阁外讲经坛本是个热闹所在,此时除了三两被罚弟子,坛场上四面寂寂。

藏经阁中常有护院高僧把守,又有接引师兄轮值。他本想叫她在无人处等他,一转眼,身旁影子已上了飞橼。他执着油布包的旧书,从大门而入。

无人冒雨前来,藏经阁中空无一人,只零星点了几支烛。天色昏暗,阁中更是昏沉沉的,适合午后打盹。

接引师兄趴在桌上睡得正香,长孙茂走进阁中,将书置在桌上,没吵醒师兄。

梁上人胆大了起来,落在二楼阑干上,身影一晃,轻手轻脚走进了书阁之中。

他抬头一瞥,匆匆上了楼去。

外头风雨大作,藏经阁门窗紧闭;架几案贴梁而立,层层叠叠;些微烛光,些微天光,也被一格格筛过,落到狭小过道之间,只余零星的摇晃烛影。

在此处说话,若让人听到,也不知他在同谁聊天;倘若看到,也看不出不是寻常人,反倒是个难得能安静谈天的所在。

她坐在两架典籍中间,面前一本经书摊开放在地上。因入室内,故将幕篱摘下,挂在背上,在地上投出一团小小的影子,甚至比幕篱尚要小上一圈。

从前她常独来此处,有时一呆就是一整日。总的说来,少室山上每一峰每一树她都熟到不能再熟,是任何地方都不会有的自在。也正因如此,醒来后,她能想到的唯一居所,便是这里。

长孙茂往常极少与她同来藏经阁看书。此时见她席地而坐,无比自如,忽然想起什么。

与她相对坐下,看了她好一阵,方才说道,“棠儿,我想自立门户。”

她抬头看他一眼,似乎不知这番话是何用意。

他解释说道,“我不能让你总跟着我这么东躲西藏的,既危险,也辛苦。樊师傅回乡之后,琉璃寺鲜少有人登门,这山上倒可以长久住着。话虽如此,衣食住行,却也处处不便。我是说,如果我有所单独的宅院,来往出入不受旁人指摘打扰……棠儿愿与我同住么?”

她微微偏了偏头,似乎不解其意。

“但我尚未成家,不能自立门户,”他深深看着她,眼神出奇明亮,“若我自立门户,棠儿愿不愿意同我待在一起?”

她埋下头,只管看她的书,不理他。

他一时慌了神,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论理说,若未成家,不能立户,更不能随意置别院。否则若落入旁人耳中,不知会生出些如何奇怪的论调,遭人口舌非议,更会令棠儿受委屈。若自立门户,请三两口风紧的婢女厨子上门照料饮食起居,如此一来,更无旁人打扰。棠儿来日若是身体有恙,请大夫也方便得多。”

叶玉棠心想:这人的意思,是想要及早娶崔姑娘为妻,方便立宅院藏我这个蛇人师姐么?倒是难为他有心了。只是你两正新婚燕尔,添我一累赘在近旁,每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不嫌尴尬么?

那时的她似乎也想到这般情形,从书间抬头来,意味深长看他一眼。

一通胡言乱语过后,他觉察到自己说了引人误会的话,醒悟过来后,一阵恼火。

站起身来,背过去深深吸了口气。旋即,决意豁出去一般,走近一步,复又在她身前跪坐下来,像极了履行某种承诺之前的庄重仪式。

他近在身前,沉沉一声:“棠儿愿不愿意委屈委屈,嫁我为妻?哪怕只当是权宜之计。”

叶玉棠一阵愕然。虽然明知他这番话说得恳切,却也下意识以为自己又被消遣了一回。

那时她亦抬起头来,似乎想看看他接下去还会说什么。

这时候她本该说些什么的,可她既说不出,也不知该如何表达。

“不知这话会不会惹恼你,但该说的也说了,不该说的也得叫你知道。以前我说想娶你为妻,都是出自真心,也是借酒壮胆。我一身臭毛病,这番话从我口中讲出,任谁都会觉得轻挑。哪怕全天下人都以为我言行不端,也都不打紧,我独怕惹你憎恶,令你想起亲生父母,为此心头不快,怕你对我心生厌弃,自此一走了之,连跟在你身边也成了奢望。棠儿从未想过要寻侠侣为伴,故我自以为只要能赖在你身边,便有一辈子可以慢慢消磨……早知有这一日,我一定会更早一些告诉你。”

一番话好像用尽了浑身力气似的。说完之后,他嘴唇发干,眼眶通红,静静盯牢她,眼神炽热,带着些惧意,还有些视死如归。再开口,嗓音有些微喑哑,“棠儿,你愿意么?回答我好不好。”

叶玉棠脑中一片空白。

她是震惊的。小部分是出于他说的话,大部分是出自于说着这番话的他脸上壮士赴死的表情。起初的震惊与羞恼,也一点点被自己对他的心疼所消解,往细里去品,甚至还有一丝甜。

很难说清究竟是何种心情——她实在想不到,她亲自盖章的两京第一厚脸皮,会害羞,还会委屈。

她心软了,同时又很气,想给他两拳。

你他妈的现在说这些做什么……欺负老子不能说话是不是?

微微错愕的瞬间,她看见长孙茂眼神因她的沉默而生出失落,自信仿佛也随之一点点溃散。

他移开视线,渐渐有点不敢看她。

片刻之间,她发现自己忽然动了。

抬起头,与他相视。

细密长睫垂下,显得有些神色黯然。颊上不知何时受了伤,小小一点结痂、发炎,挂在脸颊中央,像一粒红黑小痣……再往下,苍白的唇轻启,似乎想再坦诚些什么。

视线稍作停留,她倾而前趋,毫不犹豫的吻了上去。

他猛地睁大了眼睛。

叶玉棠胸如擂鼓,强作镇定。

她傻掉了……这么直接的吗?

见他被惊到失语,她挑了挑眉,仰头一笑,几近挑衅。

“棠儿,”他回过神来,几近不可置信地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她点了点头。

旋即再度靠近,倏地咬住他下唇。

叶玉棠尚未从方才那一吻中回神,此刻几近目瞪口呆,一时之间只想挖个地洞就近将自己埋了。

心脏狂跳不止,又莫名觉得一阵爽快。

长孙茂微微睁大眼,一时间呼吸都乱了,猝然趋近,将她整个压在背后架几案上。

窗外秋雨骤停,一缕午后阳光透过窗缝洒落在两人身上。

她仰头,看清他嘴唇上残留的齿痕,不由笑起来。

他却不知看到什么,也许是她黯淡的眼,又或是她脖颈上沿青筋而生的淡纹,震了一下,回过神来。

哪怕此时狂喜也变作苦涩。

大喜荡心,痛心烦性。他闭了闭眼,千万种说不出的情绪梗住胸口,笑与欲与泪一并忍住。

乱发挂在耳后,眉心印上轻轻一吻。

他抬起头来,眼底柔光流动,轻声问,“棠儿和我回家吗?从此只你与我,再无旁人打扰。”

与他相视的瞬间,前尘旧事忽然似潮水一般漫溯上来。

想起琉璃寺院中被大雪压垮的竹枝,想起窗台上三支梅花,想起无数个夜里拥被而眠的轻笑,想起杏花树下打盹的人,想起日月山风沙里同韦阁主与大日轮教徒说庄子与《大宗师》时口若悬河的笑颜……

夜郎寨外,茶花田中那一幕。

——棠儿,想起来了?

原来是这样。

是她主动招惹的,每一次都是。

她看见自己点了点头。

多年心事至此豁然开朗,愧疚却依旧无处消解。

垂下头,将脸埋于膝上,懊丧地轻叹。

作者有话说:

50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