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沁策马扬鞭, 马蹄踏得尘土滚滚。她走得决然,猛然挣脱的缰绳几近将叶玉棠手心皮肉揭起一层。长孙茂上前欲查探伤势,她却已于尘土之中向前追去。
不过飞出百步, 忽而被几人紧紧缚住手脚,鼓足起来一身力气瞬间消散在几人臂膀之中。她借势回身一肘, 缚住她的几人亦灵活避开, 转而反手勒紧她的脚。尘土之中四个人影时而纠作一团, 时而分开各处,身法皆快到极致令人眼花缭乱。
这几人轻功上乘,打得过她不大可能, 这片刻纠缠, 令她一时半刻要追上去却难了。
叶玉棠于一片混战之中,高喊一声:“长孙茂,我拖住这几人, 快追上去!还来得及——”
话音一落,她抓牢两人肩头, 往后一翻, 将脚上两人踢飞出去;借力的双手往两侧一拍,面前二人亦被她击飞数尺。
她趁机跃出丈余, 矮身落在屋檐之上,待要再纵跃而起, 却见长孙茂一动不动站在原处。他既无理由帮她,也无必要帮她。因此她不过一叹, 却也不恼。电光火石之间,眼见那四位黑衣密探如箭矢一般穷追而来, 便又心生一计。旋即侧身一翻, 倒追入那四道黑影之中。
一阵金铁交鸣之声过后, 五道影子化作四道。
叶玉棠卡住柳虹澜颈项,将他从人群之中提溜出来,轻轻落在屋瓦之上。
与另外三人峙立片刻,她挟着此人对从后追来的重甄道,“你还说你没有受人收买?你若不曾受人收买为难于她……不阻拦裴沁前去送死也就罢了,为何却要阻拦于我?”
重甄道,“女侠误会了。多年来诸位侠士无故受难,与巴德雄对六宗之怨有关。这事,与江宗主亦脱不开干系。那顽固执拗之人,必不计代价诛灭此人。故此,我不便插手其中。至于阻挠女侠,却只是出行之前答应过长孙茂无论如何护你周全罢了。”
此人在她心目中虽没有什么高大形象可言,这番话却是说得诚恳。前半部分说得滴水不漏,最后一句,提起少室山上长孙茂对此行唯一要求,倒更令她深信不疑。
但裴沁已策马离去良久,这一番耽搁,以她的轻功怕是难再追上;如今本可以挟持柳虹澜逼迫重甄遣劫复阁轻功高手去追,可再耽搁下去,裴沁一旦出了黔中道,哪怕重甄亲自出手也回天乏术。
哪怕她此刻觉得重甄在理,情势急迫之下,一切以追回师妹为上,便厉声道,“你二人向来谎话连篇,行事不择手段。欺瞒、哄骗张口就来,谁信?”
重甄缓缓叹道,“你不信我,总不至于不信长孙茂?”
叶玉棠瞥他一眼,见他要开口说话,心知他不肯帮忙,亦不愿将他牵扯进自己与师妹的事情中来,当即开口打断,道,“你在这废半天话,又拖延了一个时辰去。我只问你一句:我想护我师妹周全,劫复阁帮是不帮?”
重甄不语。
叶玉棠道,“好,阁主既然决计不肯帮这个忙,那也别怪我无情。正好这人做尽伤天害理之事,我便先废了他,就算是替天行道了。”
说罢,她手上劲道一收,右手抵住柳虹澜腰椎,欲使摧脉指欲吓吓他。
指头刚抵上去,柳虹澜吓得腿都软了,险些跪下去,大声告饶,“我不过哄骗过小姑娘,骗得几件悬红的玩意儿罢了……”
叶玉棠一手掐着他的腰椎将他整个提站起来,“徒有轻功皮相,却不行好事。那我先毁你筋脉,再划了你这张脸,免得你招摇撞骗。”
柳虹澜一声惨叫,痛的泪都流出来,“论伤天害理之事,比起长孙茂,我顶多算个喽啰。若要论罪,先论他呀,怎么先欺负起我来了。该杀的他杀了,不该杀的,他也……”
重甄脸都白了,向来儒雅随和如他,亦不由冲口而出一句脏话:“柳虹澜,你趁早闭上你他妈的狗嘴。”
柳虹澜自知失言,当即噤了声。后衣领子倏地一轻,他整个脱了力,跪坐在屋瓦上。回头一瞥,只见叶玉棠盯着长孙茂,失了神。柳虹澜趁机从屋顶滑下去,以一种极其滑稽的方式溜回去,躲到了重甄后头。
重甄瞪他一眼,没说话。
转头再去看长孙茂,只觉得再没有比今天更愁的事了。
她知道柳虹澜是重甄心腹,本欲拿他吓一吓重甄,好逼他出手救人。谁知柳虹澜这么禁不住恐吓,反倒叫他惊惶之中口不择言,说出了这样一番长孙茂的不是……
她一时怔住了,轻轻从梁上落到他跟前,轻声问,“你杀的人,本就该死,是不是?”
月光底下,他一眨不眨看着她。
神情阴沉,语气淡漠:“我救不了人,还杀不得么?”
好家伙。
她本指望着他能为自己开脱两句,也能让她从话里得个开脱,没想到一席话竟将她给呛住了。
草菅人命,却何其理直气壮?
叶玉棠忽然觉得有点不认识这个人。
柳虹澜直叹气:“这种时候了,说说谎也不成?”
楼上神鬼道三人之中,其中一人看不下去,从楼上落地,抱剑上前说道,“女侠,哪怕他当初杀了无辜人,亦是为你杀的。那人要死,也是因你而死。你若因为这个同长孙茂置气,那可太委屈他了。”
行侠之人,兴许能对旁人宽容,对自己德行却分外严格。这话不说,指不定她还能自己寻些由头为他开脱。这话一旦说出口,她怕是死也过不去这道坎了。
重甄气得闭了闭眼,回头骂道,“能不能少说两句?”
那人气得:“英雄惜名,却是要代价的,只许她洁白无瑕,干干净净?还不让说了……”
这群人你一句,我一嘴,令她脑子一片空白,嗡嗡作响。一阵眩晕之后,她下意识后退了两步。这一刻之前,她完完全全觉得长孙茂和她是“我们”,与面前这群人有本质之别。可他现在站在面前,却怎么好像与背后那群人一般无二?
她不能理解,一时半会儿亦不能接受。
是失望的,更多失望却是对自己。
失望他,亦失望自己如今已半点儿都不了解他。
她徒有一身武功,又有何用?
如今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尽可能护住师妹了。
故她一句话没说,也觉得没什么可说的,转头走出几步,却依旧有些不甘心,转过头去,忽地问道,“你轻功是强过我的。那天风雨亭下与柳虹澜谈天,怎么会由着我从头到尾听了个仔仔细细?”
他微微有些讶异,回头看了眼重甄。
叶玉棠亦随之回头问道,“阁主此行目的,其实本来就是想要借我之口,打探巴德雄之事?否则怎会在风雨亭上故意泄密叫我知晓?哪怕我没有答应柳虹澜乔装师妹之约,阁主过后却说:‘要打听的事,已经都打听清楚’?这事究竟是谁告知阁主的?阁主又为何急于打探裴沁与她父亲的私事?为何放任裴沁离去,又偏偏阻拦于我?洞庭之围,阁主真的没有牵扯其中?”
若非是长孙茂在风雨亭上说话,她决不会想不到柳虹澜是故意让她偷听的。
说到这儿,她有些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起来。
裴沁即将酿成大错,而她此刻唯一可以信任的,只剩下长孙茂。
可怎么就……
事已至此,重甄上前一步,道,“我们是有事欺瞒于你,但这事决计与长孙茂无关。无论在下说什么,想必女侠决计不会再信,可却不该不信他……”
她呵地一笑,“或许是在下以己度人了。无论阁主出于何种情由百般阻挠,但若在下师妹有半点闪失,阁主必脱不了干系。”
话音一落,她转身欲走,忽的手被人捉了一下。
没有什么力气,轻轻一握,仿佛和他此刻处境一样无力且无可辩驳。
他轻声说道,“棠儿,那日泊雪渡口,你为何不告而别?”
叶玉棠微微有些诧异,回头看着他。
长孙茂眼中眸光微动,刹那间似有千言万语,却只化作又一句疑问,“洞庭论剑之后,为何心情不佳?”
语调如常温柔,语气却有些莫名的急迫。
这话问得突然,她稍一回想,万般复杂情绪忽然交织到一起,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一瞬之间,她想不明白其中缘由,亦说不上什么感觉,只觉得酸楚之极,仿佛全身骨头都被抽去,抽得一丝力气也不剩。
叶玉棠疲惫之极,后退一步,“我恳请你,别再追过来了。”
她循着裴沁离去的方向一跃,借由樟树枝桠之力,轻飘飘落在屋脊之上。几个起跃,身影向着思州方向渐渐淡去。
道谋望着她离去方向,忽地嘀咕道,“这女人怎么一点道理都不讲?”
“那日下午,我与长孙茂事先商量过,想要她假扮裴沁,前去同巴德雄谈话,但长孙茂拒绝了。夜里,鬼面与柳虹澜在风雨亭上谈天,忽然见她从屋里出来。鬼面心念一动,伪作长孙茂之声同柳虹澜聊裴沁之事,诱她前去偷听。等她听完前因后果,上前来寻时,鬼面匆匆转身离去,那时夜里,又都着劫复阁黑衣……但总的说来,因为是长孙茂,所以她对这番对话始终深信不疑。夜里长孙茂同她商议离去之事,她却当他是来与她商议裴沁之事。她的提议,长孙茂向来不会拒绝,便与她同去白水河寨了。但神盟那日受伤之后,便始终潜伏在白水河寨之中,等着巴德雄再开口之机,故听到二人谈话,纯属偶然。”
道谋叹道,“这事儿只有她知,长孙茂知。若说神盟知晓纯属偶然,她必也不会信吧?”
重甄道,“她对我们那半点信任,也全然是出自于对长孙茂的信任。”
柳虹澜思索半晌,道,“那她是因不信我们才不信他,还是因不信他才不信我们的?”
道谋白他一眼,“若非你口不择言,她怎会心生芥蒂?”
“这会儿说什么都没用了。”柳虹澜因愧疚而留神树下长孙茂,一时却没寻到他身影,猛地一惊,大声问道,“长孙茂去哪儿了?”
重甄道,“若裴沁出差错,必会是她终身之憾。”
柳虹澜道,“这事不是只和我们相关吗?”
重甄道,“他师姐恨我们事小,恨他事大。”
柳虹澜点头,“所以他去护佑裴沁了?”
重甄道,“寻戒师父先前早已走近道去往思州,打算赶在洞庭之前将她截住。但寻戒师父是出家人,不便与裴沁多有牵扯。故若是由长孙茂去,师兄弟二人联手,或许更有胜算。而这件事,我却不便牵扯其间。”
柳虹澜道,“那他师姐怎么办?”
重甄道,“他师姐恨我们事小,他恨我们,劫复阁老巢我还要呢。”
柳虹澜叹道,“那我们为何不追去?”
重甄道,“那可是武曲。”
柳虹澜道,“对,对,我们得缓缓再追。”
道谋忽然说道,“可裴沁不是武曲,这几日眼线始终追着她,那日她早半个时辰入白水河寨,与那老伯谈天,故那日我们没有听到谈话内容。但过后,她始终待在夜郎寨,从何得知,那老伯不是她生父?”
重甄微微皱眉,道,“我猜,她听见了笛声,梦到了什么事。”
作者有话说:
前天晚有个十来年初中校友聚会,推辞不了……
来晚了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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