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鼓时分, 厚载门一开,两人随小贩、车行一起出城,走到约定的茶棚时, 重甄已等在那里了。天上下着雨,茶棚上头搭着油帔遮雨, 故里头暗沉沉的。重甄戴了帷帽, 黑纱垂下遮住盲眼, 着了身皂衣,看起来像商队里稀疏平常的一员。柳虹澜在一旁随侍,二人在最角落, 倒也不引人注目。
柳虹澜目力极好, 一打照面,示意他们不必进来,以免惹眼。
那二人很快付了茶钱出来, 径直领他们前去一早备好的重辕马车处。
重甄敲敲车身,车壁发出敦厚沉闷的声音。
柳虹澜立马狗腿地解释, “思及郁姑娘腿脚多有不便, 所以这回没有备马。”
说完,自己也觉得这话听起来也听没谱, 又加了一句,“其实我们主人是觉得, 同乘一辆马车呢,也就不怕有谁跑路了。”
气氛一度尴尬。
叶玉棠鼓掌, 算给他捧场。
柳虹澜很受用,道, “郁姑娘先请。”
她掀帘子上马车, 没留神角落里还站着个黑袍女子, 倒是一愣。就近坐下,长孙茂随后,与另二人相对而坐。
车夫等到人齐便走,一路向西南而行。
行上一阵,柳虹澜大抵是怕众人瞌睡无聊,清清嗓子,说起此行来龙去脉。
剑南道那场瘟疫起于正德五年的四月。染病之人,皮肤起紫黑色网状淤斑,五官肿大出血,情绪烦躁易怒,食欲不振,却嗜生腥,喜阴畏阳,最怕暴晒。随着情况越发严重,染病之人眼球暴突、掉落,舌头溃烂,全身皮肤渗血,通常七八日便会死亡。
瘟疫来势凶猛,一人染病,几乎殃及全镇。至四月底,黔中、剑南一百二十村镇,一镇千余家,千余尸首无人收尸;一口数十人,无一人幸免。
有医者深入黔中、剑南疫病村附近,发现这场瘟疫的起源,正是臭名昭著的蛇母巴献玉。他入望部捉了上千只剧毒蟒蛇,放于缸中任其缠斗百余日,开缸后,活下来那只毒中之王,取名生蛇蛊。他从黔中道一路行至剑南道,但凡路过的村镇,都会挑几个无辜之人,来试生蛇蛊毒性。由此一传十十传百,百余城镇因他一人而变作死城。
有人说他此行是为了报兄长巴德雄枉死之仇,解中原武林对巴蛮之地鄙夷之恨;有人说,是失踪了的雪邦少庄主江映抢了他心爱的女人;也有人说,他这么做,只是一时心血来潮……
此人行径阴毒,为捉拿他一人,中原武林不知去了多少高手,竟无一人生还。对此人千金垂悬令已筹至黄金万万两,到五月间,江余氓竟不得不与六宗联手,亲自出马。
江余氓亲手设计,六宗联手,曾于益州生擒过他一回;没曾想他狡侩之极,当场使出极阴损招数,伤了数位高手之后,逃了出去。
如韦能阁主爱子韦天赐,薛天师大弟子薛庆,两位年轻人中“中害”,却没有足够修为来抵御中害,抽搐、麻痹。韦天赐当场身亡,薛庆筋脉尽毁,武功尽失,神志也不大清楚,如今三十四岁年纪,心智仍如同三岁幼儿,看之令人痛心疾首。
巴献玉身受重伤,逃了出去,江余氓、余真人一路急追,始终未寻得踪迹。江余氓怕他重伤痊愈,沿路设伏,余真人哪怕武功高强,却也生性慈悲,恐他遭了贼人的道,只好暂且返回益州再行商讨权宜之计。
行至益州之时,却收到黔东南来的一封密信。
上头写着:弘法入灭,毁去玉龙笛,疫病尽去。
江余氓仰天长叹,烧毁密信,当即携六宗众人返回中原。
之后,果真如信上所写的那般,瘟疫平息,死者尽埋骨,再无活者受难……巴献玉的死讯却是在大半年之后传到中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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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玉棠闻言,心道,既然世上排的上前十的高手皆无法深入施秉云台山,那么当时身在山中的,能向江宗主递出密信的,便只有师父。
巴献玉被诸派高手伏击,重伤出逃。想必路上,便是遇见了师父。
她道,“此人阴险,而师父慈悲。此人虽受重伤,师父却也许诺不能用武功……倘若真是遇见了他,当时该何等凶险?”
重甄点头,“巴蛮人在中原处处碰壁,而吐蕃时时觊觎进犯大唐,吐蕃密探必定试图收买大唐各处藩镇蛮夷,巴蛮人必定也不例外。弘法大师有此思量,哪怕凶险之极,必也不会随意使用武功。至于大师在遇到巴献玉之后,都发生了什么……恐怕只有当初瘟疫村之人才知道了。”
她接着思忖:“弘法入灭,玉龙笛毁”,是了,蛇母宝器玉龙笛是师父毁去的,玉龙笛既毁,巴献玉再不能自如操控毒物,瘟疫自然会渐渐平息。
但她有点不解:“只有玉龙笛能操纵毒物?何以玉龙笛一毁,师父便如此笃定巴献玉不会再生事?”
重甄道,“大师递去给江余氓的密信还有一个意思:‘那便是请他放过巴献玉。’想必因此,江余氓才会犹豫不定,继而大声叹惋。因为世间值得信赖之人,无人能胜过弘法大师。密信上不过数十字,字字抵万金。江余氓不得不信赖,他也只能如此。”
叶玉棠想起数天前的太乙镇,忽然问道,“倘若玉龙笛毁了,《玉龙笛谱》又能用来做什么?”
难不成真如马氓所说,乃是圣物,可用来祭祀?
“对于此事,我与你所知相差无几。不过你可知,江余氓何以如此憎恶巴蛮?”
叶玉棠道,“巴蛮人擅长操控毒物。刀剑有眼,而毒物无眼?”
“不错。巴蛮的功夫,多以操控虫、蛇为主。虫蛇或带毒,或带蛊,毒蛊各异,类似我们的十八般兵器,各有所长。巴蛮人之中,也有擅长医术的一支,比如巴佚之女巴瑞英。巴氏百余年,出了个天才绝顶的巴献玉,二十岁年纪,著了八书,其中六部,称之为巴蛮六书。其中有五书一谱:《黔地虫蛇考》,乃是一部毒书;《巴蛮九针》《循经取穴玉龙经》《中原奇经八脉考》,乃是医书;最为著名的,当属他的《光明躯》《神仙骨》,并称为一本,是一部邪书;还有一谱,便是《玉龙笛谱》。巴蛮没有文字,他靠着自身的天赋,钻研中原记录笛曲的工尺谱,写就的这本《玉龙笛谱》,如同密语,乃是他自己造出来的。因此,除了他自己,恐怕极少有人能看懂全文。”
叶玉棠心道,难怪那笛谱上,一会儿是满页的“二八工尺”,一会儿整页整页又都是不太高兴的人脸,原来乃是他自己发明的文字。
“当初《神仙骨》与《中原奇经八脉考》被黔地奉为至宝,无数医师偷偷研习此书,便可在长安开设医馆,为中原人‘洗髓诊脉’,赚的盆满钵满。岂止此两本书,在当时是并未完工的残本,却在中原武林掀起轩然大波,江余氓始终没曾想到,幕后始作俑者,正是这两书著作者。这两本残卷,不过是这苗岭少年,十七岁时一时心血来潮的小试牛刀之作。”
有天才如此,只手便可翻覆天地。无奈却不行正道,害无数无辜性命,却仅仅是他所谓“一时心血来潮”。
这样的人,死早已不足惜,师父又为何要请人放过他?
叶玉棠只是不解。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抱歉
新年快乐
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