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蛇母4

师父叫萍月去给巴献玉送鱼脍。

萍月不肯去, 坐在屋里生闷气。

师父道,“你若不肯去,别人也不肯去, 他就饿死了。”

萍月一动不动,心里估计在说, 饿死最好。

师父又说, “他若死了, 那便是你饿死的。本着谁饿死谁收尸的原则……”

萍月倏地站起起身来,踢得凳子好大一声响。

端起盛鱼生的盆,大踏步出门, 走得气呼呼。

寨中独独只他那间屋子点着烛, 刚走至窗边,便听得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凄惨痛叫——

巴献玉单只着了一条亵裤,赤着上身, 满是血腥的外衣揉成一团,塞在嘴里。

獒牙半跪在床边, 正在给他正骨。

胳膊, 手指,膝盖, 脚踝……皆被人悉数卸掉,以致错位。

此刻, 獒牙单凭着一股蛮力,从大关节到小关节处, 硬生生一根根将骨头给他接了回去。

他堪堪受着,疼的汗如雨下, 汗滴将脸上身上的血痕浸湿冲刷, 像极了一只红色大花猫。

见萍月走进来, 大花脸上仅剩一双漂亮眼睛跟着她步子转,竟还笑得出来,吐出布团,问她,“好不容易逃了出来,怎么不去找你映哥哥啊?”

萍月不理他。

他接着又说,“你跑了之后,你映哥哥为了找你,以捉拿我为借口去求他爹。两人破天荒的和好如初,联手献计。你说,是不是也算我一份功劳啊?你看,没有你,他多伤心啊,若再寻不到你,指不定以为你已经死了,要去尸山血海里捞人呢,你都不去看看他?”

“哦……我忘了,能够自如出入云台山的江湖人,绝不超过三个。而你映哥哥气海自腿部截断,最忌猫鬼,入此山中无异于送死。而他手头又没有足够能人,回去雪邦,发誓‘概不与南蛮人为伍’,方才求得剑老虎出手。你若是去寻他,岂不是又令他白费力气?”他趴在胳膊上,打量她,“还是你觉得这副模样怕惹他生厌?不如先去找你姐姐换了神仙骨,再去找他,岂不两全其美?”

萍月双手捧鱼盆,呆立屋中,垂下头,只是不言。

巴献玉凝视她许久,恍然大悟,咯咯笑起来,“你云碧姐姐苦心孤诣,光明磊落,与你映哥哥原本就是一双璧人,却遭你如此恶意揣度。你作茧自缚,自食其果,所以你觉得羞耻,觉得不配去见他们。”

萍月决定由着他饿死,当即抱盆走人。

出神间,獒牙满身劲力都用去掰他脱了臼的三根手指,忽地手头一轻——

但听得“咔嚓”三声响。

隔着血痕,俊脸可见一点点变得惨白,几近面无人色。

獒牙魂都吓没了,呆呆跪坐着,似乎有点懵。

他蜷作一团,无声地哀嚎。

忽地视线微抬,却见她又折了回来,将盛吃食的盆猛地摔在桌上。

他将脸埋在臂间,瞧见那个远去的背影,眼睫轻颤。

嘴角却微微翘起,无不得意的轻哼,“挺关心我嘛。”

·

兴许是要安心疗伤,或是伺机夺回玉笛,往后一些日子里,巴献玉倒真乖巧了不少。

伤仍重时,便安静听师父讲经。

师父告诉他:“他人不能渡你,只能靠你自渡。只有懂得众生疾苦,方能懂得生之珍贵。”

巴献玉听得认真,答得诚诚恳恳:“谨遵大师教诲。”

有时众人都已离去,他仍盘坐草团上,在院中静坐参禅,甚至三不五时向师父提出刁钻问题。

譬如,有一日,他问师父,“大师,你是不是佛?”

师父说,“众生皆是佛。”

他便道,“我怎么可能是佛?我情|欲|缠身,更没有三身四智,五眼六通。”

师父便道,“佛是过来人,人是未来佛。你的心即是你的佛,见自己,既见众生。”

他便道,“众生皆苦,自己即众生。”

师父便又道,“那我再来问你:你是不是佛?”

他想了想,道,“我想成佛”

这一段对话,属实叫叶玉棠摸不着头脑。

师父听完,竟赞许道,“你天资聪颖,只无人引导,便不分对错黑白。而今不过短短数日,参悟之道竟远胜我那不开化的大徒弟。”

叶玉棠正经听得起瞌睡。听到师父提起自己,一个激灵,忽地醒过神来。

一听,没曾想竟是师父在拆台。

……

随萍月视线一抬眼,远远望向少年人侧影。

少年人抬头看着师父,眼中微微泛出亮来。

·

伤刚刚好上一些,巴献玉便极主动的帮着众人修葺寨子。

寨子修好了,此人见寨后有处竹林,竹林近峭壁处,依山傍水,风景极好。他便以余下这些木料,在此置了间林中小屋。仍嫌不足,便又在屋前搭了露台,露台近峭壁处绑了只秋千,一荡便荡至绝壁之上,足下即是急流与百丈悬崖,既刺激又好玩,引得无数蛇人小童去秋千小屋玩耍。

此后,他渐渐又觉得乏味。

百无聊赖之后,某日突然没了影,连他最期待的鱼生宴都没来吃。

萍月在寨中四下搜寻,没寻找巴献玉,心头着急。生怕他又逃出去作恶,便去找师父求助。师父却不疾不徐,似往常一样背起竹篓,漏夜出寨。

萍月后脚刚追随师父步出寨子,但只见得一少年挑着空粪桶,沿着阶梯上来。

少年看着脸生,走近一看,萍月才发现竟就是巴献玉。

对襟马褂化作鸭绿粗布短打,头发扎作马尾,头戴斗笠,身形瘦削,脚步轻快。

似乎在外劳作了一整日,皮肤晒黑些许。

他远远地,乖巧地道了声“大师”。

一抬头,自斗笠下头露出大半张脸。

眼睛仍如往昔明亮,一笑,天真邪气劲儿连着狡黠,一块儿流露出来。

及至走到萍月跟前,脚步一顿。

萍月看也不看他,往后疾退三步。

巴献玉委屈道:“我是已真心悔过,挑了一日粪桶。”

他又凑近一步,“你就别讨厌我了,好不好?”

萍月闻着味,面露嫌恶,又退一步。

他低头一嗅,似乎自己也知道臭,乖乖退开两步,远远笑道:“不是讨厌我就好。”

说完这话,负着粪桶,疾步跑开。

萍月无言,默默跟在师父后头,一同出了寨子。

·

这一天,师父背篓里装的并不是竹竿与钩子,而是一块块打磨均匀的方形石块,不知作何用。

两人一块上了座山,及至一处竹林,师父停下脚步,置下背篓。

萍月四下一看:此处并无屋舍,也无洞穴,更不像是有什么蛊阵。

既不是来救人的,那又来这山头做什么?

但却见师父自背篓之中,取出一只石块,手上稍稍起力,石碑便已被深深插入泥地之中。

石碑露于地面之上那一截,上头端刻着两个小字:二清。

此处名叫二清山?

这荒山野地,也不见常有人自此走过,缘何要起个名字?

兴许此处近蛊阵,师父置此界碑,是要提醒路人当心。

不过师父不解释,萍月自是不解,满腹狐疑跟着他去往下一个山头。

走到一处溪流交汇之处,师父又停下脚步,置上第三块石碑:三净。

三净溪。

叶玉棠忽地便醒过神来,似乎明白了几分,便不由地慢慢挺直脊背,聚精会神留心师父举止。

如此,师父携着萍月翻山越岭,每至一处,嵌下石碑即走,始终不解释这界碑到底是何用途。

萍月渐渐走得有些乏,却始终跟着师父,不曾有半分怨气。

到底她体力不济,对汉人文字也并不十分敏感。走到后头,几近分不出精力去看那诸多石碑之上究竟书写了一些什么字。

也因此,哪怕叶玉棠再是聚精会神,终究也不能将师父手提字迹尽览。

好在她记性尚可,留了心,默默记下师父一路所行路线。

两人一路步行,及至天色发白,不过也只翻了四五座山头,留下十二只界碑罢了。

不过往后月余,师父每日都携着萍月出门,整日整日在山中行走。

有时是专为置碑而行,有时仅仅是去远山救人,救出人之后,顺手在沿阵置个界碑。如此下来,及至芒种,不知不觉,这山中已被师父分作出了六十余道界来。

·

藤桥对岸的荒山被巴献玉辟作梯田,种上茶树也有及膝高了,近来长势喜人。那处本是座荒山,并不适宜茶叶生长。这一株株湄潭翠芽,经他一日日精心栽种,却比茶农种得更好。

梯田层层缓坡,若只栽种茶叶,未免单调。

前些时日,此人突发奇想,不知上哪处寻来数十株玉兰与雪塔山茶籽,种在了那处山坡之上。不过芒种一过,下了场小雨,山茶便发了芽。

玉兰开的那一日,正是夏至。

黔地夏日长,天亮的快。

萍月寻了竹篾与碎布条,给自己做了只幕篱。有了幕篱遮蔽,偶见日光,倒也不是很怕了。

那日天与师父刚回寨子,隐隐便听得藤桥畔传来少年嬉笑之声:原是獒牙追着巴献玉,在茶田之中疯跑。少年人没个轻重,一时玩心大起,竞相追逐时,竟以瓜瓢舀肥水互泼对方。肥水恶臭无比,这两人竟越玩越开心。

萍月闻着笑声,脚步一顿,立在远处山头远远看着,一时竟好似能闻到味一般,胃中反酸,阵阵恶心。

正想透口气,揭开幕篱时,被外头天光一晃,顿时一阵晕眩。

眼前一黑,仰头便栽倒过去。

·

萍月浑浑噩噩睡了一整日,直到第二天夜里方才睁开眼来。

入眼是一位陌生妇人,正是巴瑞瑛。

萍月不知她是何人,但见她身上银饰繁复华美,便知她地位尊崇。

又见妇人身量不高,面容却与巴献玉有几分相似,以为是巴蛮来捉她回寨子里的,顿时心中一紧,吓得直往后缩。

巴瑞瑛温声一笑,道,“别怕,我只是个医者,不会伤害你。”

萍月攥紧被褥,莫名紧张。

巴瑞瑛又道,“不要怕。我且问你几件事,你只需点头,或是摇头,好不好?”

萍月点点头。

巴瑞瑛道,“你想见一见你姐姐么?”

萍月将脸埋在臂弯里,眼中淌出热液,猛地摇摇头。

巴瑞瑛温声道,“没事,不要紧,她进不了云台山,此刻也不在寨中。”

萍月才自被褥中,慢慢露出两只黑而亮的眼睛。

巴瑞瑛接着说,“你知道,你姐姐盗了神仙骨……给你吗?”

萍月吸吸鼻子,而后点点头。

巴瑞瑛慢慢说道:“你想要神仙骨吗?我虽于此不精,但好在那个孽障也在此处,有他在,可以确保无虞。”

萍月很果断地摇摇头。

巴瑞瑛叹口气,“你如今身为蛇人,往后至多还剩下三五月光景。短时间之内,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令你活上更长时间……可你腹中生命,还要在你身体里呆足八个月。”

萍月攥紧被子,缓缓睁大眼睛。

叶玉棠一阵讶异,腹中生命……怎么有的?何时有的?

难不成那事儿之后……就有了?

巴瑞瑛道,“有我与这孽障同在,可确保这孩子生下来与常人无异。只是,你想让他活吗?”

萍月没有说话,微微偏一偏头,望向窗外。

窗外阶息上,师父与少年人一前一后,正在闭目诵经。

后者明显六根不净,频频往后斜睨,忽地与萍月视线相接,过后一笑,仿佛是讨好。

萍月收回视线,不语。

巴瑞瑛也并未强逼,转头出屋。

萍月忽地起身,疾步追上去。

巴瑞瑛听得声响,回过头来。

萍月对着她,点点头。

巴瑞瑛松了口气,朝她一笑。旋即回房,寻出自己携来的药包,去灶上熬药。

萍月心神不宁,靠在阶息美人靠上发着呆,手一直忍不住去抠那颓墙上的洞悉。

没留神,那少年人已从庭院之中起身走来,隔着阶息,在一级台阶下站定,盯着她瞧了好一阵。

萍月别开视线。

他又沿着阶息,几步疾走,站到她跟前,从下往上,仰视她。

他思来想去,凑近问道,“是你映哥哥的?”

萍月不语。

顿时他接着又道,“是我的?”

她转头,瞪他。

他一步踩上台阶,这下比她高出大半个脑袋。

迎着她的怒火,从上往下俯视她,面无表情。

她突然有点憷,慢慢垂下眼睫。

嘴角突然挨了一吻,凉悠悠地。

她不可置信地回头,眼里有怒气。

此人却嘿嘿一笑。

庭院之中一声清脆巨响。

众蛇人都回过头来:萍月摔门回屋之后,门外少年只静静笑看着,脸上不知不觉浮起一个清晰巴掌印。

原来是挨了耳刮子。

巴瑞瑛端着一罐子药,从廊上走过,回头瞪他一眼,骂道,“活该!”

他毫不介意,抬眉一笑,一个跨步,跟上巴瑞瑛,嘴里喃喃道,“到底是不是我的嘛?”

作者有话说:

感谢长评和陪伴~鞠躬

这个回忆快要结束,我回顾一下前文,整理一下后文,今晚可能不会更~

23点没见到的话,就不要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