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四海刀宗同住客栈, 起初有两日他似乎是有些不大开心。
不论她上哪儿,他都跟在后头,却总沉着张脸, 不言不语。过两日论起剑来,他便又自己好了。到底是小孩儿心性, 她便也没多问。
仔细想想, 论剑前那天夜里长孙茂似乎有问过她几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说来说去,却和卫小侯爷没多大关系,而是在打听霜笔师兄武功高低。但似乎也正是那天夜聊过之后, 他便一扫阴云, 开开心心论剑去了。
论剑前一天夜里,最开始是程双匕一时兴起,叫上她喝酒。
一喝酒, 总免不了叙旧。一叙旧,总有人说起往事就上头。
程双匕躺在瓦上, 说起刚认识她那会儿:“程宗主将你领到我跟前来, 就这么丁点高。孤零零立在君山岛杏花坞的桥上,细脚伶仃的, 简直一拧就断。眼睛清亮带锋芒,看着叫人心悸。小小的人儿, 拽着个臭脸站在那儿,旁师兄师姐都不太敢同你说话。我叫了个师姐同你过招, 毫不给人留情面。几招下来,我便觉得这小毛孩子往后不简单。果不其然, 我这做师兄的, 不过虚长个七八岁, 也就两三年时间便给你赶了过去,虽汗颜,还算没看错。一晃就是十一年,自你离了洞庭,往后也就只见过两三回面,个头长高了,功夫一年比一年厉害,叫师兄这辈子也拍马难追喽……”
血影长老嗤地一笑,打趣他道,“就只功夫变厉害了,还有别的,怎么不说了?”
程霜笔嗨地一叹,笑道,“人小姑娘,怎么好意思当着说?”
程血影道,“你不好意思还是她不好意思?”
程霜笔打她两拳,爽朗地笑,倒像真的不好意思起来。
叶玉棠歪着脑袋盯着这两人,实在一头雾水。
程血影咯咯笑道,“那我来替你说啊——你这霜笔师兄啊,这辈子就得了个师妹。但凡同人喝酒吹牛,便老说自己师妹如何厉害。外头人传些什么修习邪功的胡话,你师兄往年见一个揍一个,到如今,至少君山岛上是没人敢说这等浑话。没事总同我说,‘这么可怜可爱的小丫头,外头人怎么忍心这样讲?’有回在少室山下远远见过你一回,回来又同我感慨,‘你说这么漂漂亮亮一小姑娘,成日刀里来剑里去,混在一堆糟老头子堆里比武,旁人还都打不过她。倒给了外人话柄,有心一通瞎说,好在她自己不往心里去……’”
关于程双匕,她去洞庭湖时也不过才七八岁,诸多事情都有些不太记得清,只记得成日领她练刀法的师兄人极好。后来十余年过去,不过也就再见过三四回面。师兄妹的情谊她记得,只是没想到程双匕竟也如此记挂她。哪怕借宿客栈,竟也事事照拂得极是周到。旁人三言两语间提及,知晓师兄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不知道的地方,也三不五时的维护自己,倒叫她既意外又感动。师兄护犊子的一种老兄长心态,后来常叫外人给浑说成什么对她有意,实在纯属放屁。故她没往心里去,霜笔师兄定然更不会介怀。
那天聊到后半夜,程霜笔醉的睡过去,血影嫌他一身酒臭,还是叶玉棠将他从房顶架回屋里去。
回房时长孙茂已睡着。起先喝酒时他也在一旁,到后头撑不住便先回来了。往常他睡得极沉,敲锣打鼓也叫不醒。今日不过开门弄出点动静,一个翻身,睁开眼来睡眼朦胧的瞥了她一眼,仿佛有点欲言又止。
她等了一阵,半天没等到他吭声。
在塌上和衣躺下,又听到他在对面床上叫她一声,“棠儿。”
“嗯?”
“我若想到程比那样,要几年?”
“从今日起朝他穷追猛赶,兴许要用个四五年功夫。”
“哦……”
旁人待他客客气气,他倒好,程比长程比短的。
正想说他两句,一回头,见他盯着天窗,似乎闷闷不乐,便耐着性子问他,“怎么回事?”
他道,“我追上程比要穷追猛赶四五年,棠儿赶上他,不过轻轻松松两三年。”
她觉得怪好玩的,便支起脑袋问他,“想和我打架?”
他背过身,轻轻叹了口气。
过了会,莫名其妙又说道,“棠儿这么厉害,不知什么样的人能娶到棠儿做老婆。”
叶玉棠听得直乐,笑个不停,“谁为什么要娶我,我又为什么要嫁人?”
“男子无妻家无主,妇人无夫身无主。”
“什么狗屁道理?”
他叹口气,“对啊,什么狗屁道理。”
“我娘这辈子不曾嫁,我爹这辈子亦不曾娶,又譬如天璇剑、天玑剑……诸多当世侠女豪杰都是如此,怎么活都是一世。倘或被一情字牵累,反倒不够畅快逍遥了……”叶玉棠想了想,突然笑问道,“你小子不想入朝做官,所以才破釜沉舟,剃度上山?”
他道,“上山之前,我爹说富家难教子,要讨个老婆来管教我。”
她恍然,“原来逃婚来的。”
他又说,“若真是娶妻倒也罢了。也不是真为娶妻,而是打着成家的幌子叫我立业。真没劲。”
她在那头笑起来,“是挺没劲的。”
他又笑了,“是吧?倒不如一辈子随棠儿浪迹江湖来的快活。”
小小杂物间,窗户开的小而高。
两人躺在两张床上,侧着身脸对着脸的说话。
月亮照在床头,照的他眼睛亮亮的,说起话来,仿佛较之往日也格外真诚。
叶玉棠在另一张床上侧躺着看,听见他说的这番话,恍然也有点心动。
原本她以为这辈子与师父青灯长卷,守着琉璃寺终老少室山,便足够了。
有人愿意跟她一块儿一辈子浪迹江湖?
听上去竟还挺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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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聊也不过是个无足挂齿的小小插曲,过后一切倒又如常。旁的弟子论剑,她便携他在风雪洲客栈的桥边同他说剑。
“如今余下的三十多名弟子,不论刀法、剑法、掌法、棍法,或是内功、轻功,皆在你之上。我们若要赢,只能赢在攻其不备。如你现在去战,免不了一失。稍有不慎,便难跻身下一轮论剑。好在此刻只需按捺着不必出手,旁人也不知你武功路数。如今不少弟子常在论剑前私下约战,若有人找你一战,你切不可应,免得露了底。”
“这其中有三人于你极为棘手,一是祁慎……”
长孙茂突然若有所思道,“这个祁慎,似乎是仇谷主从前的师妹。”
“我同她不熟,”叶玉棠脸一黑,接着说道,“二是韦天赐,三则是寻戒。韦天赐腾掠极精,若他溜你,简直跟逗小孩似的;祁慎内蕴深湛,她若留足时间运转真气来攻你,你恐怕挨不了两下子;寻戒与你功夫路数相当,入青龙寺十三年,早年曾得过师父两年指点,无论哪样功夫,皆稳重求益,难寻破绽,乃是今年头筹不二人选。”
长孙茂道,“这三人之中,我只需能赢一人,是否就不算输?”
她道,“若我没料错,正是如此。”
他道,“谁最容易赢?”
她想想,道,“韦天赐。他轻功是不错,镖法尚可,刀法却平平。他若拉开距离四尺往上,你便也不必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有点诧异:“我也跟着躲?”
她点点头,“他跑,你也跑,反向跑出四尺,始终拖他八尺。八尺以外,他的镖不论劲力、准头皆不好,他只好往你来靠。若他来攻,四尺反击,比的就是谁耐性足。”
他略一思索,道,“明白。”
她道,“若是遇上祁慎,是相反的道理。她外功不济,剑法亦平平,你切不可叫她跑出四尺以外,否则你必挨她一下子。好在调运真气需耗时,若你趁这机会去追上去,她运力不足,哪怕就此一记袖里藏花,倒也不碍事;倘若她运力之时,背部灵台、悬枢受你一棍,那她恐怕就不好受了。但你最好别碰上祁慎……”
长孙茂道,“为何?”
她道,“祁道长,那可是终南山顶上一抹皎洁月光。你若伤了她,下了论剑台来,在座不知多少人来揍你。”
正说着话,七七八八少年侠客迎面走来,手里俱携着香烛十二件。看样子,是要往灵官殿去祭拜七暇星官,顺便同祁道长搭搭话。毕竟这位祁道长心里,也只剩下六十元辰与七暇星官了。
若说她与祁慎能有点子什么共同话题,对仇欢恨其不争勉强算得一件。
可每每她挖苦仇欢时,说得祁慎明明心头也极为爽快,却要惺惺作态的骂她一句,“师侄,休得对师姐无理。”此道人不过虚长她一岁,却总以师叔自居。叶玉棠见着她,便直呼其道名祁慎,连“道长”也懒得尊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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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不论长孙茂对上祁慎,亦或是韦阁主爱子,她都有把握能赢得轻轻松松。他二人本可以直到论剑最后那一日,在这二人之中择一人一战即可,却没料到卫小侯爷这幺蛾子赢了裴慧之后,突然指名道姓,要与长孙茂一战。
这一战倘或胜了,长孙茂哪怕入了四甲之战,明日要对上的,却是寻戒师傅。
但若明日第一场便败下阵来,他便三年无缘终南论剑。
叶玉棠立在他身侧,万众瞩目之下,心头竟有些不安。
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我凭一己之愿如此豪赌,是否害了他?
第二个念头则是:若他父亲兄弟知晓他习武之路遭此重挫,是否会逼他离山从俗,入仕为官?
所以在长孙茂问她,“棠儿,要我去吗?”
她按捺着没说话。
卫小侯爷得意大笑起来,负刀高声宣战,“怎么,长孙公子,既有志向来终南论剑位列三甲,怎么先怕了我了。”
长孙茂难得也耐住性子,没应。
卫小侯爷见他沉默不应,以为他怂了,气焰又高涨几分,“那日尺雪论剑之时,不是挺得意的吗?”
台下一众人听见“尺雪论剑”,以为他仰赖这种旁门左道出风头,不由都笑了起来。
叶玉棠问,“师弟,你想赢他吗?”
他道,“想。”
她接着问,“好,那我问你。这几日比武看下来,你觉得如何能赢他?”
长孙茂道,“洞庭刀,打三尺六寸。”
叶玉棠道,“你今日若能凭一己之力赢过他,师姐必叫你明日赢过寻戒;若不能赢他,咱们心服口服,三年后再来。”
长孙茂点点头,携着谈枭上了论剑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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