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饮入胃, 游溢精气,上输于脾,脾气散精, 上归于肺,成营卫二气。继之灌溉五脏, 濡养全身。身中生蛇, 水谷流失, 后是血脉,后是脏器。燥胜则干,故蛇人诸涩枯涸, 干劲皴竭, 皆出于燥;尔后表肌生鳞,以存精于内。外燥之痹多兼风热之邪,其治当滋阴救液, 清燥生津,养血祛风。其治亦当常穴居于湿冷荫蔽处, 可存精祛燥, 利于冬干夏燥,留存精微;逢春秋相交, 阴雨渐盛,可常外出而行。行此营卫之道, 气血上于表,而走空窍, 可数十载真精不散。”1
为了方便照料,故巴瑞瑛与萍月住在同一间屋中。偶有一日五鼓回来, 但见桌上置着纸。萍月略略一看, 不知何意, 便叫醒巴瑞瑛。
巴瑞瑛拿在手中,顿时明白了大半:“蛇人皮肤皴裂,气血日渐亏空,所以早早夭亡。倘或可以留存精微……”蛇人精血亏空远胜过寻常燥症,如何补足如此数量津血,她倒一时有些犯难。及至天明,蛇人大多入睡,忽地听见寨门外有响动,两人立在窗边往外一看,只见四牙连同马氓,正将一个接一个过腰高的大陶罐推进寨子。不过数个时辰,三四百只陶罐已在寨中挤满。
她当即明白过来,托马氓回自己寨中取了诸多药材过来。巴瑞瑛仍有些不放心,将诸多药材给巴献玉清点。他看了几眼,眼都不抬道的又说了几样,“水牛角,鸡血藤,乌梢蛇,全蝎,地龙,羌活。”
“蛇人邪热重,故需水牛角泻火解毒;病久而成顽疾,入血夹淤,故以鸡血藤散淤,乌梢蛇、全蝎、地龙以通络。而蛇人头面皴裂为重,故以羌活上行……”巴瑞瑛略有些汗颜,“这些差一样,便谬之千里,是我愚笨疏忽了。”
缺漏少补,及至入夜便都集齐了,以麻布缝作巴掌大的布包,塞入称好的药材,蒸煮过后,置入罐中,再以滚水荡开,凉水灌入。及至入睡时,蛇人整个没入罐中,至日落后从罐中出来,周身结痂便已消退大半,只剩下些许淡鳞,若不细看,倒看不出。
如此反复多次,蛇人罐中汤药又在分量上又进行些许增补,不过半月,便已完备。
黔地夏日长,每天日头上来,吊脚楼中的屋子被晒得又闷又热,闷在罐子里的滋味着实不好受。
某日,三牙与马氓等众人皆已睡下之后,天亮前来,在寨中静悄悄地挖土、运泥,再将伐好的圆木与运进寨中,以泥地与吊脚楼底为天地嵌入木、石,再一级一级夯实。日升日落之间,寨中便已矮下去半人高的空隙,而楼底穴洞也渐渐有了形状。及至天黑,三牙与马氓不声不响地离去,待众人推开门来,霎时都愣住了。
彼时,巴献玉已在屋中呼呼大睡,仿佛不知道夜郎寨在一日之中已改换了模样。
巴瑞瑛自然知晓是谁所为,倒没有戳破,立即招呼众人:若是怕热,便将自己的蛇人罐搬入穴洞。
话音一落,众人一哄二三,三三两两将罐子悉数搬入穴屋。
除却萍月与巴瑞瑛,众人都以为这些法子乃是巴瑞瑛想出的,并不知道不论蛇人罐还是穴洞,皆都是巴献玉一手所出。大抵连他自己也知道,倘或知道是他,整个寨子都未必肯承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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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秋分,萍月肚子已渐渐凸显,稍稍站久了都会有些吃力。
有一日,巴瑞瑛见她高兴,找着由头说,“要不要去见见你姐姐?我初学光明躯时,技艺不精,令她……不过倒也令她好歹活到今日。她偷盗神仙骨逃出去之前,曾与我有约,说寻到你后,便在思州钱庄给我留信,我便不声不响地来寻你们,不叫那孽障察觉你们二人的所在。但过后三个月,我始终没等到她消息,直至你那日晕倒,寨中又无女子。那孽障应大师要求,叫我来此处看看你怎么了。我一见到你,便知你是萍月,也才知道了云碧为何始终没有给我置信。”
萍月眼中盈泪,微张了张嘴,似乎想问她好不好。
巴瑞瑛便接着说道,“自打她两度逃出云台山,便已将爷头苗与洞崽苗得罪了个干净。且不说云台山蛊阵遍布,若是叫任何一族人见到,都是要受五虐之刑的。后来我得了隼鸟,辗转打听到,她在羁縻思州镇上给一户暂住此地的江湖人看护宅子,我便去寻到她,告知她你一切安好,有了这孽障的孩子,想将这孩子留下来。也如实告知她,你不知为何不愿见她。她听说你好,便安心下来,只是疑心自己做错了事。”
萍月忍着泪,猛地摇摇头。
巴瑞瑛又问道,“我疑心你再往后不便长久行走,生产之前,要避开外头的人去看她一眼,倒也有些难了,如今却也正好。你是想要她乔装改扮,悄悄地进寨子来看你,不叫人察觉地离开,还是要悄悄地、趁夜去瞧她一眼?”
萍月正给摔晕的鱼去鳞,听到这话,动作忽地就停了下来。
巴瑞瑛道,“也是,若是让她见到你如此模样,又怎会真的放心。”
萍月没有说话,抬刀狠狠剁下,撇去鱼头。
彼时巴献玉一手拎着一只大花毛的野鸡,走到门口听了一阵,又不动声色地转头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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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又过了半月有余,某日晨间,萍月忽然听到床头有响动,一睁眼,但见马氓与巴献玉正蹲在床头一动不动地瞧着她。
在她尖叫出声之前,巴献玉一把将她嘴给捂住,很真挚地小声问道,“想不想去见你姐姐?”
她猛地摇头。
他偏着头想了会儿,将她横抱起来,大步走到庭院之中。
马氓早赶在他之前,揭开了庭中那个石盖,露出里头黑洞洞地穴道。
等进了穴道,不见日光之后,巴献玉方才放她到地上,道,“挖了好长时间呢——”
不及说完,脸上立即挨了个耳刮子。
他倒不觉地痛,盯着她瞧了一阵,轻轻叹了口气,拾起她脖子上的木哨,轻轻一吹。
片刻之后,獒牙冲进穴道,将她扛在肩头就跑。
巴献玉在后头快步跟上,漫不经心地说道,“光是走也要半个多时辰,不过再没有更短的路了。”
獒牙任由她挣扎了一阵,只是怕摔着她,故而一开始走得小心翼翼。等她消停之后,便越走越快,不过一刻钟,便已走到穴道尽头。
穴道尽头有一扇小小的窗,窗藏在月洞门、假山与文竹背后,透过一道一道的小空隙,可以看清一座庭院,庭院中有围廊围着一塘鲤池,廊上挂着鸟笼,一方天地囊括了水淙与鸟啾,别有一番野趣。
庭院之中,有个女子在洒扫。起初背对着月洞门,正将落到廊上的落叶扫入水中,又以网兜将漂浮在水上的枯叶打捞起来,总之做起事来力求省事,却又做的井然有序、分毫不错。
做完这一切,她又去到前厅,没一阵子,便拿着一篓子东西回来,侧对着月洞门脱掉鞋袜,坐在廊上,将赤足没入水中,被池水惊得哎哟一个激灵,接着又欢喜起来,拿脚扬水,泼得鱼儿满池塘遁逃时,她又抓起一把鱼食撒入水中,引得鱼儿既怕她、又不得不聚到她身旁觅食,真是好不调皮。
等水玩够了,鱼喂饱了,她才拿出篓中的针线,细细的织起来。大红的软缎,花里胡哨的彩丝,也不知她在绣什么。萍月看在眼里,视野迷蒙,擦拭几次,却越哭越厉害。
及至那庭中女子不经意间望了望池中倒影,忽地皱了皱眉头,放下绣品,左思右想,便又自竹篓中拾起一张面纱,临着水,分外细致地蒙在面上,独独露出一双眼睛。眼睑略略有些松弛,对着月洞门那双眼睛,是浑浊的。
是云碧。
至此,萍月再也不忍看下去,掉转头狂跑。
穴道地面不平坦,害她险些摔倒。
巴献玉叫了一声,獒牙应声追上去,将萍月负在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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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萍月几乎每天入睡前,都会去穴道尽头那处月洞门看云碧,从早晨到正午,从秋分到初冬,及至云碧手中绣品已渐渐成型。是一只脑袋大小、倔头倔脑的布老虎。
布老虎快绣好的那天,宅子的主人回来了。
男人一进大门,便将外头黑色斗篷脱下来,露出苍白俊逸一张脸。
是江映。哪怕隔着月洞门、假山、瀑布与文竹,萍月仍远远地、一眼就认出他的侧影。
云碧没料到他回来的如此突然,匆匆将布老虎塞入竹篓,藏在身后,避至一侧。慌慌摸一摸面纱,确认脸颊遮蔽完好,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两位身量窈窕,看脚步略会些功夫的女子,闻声疾步上前。一人取下他落满雪的斗篷,一人替他披上软狐裘,递来手炉给他拥上,这才随在他身后入里屋。
打云碧身畔走过时,江映看了一眼,走出几步,才略略有些狐疑地问道,“这女子,是?”
婢女道,“公子爷不常在思州,故薛掌事找了个人来看宅子。”
见他似乎还问说什么,婢女又道,“这女子很会见机行事,又懂黔语、又懂剑南话,还能懂苗语。更重要的是,她不会说话。因为这个,薛掌事觉得放心,也不怕她走漏公子爷的消息。故哪怕她相貌丑陋些,平时缚着面纱就是了,放在里头做事,倒也放心。”
江映嗯了一声,旋即不再过问,自回屋去了。
云碧呆呆坐回庭中,思来想去,寻出一张残料,在上头三两针起落,抖起来瞧了瞧:是一簇小小火焰。
那日,过了正午,萍月依旧静静立在月洞门后头,一动不动地盯着院子瞧,一直站到日头西斜。
屋主回来了,女子打扫完庭院自回到屋中去,以免在院中碍眼。
月头初升,门扉被叩响。婢女去开门,见来人是薛掌事,便匆匆去唤江映。
想是薛掌事仍还有别的事要做,故没有进屋去。江映拥着狐裘,捧着手炉,与薛掌事在庭中说话。
薛掌事见得他,先叹了口气,“公子爷总三不五时往思州来,若是让宗主知晓,不知又会如何动怒。”
江映道,“他动怒的事还不够多么?多一件又何妨。”
薛掌事道,“旁人疑心你四处搜寻光明躯,公子爷也不同宗主解释。何况宗主一早就猜到,你请他捉拿蛇母是为了寻到萍月。若是让他听到这事,定又会猜测那女子已成蛇人,而公子爷尚还不死心,要集齐光明躯来救她。”
江映闻言,略一沉思,而后一笑,“既然他要信,那就信吧。是我做的又如何,不是我做的,又如何?”
“您又是何苦呢?同宗主翻脸,倒让外头人看得高兴。”薛掌事叹气,“当初公子爷得知弘法大师要入山化渡,委托弘法大师在内留心她的安危,在外又求得宗主设计捉蛇母。蛇母未死,大师寂灭,那山又少有人进得去,若要进山寻人,倒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倘或只在云台山外等着,兴许没等到萍月姑娘,公子爷倒先要被宗主扫地出门了。”
江映忽地心念一动,笑说道,“不如找个人,告诉他我搜集光明躯,此事证据确凿,叫他直截了当将我扫地出门。我正好,满江湖大张旗鼓地找能人异士入山寻人,如何?”
薛掌事道,“您、您这又是何苦呢?”
他叹口气道,“要我说,那姑娘非亲非故,不过是一桩请托罢了。劫复阁尚且诸多请托不曾完成,一桩往事,该尽力时尽力,放下的时候,便也放下了。倘或一生都惦记着,如何过的好呢?”
江映闻言,微微一哂,“当初事发突然,她以死相托,我还以为是她的诡计,起初虽把那孩子带在身边,却始终有些事不关己、袖手旁观的。后头在长安见长孙茂将她携来,心头一软,只好允诺下来。既已应下重约,倒头来却把人丢了,我有何脸面去见她姐姐?除非来日完好无损地将她交到她姐姐手头,否则我一生都不可能放下。”
薛掌事拢拢衣袖,轻轻一叹。
江映又道,“对了,薛掌事为何亲自来此寻我?”
薛掌事道,“还不是长孙公子。他听说你在搜集光明躯,便要死要活,逼得我来寻你。他说他想要光明躯救人,若是能救,来日叫他做什么他都答应。”
叶玉棠心头一震。
江映一哂,“怎么连他都信了?”
薛掌事道,“有情一身孽,哎……”
江映道,“他来思州了吗?”
薛掌事道,“起初他撵着我,后来脚程不及,便落下了,就在后头,过些日子就到了。我想着,不能不明不白带个人就过来了,还得先来同公子爷同禀一声,您看……”
江映道,“带他过来吧,倒没事。”
薛掌事应了一声,便踏着风雪出门去了。
江映长久地立于庭中,于水塘畔,向天上望去。
月光照在屋檐的落雪上,映着他的人,肌肤似雪,狐裘竟好似发着光。一动不动,静静的站了好久好久,也不知在想什么。
在文竹的罅隙,如此看去,倒真有点子人如玉的味道。
萍月就在月洞门后头,遥遥地望着他的侧影,良久良久。
巴献玉一日没见她,不知何时寻来穴道,等一见着她,便见她呆呆望着外头雪一样的中原男子,他亦立在后头望着江映,又看了看黑暗处的萍月,长久地没动。
直至萍月掉头离去,自此往后,再也没来过此处庭院偷看。
作者有话说:
1参考《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素问玄机原病式》《医门法律》《医林集腋》《内经》,不要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