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蛇母2

萍月被江凝裹挟着赶路。

时而纵马狂奔, 时而轻功疾驰,不过寥寥半日,便已至约定的暗沼。轻功过沼之时, 江凝不慎一脚踏空,几度吸入瘴气, 失陷泥沼。头晕目眩之际, 将萍月一掌推到丈余外的岸上, 大声叫她:“往前跑,不要停!见到神母像,从脚下暗道过, 在洞口之下, 大喊‘龙牙狼牙’,叫他以方无量来换!”

萍月却没动,四下一寻, 突然走入一处灌木丛。

江凝一时急了:“错了!该直入山谷……”

话音一落,萍月自灌木丛中, 寻出了一支极长极长的枯枝。小小身躯, 艰难的抱着一头,将另一头朝江凝慢慢伸过去。江凝愣住, 旋即攀着枯枝,拔出陷入泥沼的小腿。一个借力, 足踏枯枝腾掠而出,轻轻坠落到岸边草丛之中, 坐在地上,扒掉了另一只腿上的靴子。

叶玉棠经由自萍月双眼所见, 顿生疑惑。

不知世间诸多男子, 目睹此刻“惊鸿仙子”如此笨拙狼狈的一幕, 又会几生怜惜?

江凝抬头,叹口气道,“你……你是个好孩子,可是对不住了,若有来日,我悉数偿还给你。”

说完这话,她复又挟着萍月,一气掠出丈余,数个起落,便已至神母脚下。彼时正值枯水时节,江凝携她一同钻入甬道,疾步走到枯井之下,向山谷一声急呼:“龙牙,人我已带到——”

随着一声惨叫,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男人被丢进了井里。

江凝急呼:“无量哥!”

躬身将他抱坐起来,查探完伤势,确认他虽受了些伤,却仍呼吸尚存,虽泪流满面,却已松了口气。

随后,抽剑去斩绑缚他的绳索,试了几次,那指头粗细的绳索却都毫发无损。

方无量低声呓语:“凝儿,这是玲珑索。”

玲珑索,只可解不可断。

要解此索,非数日不能为。

江凝回过神来,拽了拽绳子那头。绳子紧绷起来,通向井外。

与此同时,从井口坠下的,还有一整根绳索。

她一咬牙,捉着那根绳索,在萍月身上绕圈打结。

萍月没有抵抗。

而后,她拽拽两根绳索,得到那头回应之后,慢慢松开萍月。

这根绳松几尺,萍月便被提离枯井几尺。

直至瞧见山谷与月光,绑缚方无量那根绳索急速没进枯井,长数十尺的玲珑索,眨眼便被枯井吞没了影。

谷中并无人,独有一根玲珑索牵引着她往前走。落地走上不过数步,一股强有力的气劲自萍月脚底猛灌而入。而她体内没有内力与之抗衡,堪堪遭受了当世诸多高手都难扛下的猫鬼气劲,不过瞬息之间,便已晕眩过去。

·

叶玉棠听见击鼓之声,活泼又轻快。

萍月就在鼓声之中睁开眼来,入眼是四个探头探脑的少年。

四人皆着左衽衫,颜色各异;各负乐曲,分别是鼓、琴、埙、巴乌。

经由萍月视线,并不能一一看清四人面目。叶玉棠以乐器而辨,猜测这四人正是“士一人,随从四人”的四随从:龙牙、狼牙、麟牙与獒牙。

为首那个乃是龙牙,他虚虚敲两下鼓,鼓声停下来。

而后拍拍手,回头说道:“拿勾1,她可算醒了。”

四人散开,萍月转头。

自人群缝隙之中,望见一个斜倚在屋檐下的少年。

少年着藏蓝左衽三襟衣,束发挽髻,戴同色头帕,帽尾缀了一片片蝴蝶银坠;脖上戴铜鼓纹、蝴蝶瓜米穗银围帕,系一对茄形耳坠。每一件银饰,花样皆极其繁复精致,可见他地位何等尊贵。

少年正在阶息美人靠上歪坐着,正同人说着话,笑嘻嘻的。

听见有人叫他,漫不经心的转过头,与萍月视线一接,笑容一定,转头大步走来,身上银坠撞动,哗啦啦的响。

他在她跟前停下,想了想,一脚踩在一只矮凳上,俯身,几近脸贴脸的仔细瞧她。

萍月别开视线,一眼就看见他腰际玉笛。

眼睛阖上,一行泪淌了下来。

巴献玉开心地笑起来。

笑声近在耳畔,声音略有些沙哑,像软嫩糕点里未完全化开的砂糖,似根根小刺挑动口腔一般,挑逗着耳膜。

他说,“明白过来了吗?很伤心,是不是?”

萍月不语,望着偏厦顶上的穿斗,不看他。

这负隅顽抗的姿态,似乎令他更来劲。

他摆正那条小凳,跨坐上去,像小童骑木马一般的姿势坐在她跟前,打主意要好好和她说一说这事。

巴献玉道,“江余氓子女离散,何云碧七年筹谋、江映死守的誓言……我不过三两句话,这一切统统付之一炬。你猜这群人,会有多伤心呢?

他一手托腮,认真的思索起来,继而,极其开心的笑起来,“何云碧拿命换来的神仙骨,该找谁去用呢?她自己,已经用不上了呀。区区一具神仙骨,我再造就是了,不过死几个人,不过多几个月。比起这个,你看这群蠢人,被我耍的团团转,可真是太好玩了。哈哈哈哈……”

他揩了揩眼角笑出的泪,“你说好不好玩?”

这疯子!

叶玉棠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拿刀将他捅作筛子,挂在日月山上风成肉馕干,再一瓣一瓣掰下来,喂程四海养的那四条赖皮狗!

萍月却依旧不语,呆呆望着穿斗,不知在想什么。

巴献玉看她许久,说道,“神仙骨造出来以后,我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对什么都不感兴趣。若再造一具,也不过是重复昨日,可真是没劲透了。若不是见到了你——你一句话倒是提醒了我,‘男欢女爱’到底是什么呢?我还没有尝试过,觉得很有意思……你姐姐在的时候,我醉心神仙骨,压根无心搭理她。如今我对这事来了兴致,既然你也没有尝试过,我就按着中原规矩,叫你师父——那个惊鸿庄主,亲手将你送到我这里来,算是得了你长辈应允。我父亲呢,自然也是没有意见,毕竟何萍月,才是本该要嫁给我的女人。到目前为止,你就算是过门了……”

说完这话,他挠挠头,回头去向獒牙求证:“我说的对吗?是这样吧?”

獒牙小声提醒,“要有聘礼!”

巴献玉道,“你们将她师公从猫鬼里捞出来,送还了回去,这还不算聘礼吗?”

四个牙面面相觑,一番交头接耳之后,以龙牙为首,接连点头:“算!算!”

巴献玉道,“如果嫌不够,再去山头的枯骨堆里寻几个活人出来,送出去——这个总够了吧?”

四人道:“那肯定够了!”

巴献玉道,“但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獒牙想了想,补充道:“还要两情相悦,要自愿!不然跟外头山匪打劫有什么区别……”

巴献玉道:“我自愿啊!”

而后,歪头去看萍月:“难不成她不愿意?”

萍月咬牙,死死瞪着她。

狼牙小小声说,“很明显就是被逼迫的……”

另外三个也齐齐点头。

巴献玉抬起一只眉毛,俊秀邪气的脸蛋显得略有些滑稽,“那该怎么办啊?”

獒牙道,“拿勾不是说,她有心上人,而且还是是那个全中原人女人都想嫁的男人吗?”

巴献玉道,“那我比江映更让人想嫁一点,是不是她就情愿了?”

獒牙猛地点点头。

巴献玉道,“那要怎么做?”

獒牙很努力的思索,接着说,“首先,你要富有魅力。”

巴献玉猛地坐直身子,认真的聆听。

獒牙道,“然后,你要讨她欢心。”

巴献玉仔细想了想,提出一个问题:“怎么讨她欢心?”

獒牙道,“就是,把你最厉害、最擅长的东西,展示给她看。”

“我擅长的?”巴献玉略一思索,“我擅长杀人,特别是杀江湖人。”

说完这话,屋里四人都吃吃笑起来。

巴献玉接着俯身去看萍月,问她,“想看我杀江湖人吗?”

……神经病。

叶玉棠相当费解。她觉得这群人都有病,统统都该塞回女娲手头,回炉重造。

巴献玉问萍月,“想不想看啊,嗯?你说句话,你怎么哑了?”

他伸手去萍月鼻息,她立刻屏住呼吸。

“真不能说话?”巴献玉定定的看了她许久,一双略浅的眸子,睫毛却异常浓密,故令他瞳孔显得格外幽异诡谲。

萍月也一动不动的盯着他。

麟牙“遭……”地一声,脱口而出:“她莫不是来的路上,遭山上那些毒物给蛰了?”

龙牙突然说道:“她被猫鬼震晕过去,也有快有两日,总该饿了吧?”

巴献玉道:“去,将厨房昨日卤好的松桃鸭起一只过来。”

龙牙狼牙颠颠儿的去了,端了几瓮烤肉、几碟子水果回来。

巴献玉一声令下:“吃,吃吃吃!”

四个少年端着盘子,在她跟前炫耀似的,大吃特吃起来。

萍月饿了好些天了,整个人已有些虚弱。她定定的看着面前这些人,始终不为所动。

少年人们吃着吃着,渐渐就停了下来,觉得没劲。

手里捉着羊腿,一阵交头接耳:“接下来该怎么办?”

獒牙道:“早晨刚宰的那头羊,羊头、羊眼和羊心还在案板上没动……”

巴献玉没吱声。

獒牙就当时默许了,当即吹响巴乌,几只蛇人疾步而来,手上各抓了把羊眼和羊心。

羊眼上红蓝血丝密布,黑眼仁大大的瞪过来,模样很是惊恐。

羊心上连着红筋,仍还一下一下动着。动一次,鲜血泵出,是生命作的最后垂死挣扎,有如此刻的萍月。

巴献玉抓起几只羊眼,在她眼前捏碎一只,崩出白浆黏在他手指上。

叶玉棠心口作呕,反出的酸液几乎涌到咽喉。

巴献玉朝萍月走来,展开手心,将一摊腐乳似的东西摊到她眼前,“想吃吗?”

萍月胸如擂鼓,叶玉棠听得一清二楚。

她吞咽了一口唾沫,点了点头。

巴献玉面无表情的说:“张嘴。”

萍月照做。

旋即,他将羊眼,一粒粒喂到她嘴里,而后捏住她下巴,晃了晃。

萍月嘴里鼓鼓,就着他的手,大口大口嚼、咽,几度噎住。

巴献玉眼睛渐渐亮起来,将信将疑,“真的假的?”

獒牙忍不住献计:“既然已成蛇人,放红蝎再蛰她一下,倒也没什么大碍。以防万一嘛……”

巴献玉回头,轻飘飘看他一眼。

獒牙立刻闭了嘴。

巴献玉道,“刚被蛰两天,皮肤还没裂,倒和寻常女人没什么两样……你说对么,獒牙?”

獒牙道,“那是自然。”

巴献玉便又有些不悦,“那就陪我玩不了几天了。”

而后又咧嘴一笑,“无妨,我们就继续。”

回头又问獒牙,“刚才我们说到哪儿了?”

獒牙回过神来,“要讨她欢心!”

“讨她欢心……给她看自己最擅长的。”

巴献玉皱着眉,毫无头绪。

在屋里来回踱步,而后又一筹莫展的走了出去,四牙紧紧跟了上去。

萍月旋即低下头,一手抠住咽喉,疯狂干呕起来。

·

阿嬷进屋来,领萍月去温泉洗澡,给她换上一身干净丁香紫的蜡染裙,披了青帕,一席长发挽作高高发髻,尔后,给她戴上高而厚重的鸾凤交颈银冠、并蒂桃银珈、项圈与披肩,连带着项链、牙签、髻簪、耳环与手镯在内,零零总总,戴在她身上的东西,总有两三斤重。

阿嬷将她领了出去,领到千户苗寨外的白水河畔。

巴献玉候在河畔的石鼓边,听见银饰脆响,回过头来,展颜一笑。

阿嬷将她扶趴到一名蛇人背上,转头离去。

巴献玉领着她与蛇人一路往村寨外头走,“我想了一整天,我最擅长的,不就是虫、蛊、毒、医、笛吗?所以我打算带你挨个瞧瞧,没准你会喜欢上我呢?”

一张天真脸蛋,与他所作所为完全大相径庭。

究竟害多少人家破人亡,人人避之不及,又怎么会有人喜欢你?

叶玉棠厌恶之情油然而生,想必萍月此刻脸上也是一样的表情。

巴献玉歪歪脑袋,打量她神情,说,“你有这么讨厌我吗?”

萍月望着他,不说话,但是脸上表情已给出答案。

巴献玉道,“我这么做,又有多大错呢。”

他转过头来,“云台山多蚊虫,苗人大多苦不堪言。苗人想出法子,用各种方式控制昆虫,攻击、吞噬毒蚁蚊虫。盘瓠笛,巴蛮医,渐渐成了一项绝学,用以保护苗寨。从前,这技艺也是可以载入武学典籍的,可是中原人贵中华贱夷狄,以虫蛇无眼为由,将我苗人排挤在外。哪怕我造出玉龙笛,终也上不了《兵器宝鉴》。我倒不在意这个,只是我拿勾巴德雄对此心有不甘,几度闹得家破人亡,父亲很是心痛。我心中觉得好笑,虫蛇伤人不算正经武学,那我控制会正经武功的江湖人去打江湖人,算不算正经武学?”

他问她,“你知道蛊,是什么吗?”

萍月微微睁大眼睛。

他领她走到一处屋檐下。

眼下刚下过雨,檐下绿叶聚水,吸引南瓜藤蔓上爬来吸引数只漂亮、肥硕的透明瓜牛。

他从囊袋中取出艳丽的、小小的饵,以食指,喂到瓜牛跟前。

瓜牛慢慢,慢慢将他手头那粒饵吞入腹中。

那只瓜牛在藤蔓上蠕动,渐渐地,一边走,两只透明的眼柄,突然附上一圈一圈彩环。彩环附上眼柄,仿佛有了生命一般,慢慢向前拱动着。

那只吃下彩饵的瓜牛,开始越过透明瓜牛同伴,沿着藤蔓,一点点、一点点朝着阳光普照的高处爬行。瓜牛变得艳丽,爬到高处后,彻底失去保护色,哪怕几十步之外的萍月,也能一眼看见。

剑南瘟疫引来无数秃鹫与乌鸦,此刻就在云台山上空盘旋,发出极不详的鸣叫。

忽地,一只画眉急掠而过,一张喙,急速咬下那只瓜牛的眼睛。

萍月猛地捂住嘴,掩住了险些发出的惊叫。

巴献玉见怪不怪,“吞下‘彩饵’后,彩饵在瓜牛眼中搏动,模仿禽类最爱吃的毛虫。同时对瓜牛进行精神控制,引领瓜牛离开掩蔽,走到开阔处,被饥饿的鸟类挖去眼睛。”

两人一同望着飞入密林的画眉。

巴献玉淡淡笑道,“而被画眉吃掉的瓜牛眼睛,会在画眉肚子里,开心的生下成千上百个宝宝。”

他回过头来,“蛊,就是这种东西。苗人用以操控虫蛇的蛊,会比它稍稍厉害一些。毕竟蝎子,蜈蚣的神智远比瓜牛复杂。蛇与蛙,就更精密一些。然后是猫,然后是猴,然后是猿,然后是人。人这种东西可就厉害了,我们为什么有别于禽兽,正是因为他们清醒的神智,与精密的头脑。但越复杂的东西,对我来说越有趣……到如今,这些对我来说已都不是什么难事。而且,这世间,过半数的事物,都在通过操控别人的神智,来满足一己私欲。它们都可以称之为蛊,人,又何尝不是。”

他说这些话时,因兴奋而微微病态,眼中大放异彩。

人对于自己爱之切的事物,找到一脉相承的东西后,往往越是难越的高山,去征服、攀爬之时,哪怕再难,却也越是兴奋。

从此醉心于此,世上任何事都不想过问。

看着此人的诸多细微表情,叶玉棠竟然觉得,她某种程度上,竟能理解他这种病态。

也正因如此,她更觉得后背生凉。这人是魔非人!她怎么可以理解他……

巴献玉微微笑着,眼中出现一种无比温柔的神态,温声说道,“知道光明躯与神仙骨,又是什么吗?”

不及萍月回答,他转身疾走,一路领着她回到爷头苗寨之中,一路穿过风雨楼,走入一间卵石筑的吊脚楼,一路上到第三层。

门一推开,数百只透明琉璃、玻璃瓶罐之上的人头与兽头,齐刷刷朝萍月看来。

她深深吞咽了一口,狠狠将跳到嗓子眼的心脏与尖叫,一并吞回肚子里。

这些人与兽,都没有身躯,只有头颅,被支架固定在罐子上方。

不,甚至都算不上是头颅。

支架上方的部分,在圆形水腔的保护下,是一只完完整整的、粉嫩的、鲜活人脑。

人脑上,通过筋脉,连接着两只眼珠;从人脑底部,连接着人的一整根脊骨。以脊骨为主干,向四周发散着诸多筋脉,或者说是是触须。触须摆放的整整齐齐,从人脑往下,肩、双臂,食指;肋骨、胯、腿……都不见了,只剩下触须。

这些触须连着脊骨,一同浸泡在不知名的汤药之中。隔着打磨光滑的琉璃,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而这“人”却还未死去,黑色眼仁追随巴献玉与萍月,滴溜溜的转。

叶玉棠心头惊骇:这……是什么玩意?

这他妈的连人彘都算不上,根本就是个名副其实的……

人参。

萍月一眼眼扫过去,猛地躬下身来,阵阵干呕。

巴献玉回过头来:“你觉得恶心?”

她没吱声,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接着说,“现在身在罐子里的,就是我们神智的全部。我们每个人都这样,你也是,我也是。这才是个人,此外的肉啊,皮啊,脏器啊,不过都是外衣罢了。你美或丑,亦不过是衣服的好与坏,那些于我何干?我都看不见,我只在乎真身的好坏。”

说完这话,他径直走出这间屋子。

萍月四下一看,瓶瓶罐罐之上,数百只眼仁,哀哀地望着她。

这是神智的全部,他们和我们没有区别。

可他们不能开口说话,他们此时在想什么?冷不冷?是否想要吃东西,想要开口说话,也想要一件件漂亮的“衣服”?

萍月被百双眼珠盯得慌了神,后退时一个趔趄,爬起来匆匆跟了上去。

“江湖人,武功越是高强,越是清醒,越难操控。生蛇蛊乃是蛊中之王,可令世间绝大多数人失去神智,任我操纵。只除了少数定力极佳的至强高手,”巴献玉咧嘴一笑,“这却也正是最有趣的部分。生蛇蛊虽不能操控神智,却可以令他们五脏具损,脊柱毁坏,筋脉滞涩。这时候,只有一种东西,能令他们存活……”

叶玉棠心头一跳。

巴献玉脚步一顿,舔舔发干的嘴唇,“那就是神仙骨。”

他接着往前走,“神仙骨,也就是神仙蛊,乃是围困上千身中生蛇的至强高手。唯一活下来那一个,生蛇蛊在他体内绵延数月甚至半年之久,摄取宿主精气的同时,也摄取其余早已饱饮精血的‘次生蛇’。如此反复数次,我再此‘悍生蛇’将之从宿主骨血中取出,淬炼,便可称之为神仙蛊。将神仙蛊种入蛇人体内,便会钻入脊骨之中,重构损毁的脊柱。以气血循环助力,继而修复骨骼躯干、疏通气海,接着通导经络。气海蕴藉饱满,经络畅达通透,便更能远胜当初。但神仙蛊何其强悍,其力至强,绝非寻常人可以承受住。若非天纵奇才,否则庸常之辈,只会被神仙蛊所攻击、折堕,不过就是成为喂养神仙蛊的‘祭蛊人’罢了……”

他喃喃道,“但倘若寻常人也想用此神仙蛊,那就得将‘衣服’从头到脚更替一次。这便是光明躯……只是难得罢了。在神仙蛊面前,却只不过是雕虫小技,不提也罢。世人之所以将《光明躯》《神仙蛊》相提并论,不过想拥有神仙蛊,前提便是光明躯。也有人将二者混淆,但前者其实远不及后者。因为光明躯乃是从外向内遮蔽漏洞,而神仙骨却是从里向外清除短缺,至强而至通透。”

光明躯神仙骨,本是何其复杂的机理。

此人寥寥数语,以寻常词句,便叫人轻易明白过来。

他是天才,因天才而纯粹,只可惜无人指引,误入歧途,便成了纯粹的恶鬼。

他回过头来,一笑,笑容天真无邪,“听明白了吗?”

他歪着头,又问,“有喜欢我一点点吗?”

萍月没应。

他叹口气,有点生气:“你怎么这么冥顽不灵呢。”

·

萍月被蛇人押进半边楼的偏殿里,按着坐在一张椅子里。

面前放着一张纸,一支笔。

巴献玉趴在桌上,面对着她,说,“快写。写你爱我。”

萍月呆呆坐在书桌前,一动不动。

他歪着头,脸被胳膊压出一道褶子,突然笑了起来,“你是不是不会写字?”

萍月盯着他,突然执起笔,在纸上写下刚背熟的诗句,“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这近乎自戗的行为,令叶玉棠倒吸一口气,道,小丫头,你一口气憋到现在,生羊眼也吃了,笑也赔了,不就是为了伺机逃出去吗?

顺着他不就好了,何必又非要激怒他?

叶玉棠随萍月转头,和他视线相接,静静等着这个疯子的发落。

她是在替她担怕,萍月却在笑。

巴献玉在那字旁看了许久,抬头缓缓道:“这几个字,不对。来,我教你写。”

说罢,他将她手执起。

萍月挣了几次,皆没有挣脱。

眼睁睁看着他操纵自己,在纸上接着写下:吾爱巴献玉,天下皆可闻。

萍月偏着头,几近在看一个疯子。

巴献玉却冲她真诚又开心的笑了起来,“你爱我。”

得出这一结论后,他反倒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你爱我,我该拿你怎么办?”

他高高兴兴的叫来四牙,举着那张纸炫耀道:“看到没有,她爱我了!”

三牙都开心的去拍龙牙的鼓。

獒牙欣慰的说,“接着,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他低头琢磨了很久,尔后又问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獒牙道,“就是你一直很感兴趣的,男欢女爱啊。”

他偏了偏头,“可是我依旧不知道男欢女爱究竟要做些什么……这种事,只有獒牙做过,你给我讲讲?”

獒牙道,“我……我说不出口。”

巴献玉将他拽进一间屋里来,将笔递到他手头,“你画,画给我看。”

獒牙表情复杂的开始在纸上作画。

另外三只牙凑头来看,被獒牙挥墨汁赶走了。

数个时辰之后,獒牙将一叠小人画,交到了巴献玉手头。

他携着这沓画本,走进关了萍月的那间偏厦,将画像在桌上展开。以免她从桌前逃走,獒牙已视线将她手脚都以玲珑索牢牢绑缚。

巴献玉埋头,半俯在桌上,故意和她脑袋挨在一起,看画。

一只只银蝴蝶撞到,发出一声声脆响。

翻开第一页,两个小人在嘴对嘴。

他偏过头,凝视萍月。

眼睑一垂,睫毛小手一样搭在脸颊上,去看她的嘴唇。

她心生厌恶,吓了一跳,反射性往后缩。

他只好将她整个定住。

一倾身,凉悠悠的嘴唇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又缓缓掀起睫毛,露出那双浅而幽异的眸子,牢牢攥取她的视线。

嘴角一弯,露出一抹欣喜的笑,似乎发现了这游戏的妙趣之处。

小孩子第一次尝到甜头,不知餍足,才一口,自然不够过瘾。

他便又偏一偏头,倾身过来。这一次靠的更近,睫毛覆到萍月脸上,以凉而薄的嘴唇,试探性地,再又轻轻碰了一下。

手指插入发中,紧紧一拢。

嘴唇覆上来,吮得肆无忌惮起来,裹挟着明显的欲|望。

这一技能仿佛无需领悟,乃是雄性与生俱来的本能。萍月本能抗拒,牙关紧锁,在下巴猛地定住的瞬间,齿关被撬开,温与润侵了进来。

叶玉棠整个震惊了,心头大叫:喂,喂!喂……

几乎能恨不得上手去将这两个掰扯开。

风将桌上那册画本吹得哗哗地响。萍月睁着眼,朝往下看。

泪眼一点点模糊视线之前,叶玉棠仍还是看清了画片上那一页一页的小人儿。好像是……平康坊的双休神功。

似乎留意到萍月的出神,他近乎警示性的,提着她的腰,将她整个推到了桌上,压住了翻飞的纸页。

蜡染衣裙被推上去,少年人覆了上去,犬齿厮磨萍月耳垂,脖颈。接着接往下……

萍月似乎不敢再往下回忆,紧紧闭着眼,画面一度静止,只有窗户外的光照进来,茫茫然的一片白。

银蝴蝶花儿撞在一起,哗啦啦啦,轻脆的响。

连带着少女一下接一下忍痛轻哼,连带着少年渐渐粗、重的呼吸,都被湮没在银饰的清响之中。

有如静止的时刻,那些画像上的小人,却不知怎么的,在叶玉棠脑子里一遍遍的过。

好像并不是什么双修功法……

白活了二十年,直至这一瞬,她才倏地醒过神来。

似懂非懂,脸上却一阵阵的发烫。

她大骂了句脏话。这一句脏话十分清晰,并非是在梦中,而是真真实实的脱口而出了。

之后,隐隐只觉得有人轻轻将她手捉着,握在手心。

·

往后的一段,萍月似乎不忍、也不愿想起,故回忆有些断断续续,支离破碎。

隐隐的一些画面里,都是巴献玉在对她做类似的事情。

从那天之后,他开始痴迷于这种游戏,近乎有些不知厌倦也不知疲倦起来。

而萍月也并非一无所获。在蛇母寨中几十日,她不动声色记下了施秉云台山所有猫鬼阵的位置,也终于让寨子里守备对她看管懈怠下来。

有一日,蛇母听马氓来消息,称江映只身前来剑南道寻人,当即带着四徒出了云台山。

也是那天,她翻窗而出,从寨中逃出了来。

赤着脚,绕过所有猫鬼阵,在山里走了整整三天三夜。

因为饥饿、疲惫,她一天比一天虚弱,远远看见一座村寨,便想走过去讨些食物充饥。

水上藤桥已然断裂,她蹚水而过时,突然觉得脚底一阵刺痛。

她停下来,在水中摸索一阵,将刺痛她的事物从水中捞出。

那是一只骷髅头。

从漆黑洞眼之中,钻出了一只艳红的蝎子。

她将那只骷髅头远远扔出去,头顶一阵晕眩。脚底血水将溪流浸染,她跌坐回冰冷溪水之中,阖了阖沉重的眼睑,已有些认命。

闭眼前,忽然一只布满老茧的手,向她伸来。

她听见一个温和、苍老的声音,在头顶说:“女施主,不要睡。起来,快随贫僧来。”

她使出浑身力气,抬了抬眼。

入眼,是一件黯淡、破旧的袈裟。

她颤抖的双手,搭了上去。

僧人轻轻拉了她一把,便将她自水中拽了出来,架到自己肩上,一步一步,往夜郎寨中走去。

师父……

师父!

泪水从叶玉棠眼中大颗大颗,夺眶而出。

她胸中气闷、郁结,酸涩难当。

至此,却终于替萍月松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

1拿勾,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