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路行来, 曾遇上不少人。前山时护院花婢见着他,皆以为他是受邀而来,不敢过问;待他穿行崖池练武场, 武场上教导弟子的数名武婢曾上前阻拦,却也顾及他身份, 不敢下重手伤他。几名武婢在廊下一番商议, 只好去禀报孔婆婆。
大抵知晓武场中不乏腾掠高手。长孙茂走入武场, 那道视线立即跃上廊顶,贴着山壁匍匐而行。待一众纠缠之人皆已散去,那人方才跟上。
他过了桥, 那人亦蹑手蹑脚从桥上一闪而过。
他穿花丛, 那人亦踩着他足迹跟上,半点声响都没有。
……
一线天道路狭长,风大且静, 但凡他一个回头,此人便不会有地方遁形。
但是这人很聪明, 直至他快行到梯道尽头, 方才一纵而出,崖壁左右一荡, 距他身后不过十来步出一线天,直至穿过杉林, 至那日作别的回廊石椅处,他皆不曾察觉有人跟随。
此处四面开阔, 杉林与雪峰皆在远处,只有一湾溪流从惊鸿山庄蜿蜒而来, 小溪曲折之处立着一座凉亭, 一目便可望尽。
院中空无一人。
他稍有犹豫, 似乎在思索接下来该往何处去。
她耳朵一动,听到脚步,只知是有人从后跟来。
距离尚还很远,步履沉稳,是个武功根基上佳之人。
几乎在同一时间,此人一个旋身,就近腾入水里。
叶玉棠跟着一个天旋地转,于晕眩之中感慨,这人轻功不错,水性却不怎么样。
长孙茂听见响动回头,只看见四溅的水花。
正困惑是不是山上碎石滚落,孔婆婆已走入院落之中,远远问道,“表公子,可是丢了什么东西?”
长孙茂问,“她回来过没有?”
孔婆婆稍作一想,道,“武曲?”
见他神色消沉,孔婆婆复又是一句,“连表公子也没寻到?”
这个“也”从何而来?
叶玉棠转念又想,大抵听信传闻与赌注,故也有不少人在寻她吧。
“表公子为何想到来此处寻她?”
“那天莲池宴上,她似乎有话想同我说。”
“后来这院子里,你们不是说上话了么?”孔婆婆略有迟疑,却还是问了。
“那天她说的,也许不是她想说的。”他不知为何如此确定。
池水不算得深,她浮游于其间往上看去,仿佛水面是蒙着一层薄纱的窗,只余些许模糊剪影。说话声不清晰,却响。仿佛说话之人在红尘,听的人却不在人间。
长孙茂见孔婆婆毫不知情,便不再理会。低头看了眼水池,又回望远处高峰,沿着弯曲溪流而行,走入一处储酒的石砌院落。
孔婆婆并未追上。等了一阵,方才转头离去。
那视线仍还警惕着,蛰伏于水下,往院落之中无声无息潜游而去。
曲水流到院中,汇成一泓小池塘。
石院虽不过是个小小酒窖,却也有酒婢看守。
婢女是活泼的,赤着脚笑着,在廊上疾奔来去。
没料到有人夜里前来,惊声一叫,“表公子——”
过后乖觉不少,说话声也小下来。
两人立在池畔的廊边说了阵话,听不清在说什么。
婢女怀中抱了坛子酒,跑的气喘吁吁。
停下来说话时,实在抱不动了,随手往临水廊上一放。
片刻之后,待要离去,搁在廊上的酒坛却不翼而飞。
婢女轻轻“咦”地一声,“我刚刚下窖,忘了取酒么?”
叶玉棠看着怀中酒坛,不由一笑,心道,这人怎么这么像我?
长孙茂先随那婢女离去,水中人被龙头酒分了神,这回却没急着跟上,慢慢出了水,贴着池壁饮酒。
片刻之后,长孙茂忽然独身返回石院。
在窗下饮酒之人闻声入水,暗暗留神他在岸上的动静。
但听得窗棂“叩叩”清响,十声过后,岸上长久的安静下来。
叶玉棠随之仰头往水面看去——
窗台上搁着十坛龙头酒。
水下之人似乎也和她一样困惑起来,过了阵,终于按捺不住,从水面露出眼睛,向置酒坛之处悄然靠近。
手还没够到酒坛,冷不丁响起一声,“干嘛一直跟着我?”
那人吓了一跳,整个又缩回水里。
长孙茂听见水声,又是一句:“这里没有旁人,出来慢慢喝。”
那人稍有犹豫,慢慢露出一双眼,仰头望向点了烛的窗。
长孙茂立在窗边,与她视线相接的瞬间,脸颊有些不受控制地一颤。
他看到了谁方才会如此大受震动?
水中人不知何故有些不确定起来,四下一看,瞥见漆夜之中一盏浓墨似的池水。
池中插着几蓬枯萎的荷花。
两侧廊上的灯火将池水映照如明镜。
她一手扶着墙基,埋首去看自己水中的倒影——
衣衫背脊与胸前皆有破损,断掉的右臂袖口,露出胳膊上两道刚刚愈合的剑伤。
苍白面颊正往下淌着水,像一块沾湿的玉髓。睫毛沾着水雾,垂眼看着水面时,神态柔和而懒倦。嘴唇没什么血色,整个人看起来清冷又羸弱。头发本有些凌乱,此刻松散下来,水沿着碎发往下滴落。她似乎很在意这一点,伸手将湿漉漉的鬓发理了理。
叶玉棠惊住了。
这是她自己,她自己在跟着长孙茂。
和她同样震撼的还有十九岁的长孙茂。
“棠儿,”他定定看着水中人的一举一动,忍耐许久方才不至于失态,只是说话声调都有些哽咽,“……好看的。”
终于听到这一声柔声轻唤,叶玉棠倏地鼻头一酸,连脸颊都颤抖不已。
想以手去按住两腮,肢体却不受自己控制。
那时的她自己却是淡定自若的。
立在水中,冲他一笑。
这面貌虽然狼狈一些,却也不至于吓到他。
直至从他口中得到确认,方才搭上他悬于半空相邀的手,借着力道上了窗。
她是小心的。坐在窗上除下两只湿鞋,赤脚轻盈落地。
衣衫不住往下淌着水,在深色廊板所行过之处汇积出一道细小水渍,间或踩出两道湿脚印。
雪邦常年覆雪,气候阴寒,不适储酒,故每间石室皆有暖壁。
酒婢每日在屋外烧柴,可足留一日余热。
他拉着她在墙边相对坐下,将怀中酒坛置在两人之间。
她接过酒坛,抱在怀中,却没有动,呆呆凝望着长孙茂。
安静了好久好久,两人均没有说话。
经由这视线看去,叶玉棠甚至疑心画面静止了。
长孙茂忽然笑起来,“不是想喝酒么,又看着我做什么?”
那道视线微微偏了偏,看看酒坛,复又落到他身上。
为什么?
她亦不能确定缘由。
他颇有些不满,却仍掩不住三分笑意,“不将你骗到这里,你打算躲我到什么时候?”
但至少见到自己,他是开心的。
他微微倾身,轻轻拨开挡住她视线、被她抿进嘴里的几缕碎发,声音异常轻柔的问,“一直跟着我,是不是想起有什么话忘了同我说?”
她用力点了点头。
他敲了敲她额头,笑道,“想喝龙头酒,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她是馋这口酒许多年了,一直都没好意思同他讲。
所以她始终为这口酒在遗憾着,才一路跟随他来雪邦,是这样吗?
她望着他的眼睛,点点头,又摇摇头。似乎很想说点什么,到底却什么也讲不出来。
他脸上笑容渐渐淡下来,像试探着般地,柔声问道,“还是……只是很想见到我,仅此而已?”
叶玉棠心头倏地一震,恍然间以为长孙茂正隔着八年时光在追问她。
尚不及去想,她却已随着那道视线,慢慢地冲他点了点头。
长孙茂被这回答所刺激,整个人几近有些崩溃。
眼眶透红,试着张了张嘴,几声细碎哽咽过后,再也讲不出半句完整的话,伏趴在她膝上,肩脊失控的颤抖。
“对不起,那天留你自己在渡口等我……对不起,让你等我这么久。”
听到这一声声沙哑而近乎微弱的道歉,叶玉棠几乎是无措的。
想说点什么,想告诉他没关系,她从未因为任何事责怪过他,可无论说什么他都听不到。
她一世任侠,问心无愧,自以为没有什么放不下……
可是看到八年前雪邦酒窖相依偎的两个少年,心头一阵阵的酸楚,无措到近乎随他一起崩溃。
八年前的自己却从容得近乎茫然。
安静而茫然地看着他哭泣,间或伸手轻拍他背脊,代她安慰他。
叶玉棠是死了。
人人都以为她的死是他人有意为之,故化作蛇人必定武冠天下,无物可撼,可是这样的叶玉棠并没有出现。
谁能想到,她此生最放不下的是长孙茂。
她时常在想,那天渡口上为什么会无端烦闷。曾一直归咎于雪邦初秋沉闷的天气,责怪泊雪渡口的绵绵细雨,却从没想到原因竟然会是这样。
我自以为孑然此身,至死了无牵挂,唯一怕走得匆忙,留你一人在世间。
你一直在找我,没曾想我也一直跟在你身后,就想看看你。
只是想看看你。
作者有话说:
呃啊……
50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