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那年泊雪渡口不告而别?
洞庭论剑之后, 又因什么不开心?
这两件事,与今日心情却也有几分相似之处。
其实这也不是第一次,对长孙茂萌生期许, 又一次次期望落空。
从武陵源回山,因那日洛阳险些说错话, 往后喝酒, 这小子事事提防着不敢贪杯。
盛夏前后, 各地荔枝道御贡的荔枝陆续飞驰到长安。往年这时候,两京都会送四笈腊封了枝条的荔果上山。但那年那几日,师父与樊师傅上清凉寺挂单去了, 不在寺里。涪州来的荔枝, 到长安已有六七日,过时便不够新鲜。长孙茂四哥封了县公,几位姐干脆以吃荔枝为邀, 请她去长安府上做客。
长安城她去过不少次,但只夜宿过零星几次。长孙府宅子位于崇仁坊东南隅, 与平康坊仅隔着条东西横街。府门对着大街开, 门开在坊墙上,左右各列着几排戟架, 宅外、宅内皆有甲士豪奴看守。宅子占了近半坊,仅是厨房便有一间逆旅邸舍大小。遍请友人上千, 夜里吃烧尾宴,请来三四十位饮妓做“席纠”, 行罢“骰盘令”又行“抛打令”。长孙茂狐朋狗友最多,见请的这师姐是个豪爽江湖人, 席间纷纷来同她劝酒。二三十斤酒下肚, 越喝越清醒, 劝酒的反倒给她喝醉了一大群。
席间长姐问他,“既有这么厉害的师姐,这几年习武,可有什么长进没有?”
长孙茂无所谓道,“也就那样。”
有朋友喝倒彩,“去年终南山上出尽风头的是谁?”
他摆摆手道,“白捡了个头筹罢了。”
席间众人皆多少听过昨年终南论剑的趣闻,一时哄笑不已。
长姐叹气道,“父亲位列凌烟阁功臣之首,四位哥哥如今皆算得小有功名。五弟与七弟二人几年前亦入了尚衣局,就只你仍不改这顽劣性子。别提比之父亲哥哥们如何,单论七弟,你这做兄长的站到他跟前去,挺不挺得起腰杆?”
七弟笑道,“来年六哥也尚个公主郡主的,拜驸马郡马都尉和大哥平起平坐,几个哥哥到他跟前,还得矮上半截呢。”
长孙茂拿扇子赶他,“管我娶谁做甚,总也比你高半个脑袋。”
说话间,一群王公子弟又起身劝酒,叫饮妓换个时兴律令行一行。叶玉棠见他玩得正在兴头上,借口醉酒离席。长孙茂长姐领去他院中,路上说了一番此人从小聪明,学什么都快之类的话。十三岁考制科一气考了四科,文、儒、韬略、超拔样样皆精,入宫在太子少傅属下做了一年半载冼马,本要去考明经却又没去,回家只说要习武。如今四五年又过去,却还是老样子,半点长进也没有。后又一番感慨说道,但凡此人能有些个长性,比之一众兄弟哪里会差?
领她在院中转了一圈儿,不多时便回到席中去了。她经过书房,透过五色纱窗,隐隐见得四面墙上皆是雕空玲珑木板,上头或贮书,或悬琴、剑,或置笔砚、瓶花,和这比起来,少室山上那点东西,倒真像是他随手携带的,便入了书房之中,随手翻了翻这人往年时题的字,画的山水、三友,没留神天色暗去,卧在美人榻上阖眼睡了过去。不过闭眼打了个盹的功夫,有人进的院中来,从西厢房寻到东厢房,挨个寻了个遍。
最后推开书房虚掩的门,方才松了口气,轻手轻脚进来,在美人榻边停了脚,轻声喊她,“棠儿?”
她在塌上睡得正舒服,不大想搭理他,阖眼接着睡觉。
过了阵,他又问,“棠儿生气了吗?”
她一怔,正欲开口说话,这人亦在不宽的塌上躺了下来,手脚并用将她裹挟进怀里。
这人不知何时蓄的发,那时正长到个极尴尬的长度,扎得她脖子耳朵针扎似的,毛刺刺的又痒又痛。胳膊腿扒拉她进怀里时,动作迟缓又滑稽,说起话来语速迟滞,一身扑鼻酒气,想是回家一高兴,贪多几杯便醉了。下巴搁在她肩头,嘴近乎贴着她耳朵根子,也不知在恼什么,骂了句,“尚个屁的公主郡主……”
叶玉棠心正笑着:你想尚,也得别人看得上啊。
紧跟着,这人又仿佛满腹心事,轻轻一叹,声音更小三分,只剩下气声,“不如棠儿嫁给我。”
她忽地一怔。
后头又是一句,“往后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便谁也管不着了。”
她回神一笑,赏他一个暴栗。
酒劲上来,他大抵倦极,迷蒙之间,间或喊一声“师姐”,又或问一句,“好不好?”
过后便靠在她肩头呼吸渐渐浅去。大抵是天太热,醉酒之人更是体热,他醉话说得爽了,闭眼呼呼大睡,她却再也睡不着,睁眼到了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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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天,光明圣教在居延海与贺兰山之间大肆活动起来。叶玉棠应韦阁主邀,与长孙茂扮作往瓜州运送红货镖师之一前去诛杀千目烛阴。其间险些生擒过他一次,却因沙暴错失良机不说,被困大雪山。两人在风雪之中走了三天三夜,寻到一处山洞躲避暴雪,在洞中寻到两大酒坛。叶玉棠深知他内力不济,几近冻的神智不清,唯恐他难以维系体力,自己先开一坛子饮下,又问他敢不敢喝。一激之下,他自然另启一坛,喝了个大醉酩酊。趁他熟睡,她出洞猎回一只雪豹,在洞中点上火烤了豹肉,两人方在暴雪之中捡回条命。
那次醉酒,他倒醉得乖巧,躺在角落睡得死沉,倒不是长孙府中那般醉话连篇的样子了。
从瓜洲回到中原,便听说皇后给他指了个未婚妻子,父亲来信,要他“早日回京成婚”。
他当即回信:“不娶。”
为了躲人,当月便与她一同去了洞庭论剑。两人惨遭江湖弟子嫌弃,幸得崔宜柔崔姑娘伸来援手,两人方不至于论剑台子都没摸着便灰溜溜回少室山去。
崔姑娘面容温婉端秀,说话轻柔俏皮,行事果决干脆,劈山剑与水拳扎扎实实学了九年,武功远在长孙茂之上。听说可能会空手而归,却亦不嫌弃他二人,是十分讨人喜欢的性子,叶玉棠见她第一面都觉得相当不错。
故而得了崔姑娘后,夜里叶玉棠反复嘱咐长孙茂:“这姑娘武功不差,处事心明眼亮。往后不论论剑还是相处,你且少吹牛皮,省的在人跟前露馅,也在这一众江湖少年人跟前闹了笑话。”
长孙茂虽不屑,却再三答允,“不会。”
第二天君山岛云盘水榭同崔姑娘一打照面,叶玉棠尚做着介绍呢,长孙茂在一旁盯着姑娘直勾勾的看,别人姑娘脸都红了,都不知道收敛一下。
等上了论剑台,这小子将该犯的不该犯的毛病统统都犯了一遍。
比如太乙剑派三星弟子觉得他三人长处明显,缺陷亦明显,通常佯攻长孙茂,逼得叶玉棠出手去救,却不得不受困于三星阵中。她明明教过他,趁三星弟子移步换形之际,以风波棍扰乱其中一人步伐,三星剑阵一乱,另二人必会以内力催逼剑气,补足那人不足;崔姑娘便可以趁机以劈山剑攻这二人中任意一人,叶玉棠便可从剑阵中脱身而出。
谁知关键时候这小子竟掉了链子,为图一手风波棍使得好看,竟将棍子甩脱出手。
叶玉棠:“……”
叶玉棠沉思片刻,又道,“这一手出其不意,真是高明!厉害厉害。”
好在错有错着,后头让她寻着个机会,一抽长生,将一名弟子打落论剑台。那二人出手去救,崔姑娘回头一拳补上,将这二人从后拍翻在地。
赢了之后,崔姑娘在台下问,“武曲前辈,方才你说长孙茂厉害……究竟如何厉害?”
叶玉棠一本正经道:“三星弟子中有两人听见巨响,吓了一大跳,乱了心神,方才被我们趁虚而入。”
崔姑娘恍然道,“原来如此。”
雪邦江洪枫、江鸿月与天师派龚护法算是劲敌。哪怕叶玉棠双拳能敌六手,也难保酣战之际另两人不当心被打落论剑台。不过二十招过后,崔宜柔被雪邦师兄妹反手一剑击、一斜刺逼落下去;叶玉棠被龚护法纠缠着,不得不抽开身来,一棍接一掌,将二人拍开;崔宜柔眼疾手快,趁机从钳制中逃脱出去,远远道,“我体力不济,先躲一躲,烦请前辈暂帮我拖住这二人——”
崔宜柔话还没说完,长孙茂脚底一打滑,自己从论剑台上滚了下去。
幸得叶玉棠眼疾手快,拆长生为勾,侧身一翻,半个身子探出论剑台将他勾了回来。
……
险胜了这三劲敌之后,崔宜柔道:“方才我被追击时,没人揍他,怎么自己也能掉下去?”
叶玉棠道,“哦,是这个龚护法,他有一门祖传独门暗器,叫牵丝绊脚滑滑功。方才他见我来救你,因剑程不够长,便使出这牵丝。牵丝从脚底而出,从远处牵引来打我。长孙茂朝你奔去,正好被这无形牵丝一绊,便落了下去……”
崔宜柔恍然道,“竟然还有这样一门神奇的脚使暗器,往后再遇到这人,可得小心了。”
一日论剑下来,崔宜柔悄悄找到叶玉棠,问她,“前辈,前几日别人不肯同你们同台论剑,是不是因为大家都知道,长孙茂武功……其实有点不太好?”
叶玉棠:“……”
崔宜柔又道,“他是不是怕别人说他武功差,所以特别要面子?真是辛苦你了前辈。”
叶玉棠道,“我不辛苦。只是辛苦你了,崔姑娘。”
崔宜柔道,“没事。若是如此,下次我也和你一起假装他没犯错。”
待崔宜柔一走,长孙茂便来找她夜聊,道,“棠儿,我今天是不是特别丢人?”
她看他神情沮丧,拍了拍他肩膀,笑着安慰:“没有的事!方才崔姑娘还找到我,当着我面夸你厉害,说你出棍出拳又快又及时,却点到为止,救了她好几次。既然人崔姑娘都这么欣赏你,你又哪里会丢人?”
那日之后,长孙茂有事没事崔姑娘长崔姑娘短,论剑台上更甚。
但凡崔姑娘一击即中,长孙茂必高声喝彩,“崔姑娘女中豪杰,青城水拳无人能敌!”
倘或崔姑娘失误,他亦不住出言安慰:“我操,这人看着不起眼,却能未卜而知,先发制人,实在太过机警。崔姑娘,这可不怪你!”
赢了论剑,他必然高呼一声,“崔姑娘,夜里请你入岳阳城吃葱醋鸡!”
再赢一场,他便又添一句,“来一屉暖寒花酿驴蒸!”
当日大获全胜,他必在台上高声说:“再添一壶酒!”
崔姑娘甚至极会应承他,咯咯笑着,朗声说道,“辣是自然!酒保,来二十年嘞女儿红!”
他这人向来这么没脸没皮,往常她倒没放心上。
直至三人一路全胜,杀进琴音酒窖喝了个酩酊大醉。她将二人扛回了客栈,长孙茂一气睡到通天亮。反倒崔宜柔,半夜酒醒来,忽然来她房间,找她谈心。
她说,其实她知道自己武功高低,这回来洞庭,本不是来论剑的。一路走到今日,远超出行前的期待。最让她惊喜的事情有三件,一个是结识了大名鼎鼎的武曲,二是赢了论剑,三则是,她发现长孙茂,和她想象之中那个纨绔子弟其实完全不同。
叶玉棠见她话里有话,便问她,“你从前便认识长孙茂?”
崔宜柔脸颊一红,垂头说道,“他父亲,向我家提过亲。”
而后自知失言,又央求她,“但这婚事尚没有定论。我对前辈向来崇敬钦佩,如今相处多日,更生亲近,故才不想故意隐瞒。但请前辈此时千万不要告知他,免得让人误以为我工于算计,令人生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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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日夜里,三公子程雪渡宴请一众少年在洞庭乘船赏景吃鱼喝酒。
一上船,长孙茂便寻着各种由头与崔姑娘搭话。两人一路有说有笑,有问有答,几近当这旁边一个大活人不存在似的。后来崔姑娘亦觉得不妥,打量叶玉棠,又看看长孙茂,忽然笑着说道,“听说前辈与你是江湖第一璧人,如今一看,果真不假。”
那叶小舟上,本她一个坐在船舱左边,长孙茂与崔姑娘坐在她对面。听了这话,他得意道:“我与棠儿?那自然是般配的。”
便又起身过来,一胳膊搭在她肩头,同她挨得近近的坐在一块儿。
两人平常打闹惯了,这会儿却没由来一阵烦躁,看他也烦得要死。远远见着祁慎与裴沁的船在不远处,一拍船沿,便上了她二人的船去。
裴沁笑道,“师姐这臭脸摆的,是谁将你惹着了?”
正说着,远处那头船上,长孙茂立在船头放声大喊:“棠儿,多少年过去,你怎么还同我害羞呢?我不调戏你了,你快回来啊——”
他喊话声在水巷响彻,偏生周遭船也极多,不知多少人听得声响,正侧目看这两人笑话。
引得程双匕携了盘鱼脍一壶酒,闻声寻来她这艘船上,立在船舱上笑着同她说,“这小子一身毛病,怎么还没改好?”
叶玉棠只笑笑,说,“我可管不了。”
程双匕回头一瞥,又道,“师姐都管不了,只得将来媳妇治了。”
叶玉棠心里一阵不痛快,只不说话。
在船上与师兄妹、祁真人吃鱼喝酒,聊些有的没的,便渐渐心情大好起来。
船行到御仙嘴,程雪渡突然发话说,前头有个盘了龙凤的石柱,高一丈。柱上搁了一盘琉璃含桃鱼酪,是彩头。不为别的,而他与妻子师出同门,二十年来恩爱和睦。如今儿子百日,诸位若想要这喜气,亦可上龙凤柱,取含桃琉璃,便可得姻缘和美。众人皆可从船上去石柱取琉璃盏,但必须一男一女,携手在这石柱上取得,且不可落水,落水既为输。
在座少年人虽多,虽亦有不少有情之人,但或因不在同一条船上,又或当着众人的面难免羞怯,一时之间竟也没人出手。
沉寂之中,不远处那条船上,崔宜柔突然拽着长孙茂跃离船上,率先上了龙凤石柱。但因石柱巨大,二人亦不足以环抱,兼之长孙茂武功欠佳,故崔宜柔虽轻功尚可,却也只带的他上得四五尺。若再想高处去,便也只能手脚并用,艰难往上攀爬。
一众江湖人看在眼中,有高声喝彩的,亦有看清二人面貌,嘘声问“那姑娘为何不是武曲前辈”的。
陆陆续续,后有十数男女从各自船上跃上石柱。一时犹豫,让长孙茂与崔宜柔抢了先机,这二人虽武功不济,到底却先发制人;兼之这两人都狡黠机灵,见后来者将要赶上两人,便伸出一脚踹人脸上,将人踹下水去。
裴沁不屑一笑,道,“还彩头呢?这霉头有什么好讨的?”
后头众人越玩越起劲,船上石柱上笑成一片。崔宜柔与长孙茂眼见着将要手脚并用攀上石柱之顶,水上呼声也一浪高过一浪,叶玉棠盯着石柱一言不发,脸色越发不好看起来。
裴沁盯着她瞧了半晌,忽然说,“师姐,想上就上吧。”
祁慎一怔,“与谁?”
话音一落,她独身从船上一纵而起,在空中轻飘飘打了个旋,便纵上了石柱顶上。拿起那淡紫琉璃盏一看,一闻。
远处众人一阵惊叹,“好纵掠!”
忽地也有人回过神来,道,“不对,怎么只有一个人?”
立刻有人附和:“那便作不了数!”
程双匕远远喊道:“师妹,需要师兄上来跟你一块儿吗?”
叶玉棠低头一瞥。
但见下头两人离柱顶不过两三尺,但需一个轻功横行疾跑便可立刻够到的事。
她端着琉璃盏往石柱上一坐,翘着二郎腿,优哉游哉将含桃鱼酪倾进嘴里,而后抹抹嘴,将那空碗盏搁回石柱之上,攀着柱沿一荡,便稳稳落回船上。
洞庭湖百余喜船上顿时鸦雀无声。
众人面面相觑,此情此景,亦不知该说什么好。
程雪渡面上不大好看。因他本因裴沁之事与叶玉棠有旧,思来想去,看似自圆其说,实则无不讥讽道:“叶女侠是武曲,武曲见煞,性情刚烈,乃是姻缘孤克,寡宿之星。故武曲自取琉璃盏,倒也没什么差错。”
如此热闹的庆典却得了个潦草收尾,到底扫了众人兴致。
一阵沉寂过后,热络气氛才慢慢恢复如初。
石柱上那两人好不容易快上了石柱,如今却只得再手脚并用的爬下去。爬了一阵,长孙茂耐心全无,从丈余高处跳入水中,吓得崔宜柔一声惊叫。
过后,他便又从落水处几尺距离出了水来,自己慢慢游回了那艘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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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洞庭回去之后,她与长孙茂也算得不欢而散。
两人策马刚至洛阳,他二哥三哥将两人截在城外,先同她致歉,尔后又寻悍将他五花大绑的绑了回去。她独自回到少室山上不就,适逢蛇母生事,剑南灾疫频仍,师父受人之托,准备启程前去一心岭。这节骨眼上,哀牢王子又向她递来英雄帖。
她本意欲同师父前去,这回师父却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她说师父偏心,往常长孙茂想去哪儿都能跟着去。师父说,有你在,为师方才放心他;有他在,为师亦方才放心你。她便有说,若事事都要有他师父才放心,如今他回了家,离山从俗,婚娶不禁,往后我去哪儿,是不是还得上他家去问他老婆讨人,师父才肯放心?
师父便呵呵笑着,说她又钻牛角尖了。
师父一走,她在山上成日无聊,更生烦闷。适逢裴沁来信,说给仇欢祝寿,叫她前去。她正好无事可做,便也就去了。
等到了凤谷,仇欢问她第一句话便是:“长孙茂要成婚了?”
她便说,“官家子弟,成婚都早,他这已算晚的。”
仇欢便又问她,“你尚还比他年长几个月,就没有个心仪的侠侣?老娘在你这个年纪,你都已经满山遍野的瞎跑了。”
她独自窝在青云山涧,死人似的躺了两日,忽然找到仇欢,问,“你手头有什么单身好男人吗?给我介绍介绍呗。”
仇欢盯着她看了半晌,“哟,铁树开花啦?”
隔了几日真寻来个男人,江湖人称什么宝峰齐云刀的,两人约在桂州城中,漓江畔的竹鹤酒楼喝了一阵子酒。聊各路兵法、掌法、刀法、棍法,这兄台胡侃海侃,错漏百出。她耐着性子好脾气的听了半个时辰,终于忍不住提点了他一点刀法上的致命错漏。因为想着,这人是齐云刀,将来同人生死交战,也是用刀,刀法决不能不对。结果话没说完,这兄台气得拍桌而起,说你个小女娃子懂些什么刀法?
她便愣住了,说,老子为什么不能懂刀法?
这位兄台便要与她切磋,还要她自报家门。
她心里一乐,道,现下才想起要问我名字,便抽长生,说,我叫叶玉棠。
那老哥愣了大半晌,忽然说想起家里有急事,得回家一趟。
这么一走,便再没下文。
仇欢托人写信去问,那老哥来信竟然责问仇欢:“你说有个闺女想叫我认识认识,你事先怎么不说是你亲闺女?”
仇欢心想,什么?我还有假闺女不成。
哪怕叶玉棠没提,仇欢也觉得这个齐云刀不妥。
过了几日,又寻来个银环公子。赴约之前,仇欢将她长生收缴了,又给她换了身淡青色素净纱衫,给她挽了个什么倭堕髻,还给她改了个新名字,叫陈白柳,千叮咛万嘱咐,叫她千万不可说自己是叶玉棠。
到苍梧,银环公子见了陈白柳,倒还挺满意。一路回了桂州,这公子给她买绢花买缎子,买银镯。问她可要伴他仗剑江湖,学过什么武功,是否想和他学武功。过后还要给她买马,买兵器。叶玉棠忍耐了两三日的性子,到今天已是极致,站在铁器铺门口,干脆同银环公子都交代了,说,“我是叶玉棠,不是什么陈白柳。”
银环公子不信。她便上了龙脊梯田去,将长生取了来,同他好言好语说,“叶玉棠你认识吧?就是铜面生说男生女相的那个叶玉棠。”
银环公子很伤心,说,“你是叶玉棠,那你为什么要骗我?”
叶玉棠比他更心力交瘁,“我就是太穷了,招摇撞骗,骗两把兵器玩玩。你看,这把长生就是这么骗来的。我看你人这么好,不想再骗你了,所以就同你讲了。”
回到龙脊梯田,裴沁道,“师父叫你扮陈白柳,无非是想你与人多来往几日,到时候情也有了,谊也有了,再慢慢与人说来不迟……这还没两天,你便和盘托出,还来个什么‘是神兵骗子’,你怎么想的啊?”
“就觉得挺没劲的。”
“什么没劲?”
“什么都没劲。”
以前没长孙茂的时候,习武,练功,喂招,打架,什么都有意思。她觉得这些吸引她,有趣,好玩,没有什么可以打扰到她。后来有了这人吧,觉得又弱话又多,烦人得要死,只知道吹牛皮,丢了不知多少人了也不知好好反省,一开始她就想,你他妈的哪儿来回哪儿赶紧消失还老子清净,烦着烦着,又觉得他有时候既可怜又挺可爱。如今他要成婚了,不来烦她了,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本以为找个不错侠侣,行走江湖相形相伴,便不会觉得有所缺憾。但如今找了来,总觉得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习武也无趣,喝酒也无趣。在屋檐下打坐时,她特别想能有个人在她耳边叽叽喳喳的……可她再上哪儿去找这个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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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凤谷待到六月,她便又回了少室山。本想拾掇拾掇,去一心岭找师父,谁知雪邦却来了信,说什么要她必得去一趟。
她便去了,但一直拖延到莲池宴那天晚上,才到雪邦。
月影山庄莲池宴上,武婢领着她坐到长孙茂身旁时,这四个月来,两人方才第一次见面。
她本想笑嘻嘻同他打个招呼,而后再同他说,师姐馋一口龙头酒多年了,今日同你道喜来,不知有没有机会讨一壶尝尝?
但他凝视了她半晌,终究笑也没有笑一下,她便也没有问出口。
再后来,宴席开场,长孙家女眷皆在,祖母,姨母,母亲,甚至皇后与几位贵胄皆在当场,她便更问不出口。
更何况那日她一入席,上首几位女眷便不住的打量她与长孙茂。祖母对她笑意和善,江少庄主看她神色复杂。
他母亲看她时,微抬下颌,似不大喜欢她。转头同旁人窃窃私语,她本不想听,奈何耳力好过了头,却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长乐公主道,“这位师姐容貌娟秀,眼神中却带着几分野气,仿佛身体里住着猛兽。闭眼时温婉,睁眼时却是另一番模样,竟叫人不敢直视。”
他母亲轻轻一笑,道,“江湖上越是出类拔萃之人,越是唯我独尊,目中无人。十之八九,皆是如此。”
再晚些时候,崔宜柔着一身绛色纱衫,姗姗来迟,与他二人相对而坐。
长孙茂盯着她看了好一阵,过后更是一声不吭。
虽没有明说,但今日主角是谁,席间众人皆心知肚明。
周遭众人,有打趣的,有调笑的。旁人越笑,他越是一言不发。
皇后娘娘看着崔宜柔不住点头,便又提起长孙茂周岁时,一位得道高人给他掐算的命格。
他母亲便说,“那年他周岁宴,也是在雪邦,也是在这莲池畔。江宗主抱着他,给他掐算命格的,便是余真人。”
“娶妇贤淑,这便是娶妇贤淑了。”
“模样十分般配,家世颇为相仿,又都是曾习过武的孩子,更好也没有了。”
“长孙茂,你说是不是?”
长孙茂搁下筷子,转身便走。
宴席之中一阵沉寂,过后,席上妇人便又笑道,“是害羞了。”
笑谈之声复又响起。
过了阵,叶玉棠忽然胸中一阵不爽,也起身离席,出去寻他,顺带透透气。她从未来过雪邦,她被请来别人的地方做客,不好高来高去,在花|径、杉林之中寻了小半个时辰,却意外撞上了少庄主江凝。
她与江凝没什么交集,所知的仅是:是个身段优雅美妇人,能独当一面,郎君挑的却似乎并不如人意,又或者仅仅不得江宗主的意。
江凝说她担心女儿贪玩不肯睡,便离席过来瞧一瞧。
她心头有别的事,故只赞一句,我走路向来快,没想少庄主行路也极快。
江凝一愣,旋即见她心绪不佳,便温声问是否有什么事,她能帮得上忙吗?
叶玉棠想想,说她有事来找长孙茂。
江凝便笑道,他今日喝了不少酒,向来是个不胜酒力的,兴许是回房睡下了。
叶玉棠心想,也是。
江凝又问,什么事这么急,必得今日来说?
叶玉棠道,过几日我在长安有约,想问问他是否想与我同去。
江凝道,几日?这么急?兴许可在庄里住一夜,明日再问他也不迟。
叶玉棠道,他未婚妻子难得来趟雪邦,往后两日,兴许得陪她在山上、太原城中逛一逛吧?
江凝笑道,他向来是个周到孩子。那便正好,女侠可在庄子里住上两日,待崔姑娘回家,再叫他与你同去不迟。
叶玉棠虽不愿留在雪邦过夜,面上却仍点点头,道,如此正好。
江凝一走,她独自一人走到后院,却见到长孙茂与江彤。
他躺在石椅上发呆,江彤在一旁吵吵闹闹。听见脚步声,长孙茂猛地坐直身子,直直的看着她。
江彤缩在他身后,打量叶玉棠。
她先笑了,“四个月不见,不认识师姐了?”
他垂眼看地,生硬的说,“不是。”
她又问,“不欢迎我?不是你写信叫我来吗。”
江彤在奶声奶气道,“叔叔成天不高兴,娘亲叫叔叔写信,让他把他师姐叫来的。”
她笑了,“原来是这样。你是谁?”
长孙茂将她从背后拽出来,“我侄女,江彤。”
仍旧不肯多说两个字。
她叹了口气,说,“我是来找你的。”
他一怔。
她又问,“想问问你,过两天我在平康坊揍独逻消,你跟不跟我去?”
他忽然一喜,点头道,“去!”然后又急急一句,“几时去?”
终于正常了。
叶玉棠也一笑,“本想在雪邦多打扰几日,但这儿没个熟人,天气也不对付。便想先去长安,待你送崔姑娘离去,可以到万安客店来寻我。”
他想了想,问道,“棠儿不能等我几日?”
她四下打量一番,道,“不知为何,我不大想呆在这地方。”
他便说道,“正好,我也不想呆在这儿。”
她笑道,“你便将这一大家子人,还有你未过门的妻子晾在这?”
他脸色又沉下来,“可我……没想娶她。”
她想了想,道,“今日之前,你尚且可以说这话。今日之后,你再想退婚,崔姑娘以后还怎么嫁人?”
他复又沉默下来。
叶玉棠又道,“今天这一场宴饮大告天下,往后旁人论起你们二人,只觉得是段佳话。崔姑娘不好么?既不嫌你吹牛打屁,也不嫌你武功次。你不也对她有意?洞庭论剑,出双入对……到头来发现对小姑娘勾勾搭搭是要负责的。你既招惹的别人想要嫁你,如今真要嫁你,你却反悔了?”
他笑得讥讽,“也对,我既不娶,为何又要招惹别人?”
她心头一酸,轻轻一笑,说不出话来。
他想了良久,复又泄气道,“那我去问问崔姑娘,与不与你我同去长安。”
叶玉棠点点头,“好。”
他说完这话,急急去寻崔宜柔。跑到半道,见她起身往山下走去,便追了上来,说,“棠儿,你到渡口等我,我去去就回。”
她笑着点点头,
雪邦天气向来很冷,她等在渡口时,就下起了小雨。
回味着刚才的对话,心想,或许是太原这鬼天气真的同她不对付,竟令她颇有些烦闷。
最后一班渡船来了,长孙茂还没有下山。她突然不是很想再等下去,便给渡口的船夫说,“长孙茂回来的话,就告诉他,叶玉棠先乘船离开,与他长安再会。”
船夫戴着蓑笠,面目和善,人看起来十分好说话。点点头,道,“你放心,我一定转告他。雨下大了,先上船来说话。”
一上到船上,心里忽然便空落落的。
不知怎的,便想起裴沁问她的话:“你与人多来往几日,到时候情也有了,谊也有了,再慢慢与人说来不迟。”
她盯着手头的长生,总觉得,这东西虽是贵重,于长孙茂看来,不过是随手赠与,和苍梧城中的银环公子待“陈白柳”,好像也没什么分别?
若他待人人皆好,那她又算个什么东西。
若他待人人皆好,她又何必如此在意……
思来想去,看着这玩意儿越看越心烦,在太原城中,正巧路过一间解铺尚未打烊,干脆眼不见心不烦,走进解铺,将长生拍在案上。
又去往柜坊,将自己这些年打杂得的家当如数取出,连带着那三百两银子,总计三千六百多两,如数送去长孙宅给长孙茂。她只觉得像醉鬼喝酒上了头似的,完全忘了自己还了这笔银钱,手头一粒铜子都不剩下。
眼见着约战在即,她先去太乙镇寻到毛飞廉,赊了二两银子铸剑;又去往永昌茶肆,想找在这儿开茶肆的友人借钱赊剑,却得知友人今日上平康坊找北里名花去了。
她便又寻到平康坊,刚入酒肆内坊,抬眼便望见了独逻消。
他以为她是来找他的,便从楼上走了下来。
他背着七尺铎鞘剑,她手头并无兵器。一开战,她便调运了十成内劲,只想速战速决。可谁知,一旦她催逼内力,身体经络、四肢百骸竟都不受她控制。
众目睽睽之下,独逻消一剑将她劈飞十四尺,撞坏一张桌子,一排栅栏。
众人倍感无趣,一哄而散。
她臂上受了一处剑伤,背上蹭脱一层皮。头发松散,形容狼狈的出了平康坊,一路走到西市,蛊毒方才完全发作。蛊毒来势凶猛,令她周身青筋密布,面容可怖,将内坊行人吓得惊声尖叫而走。人群四散逃走时,有人从后跟来,武功平平,却携有兵器,来意不善。
叶玉棠如今这个面貌,哪怕稚童要杀她,她亦没有半点还手之力。
幸好她轻功尚可,拼劲最后一丝力气,与万毒噬心的危机,她狂奔而逃,躲入胡人酒肆的酒蓬之下。
却还是让人寻了来。
看到那把扎在胸口的□□见血寸寸发黑,她便知道,来不及了。
·
想起那日生死一瞬,她心头并无怨恨,只有些许怅惘。总觉得似乎有些话未说,有些事未尽,阖上眼前,只觉得无限的遗憾。
她在遗憾什么?遗憾到最后一刻,也没有好意思开口向他讨那一坛龙头酒么?
叶玉棠在思州城楼顶上发足疾行,至此又忽然停下脚步,将脸深深埋进胳膊里。
她向来理智豁达,为何今日频频回想起的,却总是这一堆令她烦躁不已的琐碎事?
而且最古怪的是,这一路走来,她并未留神认路,身体却仿佛好像无比清晰的知道要往哪儿去似的,不由自主领着她一路疾奔的同时,也令她心头无端烦闷。
她忽然醒过神来,几步疾走,脚步一顿,一个翻身,倒挂在屋檐之上。听到窗户背后笛声一响,便猛地推开窗户。
立刻与窗边吹奏玉笛,心事重重的少年倒挂着打了个照面。
那少年一惊,随后一喜,将笛子背到身后,笑问道:“郁姑娘!怎么是你?”
她攀住窗沿,荡进客店屋子,将窗户关上。
床榻上苍白瘦弱的少女,从被子上头探头看了她一眼,忽然轻声呢喃道:“咦,娘亲说,按着这个笛谱前几页吹笛子,来的会是裴谷主,怎么是她?”
作者有话说:
更了再说,睡醒再修。
一丝力气也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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