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萍月3

何萍月转头, 小声问了句,“你们中原人的妻子跑了,也要追回来吗?”

江映问, “为何我们中原人不能追?”

“你们中原男子,每个人都有很多个妻子。跑了一个, 再娶一个就是。”何萍月嘟着嘴, “我们寨子里人都这么说。”

萍月姑娘, 在你面前的,实乃是中原男子中最花心的两位,如假包换, 名不虚传。这波讥讽挖苦, 直打七寸,功力到位,实在太毒了。

哈哈哈哈……

叶玉棠几乎笑得险些岔气。

视野一暗, 转眼已是天黑。

有人轻轻敲叩房门,何萍月闻声回头, 见一名少妇倚门而立。眉眼与江映有三分相似, 年纪稍长几岁。此人应是江映长姐——素有天下第一美人之名的“惊鸿一见”江凝。

美人衣袍宽大,孕肚隆起, 脸部略略浮肿,却难掩雪肤红唇、乌发深眸的绝色姿容, 无怪天下男子都为之心折。

江映急急起身将她扶进屋中坐下。

江凝柔声责怪,“难得举家一聚, 你为何不去?”

英俊面容神色沉沉,“父亲正好捉着机会当众数落我的错处, 我又何必亲自去自讨没趣?”

江凝道, “你体谅他为人父, 为人师长,为中土武林宗主,在外抵御夷狄鱼目混珠,煞费苦心;在内,自己亲儿子却将一名来路不明的苗人少女带在身边。且不说如何折损父亲威严。单论你自己,如今及冠之年,尚未婚配,让外人听去,不知生出多少闲话。父亲这人,虽说忠直过头了些,到底不会害了你,你且不要令他伤心。”

江映道,“这事我不想再提。”

江凝见他态度强硬,故不再说话。

屋中气氛一度凝滞,尔后,江凝打量起台榭上看雪的少女。

目光相接,何萍月慌忙移开视线,看冰湖,看山柏,看无处安放的小手,不知不觉江凝已走到她跟前,略显吃力的坐下来,打量何萍月。

江凝说道,“倒不如,将她送到我那处山庄上,改做江姓,收作我惊鸿门下弟子。如此,既可打消父亲怒气,又免去外人闲话……如何?”

江映也觉得这主意不错,便问萍月,“你愿意吗?”

萍月对上两人期盼的目光,略迟疑地点点头。

·

接下来一段记忆,对萍月来说因痛苦孤独而显得异常混乱。

间或听到两三声少女愤愤不平——

“别人的惊鸿剑,是‘其形也,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江萍月的,是‘寿陵学步,棘刺沐猴’……”

“干脆别叫惊鸿剑,叫笨鸡剑比较相称。”

“光看她,我们笑都笑死了,还怎么练剑?眼见惊蛰斗剑在即,再这么下去,师姐们定是要败给那群臭男人们。”

“若我是她,从七岁崖跳下去一了百了。”

“好好的,跳什么七岁崖?倒不如将她派到月影山庄去做奸细!”

“正好,那群臭男人们觉得江萍月长得好看,都喜欢偷看她。派去做奸细,叫他们无心练剑,实在美得很。”

一众女孩子都吃吃笑起来。

笑过之后,一女子道,“不行。我去禀告庄主,重阳之前,叫她去青云山涧独自练功,以免耽误我们大家。”

江凝的脸却是清晰、温柔的。

摸着她的头发,温声说,“萍月要合群,才能与师姐们要好好相处。”

山柏林的雪化了,下头山崖冰雪消融,从一色的白里头露出郁郁葱葱的绿。

萍月捻了片青杨的叶子,吹响一首奇异的苗岭小调,引来数只蔚蓝闪蝶飞上七岁崖。

围绕着她的少年少女都大声喝彩,拍手赞叹。

人群背后传来中气十足一声喝斥:“什么事这么热闹?”

少年人们回头一看,恭恭敬敬鞠躬拜道:“掌门师父!”“掌门师叔!”

“铜先生!”

“屠先生!”

紫袍中年人一张棱角分明国字脸,神色凛然,眉目威严,正是“剑老虎”江余氓。江余氓身后一左一右跟了两位剑客,乃是他的随行属下铜面生与屠万金。

江余氓面容不怒自威,此刻又带着三分怒意,令一众少年人们战战兢兢。

片刻之后,他又笑问道,“你们这群小孩儿,玩些什么这么开心?”

少年们都松了口气,小心翼翼说道,“萍月师妹吹山曲,引得一群漂亮蝴蝶飞上光秃秃的七岁崖,实在好看的很。”

“哦?”

少年人往四散开来,被蝶群围绕的萍月懵懵懂懂回过头,正好与江余氓视线相接。

剑老虎脸上笑容一点点消失,嘴唇紧抿,幽寒目光凝视之下,哪怕叶玉棠也觉得似有芒刺在背。

江余氓话音平静非常:“这苗蛮,是哪个混账东西,引到我雪邦来的?”

此时片刻宁静,不过山雨欲来之势。屠万金与铜面生自然深知这一点,面面相觑,脸色发白,叹着气摇摇头。

不远处孔婆婆与仪婆婆匆忙赶来,跪在江余氓跟前。

两位老婆子出身惊鸿山庄,心系有孕在身的少庄主,故必然是偏袒江凝的:“这苗人女子,是公子爷带回来的。”

若是叶玉棠没想错,这一年天下正乱,南蛮为祸岭南,朝廷诏令无法到达,致使岭南民不聊生。凛冬时节,江余氓携铜先生、屠先生、邱先生前往岭南驱逐南蛮时,邱先生落入贼人陷阱,不慎殒命。江余氓面上虽不说,心中却苦闷之至。开春回到雪邦之后,便因诸多事情,与自己唯一的亲儿子决裂,就此气得大病一场,避居终南整整两年,大邺七年方才被请出山来。

这一年是大邺五年的话,那此时的江余氓,刚因苗人折损一名至交,一回家中,便见到一个他平生最憎恶的苗人。

叶玉棠心道糟糕,这回可真完蛋了。

萍月几乎是被江余氓只手拎着穿过半个雪邦,扔到江映跟前的。

两父子僵持了一阵。江余氓态度倨傲,似乎等着儿子下跪求饶。

江映也在等,等着父子之间平心静气的对话。

等来的却是江余氓不由分说的一句:“让她滚。”

江映眼神一下就凉了下去,“若我不呢?”

江余氓不可置信,几近讥讽的笑道,“若你不呢?那就你滚。”

江映直截了当:“好。我滚。”

江映一手携着萍月,径直出了门去。

他轻功极佳,江凝拦他不住,只好挺肚子,回头向父亲求饶:“君子一诺千金重,他允诺旁人要照顾好这女孩,必不该自毁誓言……爹爹,这不是您教他的吗?”

“就他?”江余氓冷冷一笑,“他无心庄中事务,日日流连长安平康坊。尚未娶妻,却处处留情,名声在外。不知外头养的哪个野女人,送给他这么一个杂种,他就这么理所当然的带了回来。他当我天下第一邦是什么地方?他又算得什么君子!”

萍月趴在江映肩头,看江凝慢慢跪趴下去,捂着肚子痛哭在地。

她也不禁流下泪来,小声问江映,“是不是我做错事了?”

江映脸色苍白,神态坚定平静,“不是。不关你的事。这件事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

萍月又被江映带回了平康坊画船酒肆。

除了这间酒肆,江映似乎无处可去。大部分时间里,江映都不在萍月身边,萍月无人照料,闲的发闷,出了房门,在画船酒肆中漫无目的,四处闲逛,不知不觉,便闯入一间虚掩的屋子。

透过细小门缝,叶玉棠不得不跟着萍月往里头窥探:

屋中豪华精致,墙面以青漆涂饰,梁上绕着层层罗纱,屋中点着红烛,照得青墙红纱气氛暧昧。

床上两具躯体叠在一块儿,衣裳凌乱,细长、白皙的胳膊缠绕在一具魁伟、英武的黄棕色身躯上。

起伏隆动,却始终相接,看上去有种奇诡的美感。

萍月偏了偏脑袋,似乎想知道这两人是在干什么。

叶玉棠也随之偏了偏脑袋,这是在练什么双修神功?看起来好生厉害。

娇滴滴的女声也变得尖、腻,到后来似乎有点喘不上气。

细长的足背绷得直直,晃了几晃,动作就停了下来。

女子睁开眼睛,从男子肩上望向门缝,媚眼轻挑,笑着说了句什么。

男子随之回头,瞥见萍月,低头骂了句什么。旋即起身来,系好腰带,往那胡姬身上又撒了把角子,瞪了萍月一眼,径直出门去。

胡姬拂去身上铜钱,略整了整缭乱衣衫,歪坐起身,朝门外女孩招招手,道,“月姑娘,过来。”

萍月走进屋去,胡姬执喝空了的高足杯瞧了眼,抓了把瓜果糖仁扔在里头,递给她抱在怀里吃。水蛇一样的胳膊虚搭着萍月,问,“小姑奶奶,刚才看什么?”

萍月道,“你们刚才在做什么?我从没见过,好生奇怪。”

胡姬一把细细嗓子咯咯笑起来,问她,“是奇怪?还是有趣,觉得很喜欢?”

萍月猛地摇头,“看起来好讨厌,一点也不喜欢。”

胡姬慢悠悠说着,“这叫男欢女爱。”

萍月试图理解这个中原词语,有些不明白:“男欢女爱?我怎么觉得,那男子并不怎么开心,你也不怎么喜欢他的样子?”

胡姬笑叹道,“月姑娘呀,你年纪尚小,自然不明白。如果有一天,有个男子这么对你,你却不觉得厌恶……那就是男欢女爱。”

·

一群胡姬携萍月一块儿一艘画船上头跳了一整日的舞。

直至长安城中入了夜,天渐渐暗下来,内坊闭门,入平康坊过夜的恩客也渐渐多了起来。男子入画船酒肆,见高挑胡姬与瘦削苗岭女子翩翩起舞,不禁也大受感染,回廊中起舞而和。

忽而少年长孙茂推门而入,瞧见几乎被胡姬包围的少女,当即跳上画舫,将她拽下来。

彼时此人已高出萍月半个脑袋,只是蹲身下来同她说话时,依旧是模糊不清一张脸,怎么都看不清晰。

长孙茂问她,“小丫头片子,你怎么在这里……江映哪里去了?”

萍月摇摇头,“不知。”

少年人叹口气,“我想想啊。走,我带你找他去。”

长孙茂一路将她携出平康坊,趁宵禁之前,带她进入东市鸿鹄茶肆,直入茶肆最深处一间书斋。

江映一身黑衣,在书斋中寻着什么东西,闻声回头,有点诧异道,“怎么将她带过来了?”

长孙茂将萍月领至书案一侧,气得笑了,“我不将她带过来,这姑娘今夜怕是在你那处,被当做妓子给……”

他突然不说了。

叶玉棠等了半天,不见他回答,干着急:给什么?你倒是说啊?

顿了顿,他纳罕道,“事不关己的。这姑娘既不是你什么紧要人,你何故为她和叔父闹成这样?”

江映笑了,“你如何知道,我是为这小姑娘同他决裂?”

长孙茂不解,“那是为何?”

江映道,“不论你做什么,但凡不合他心意,便觉得你是‘游手好闲’。不认可你付出一切,事事打压,不留情面。甚至,甚至逼迫你娶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为妻,你愿不愿意?”

长孙茂想了想,问他,“哪家女子,美不美?”

江映一哂,“也是,我又同你说这些做什么?”

长孙茂道,“也只有你们父子俩,如出一辙的牛脾气。”

江映道,“你家父慈母爱,上头五个哥哥给你顶去半边天,任凭你招猫逗狗胡作非为横行霸道,终究不打紧。”

他走到江映近前,“你就这么铁了心,再不回雪邦?”

江映头也不抬,“不回。还有,别没大没小的,叫表哥。”

长孙茂道,“你侄女也不去看看?长得可伶俐,半点不似你那赘婿姐夫。倒是上月周岁抓阄,当着一众江湖人的面,抓了本美男子画册,将祖母乐得不信。”

江映没则声。

长孙茂又道,“若我是你,全当无事发生,回头该吃吃,该喝喝,叔父也不至于再硬着心肠,当众将你逐出去。”

江映道,“君子一言九鼎。江余氓说到做到,我亦如此。以为你天底下人人都似一般厚脸皮?”

长孙茂“哎呀”一声,“君王九鼎,大夫五鼎,士子三鼎。我家是外戚,要是能九鼎,就礼崩乐坏了。谋朝篡位,那可是要株连九族的。”

江映瞥他一眼,“你信不信,总有一日你得死在这张嘴上。”

长孙茂嬉皮笑脸,不以为然。

在书斋之中溜达了一圈,打量屋中陈设,似乎颇有兴趣,随口问他,“如今天下第一美人是谁?第一公子呢?哇,不会还是你吧,要不要脸的?”

江映道,“我处只负责收集整理,不负责品评排名。更何况,《兵器宝鉴》与《夜话中土》,这月也才刚接手过来,与我可毫不相干。”

拿起桌上一本《美人图册》随手翻看,“排名都没什么更改嘛,四六一换,九、十更替。就没有什么新鲜事物?”

江映说,“新鲜的倒是有。去年跻身高手榜,忽然猛地连爬上千个名次。学了四个门派的功夫,拜入隐士高手门下,上月铜先生乔装改扮,上少室山挑战,三十余招之内就败下阵来,可见此人功夫远不止如此。厉不厉害?”

长孙茂不置可否,“高手嘛,不都这样?有什么稀奇之处。”

江映道,“这人,与你同岁。”

长孙茂关注点十分奇怪:“是男是女,美不美?”

江映摇头,“铜先生回来之后,说的是,这人外形是个姑娘,想必是修习邪功,故雌雄莫辨。至于美不美,倒无人提及。”

长孙茂笑道,“男人嘛,但凡不服气,便都是敌人。敌人哪有美丑之分?”

江映道,“若这人强到令人世人生畏,你敢不敢娶?”

长孙茂道,“有何不敢?若我喜欢,管她是鸿钧老祖还是元始天尊又如何,她不杀我,我便决不死心。她若杀我,下辈子再来。”

这人吹牛吹得也太没边儿了,叶玉棠简直笑到岔气。

两人聊了半晌,但只听得长孙茂在屋里聒噪个不停,萍月视线却始终都落在江映脸上。

俊美公子的侧脸,眼睛,睫毛,鼻梁,骨节分明的手指,伏案写就的狂草字迹。

每每长孙茂开口说话,叶玉棠都非常想扭头看他一眼,但她根本移不开视线。

她简直又好气又着急,心头笑道:萍月姑娘,够了,可以了,我知道这人长得好看,但也好歹尊重一下别人,好吗?

长孙茂近在耳侧,“哦?”地一声,突然没再出声。

烛光照过来,阴影整个将萍月覆住。

萍月似乎觉得安静过了头,这才舍得回头看长孙茂一眼。

直至此时,长孙茂的脸依旧是模糊难辨的。

叶玉棠细细思索,几乎所有男子,都没有在萍月记忆里留下清晰的五官,只除了江映。

江映异常清晰,清晰得近乎能数出睫毛有多少根。

长孙茂看看少女,又瞥一眼江映,噙着点子笑,一副一切了然于心的表情,突然说道,“姑娘也大了,将她留在平康坊那种地方,终究不是个事。”

视线又落回江映身上。

江映道,“是,这事确实不妥。先前是因她年纪尚小,画舫酒肆有薛掌事等诸人方便照料着。等我忙过这阵子,就另寻一处宅子,将她接过去好生安置。”旋即朝萍月招招手,“过来。”

萍月走过去,靠着他坐的椅子。

江映问,“萍月想先学武功,还是想先念书写字?”

萍月没有讲话,盯着他案上刚盖的红戳看,四四方方的两个字,十分有趣。

那应该是江映的名章。

两个字歪歪扭扭,奇形怪状,看不出个究竟。

叶玉棠瞪大眼睛辨认了半晌,也实在辨认不出来。想了一阵,她突然明白过来:萍月不识字,故记不住汉字笔画。

江映道,“萍月认识这两个字吗?”

萍月盯着他的眼睛,很认真的摇摇头。

江映叹口气,道,“那我们先学写字,好不好?”

萍月想了想,“我想先学武功。”

“为何?”

“姐姐教我来到中原,一定要先学武功,跟中原女子一般骑马仗剑,才不枉活一世。”

长孙茂不动声色转身离开,将内室留给二人。

轻轻一笑,脚步声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