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室山有三十六峰, 与太室山相接,并称为中岳嵩山。百余年前,菩提达摩来此授禅宗, 广集信徒,禅学自此落迹流传, 师父也是其中之一。
中原向来崇儒灭释, 北周武帝灭佛、损毁少林后, 北静帝恢复少林,改其名为陟岵寺。杨隋文帝崇佛,复改陟岵为少林。直至数年之前, 十三和尚助唐有功, 方才被当今圣上封作天下第一名刹。嵩山上有七十二个寺院,当属少室北麓五乳峰下少林寺最为著名。
禅宗僧人皆精通七十二绝技,禅宗依旧在中原五宗排不上号。
琉璃寺在这七十二寺院中更排不上号, 但这也不妨碍师父曾是中原武学一代宗师。
琉璃寺在太室山南麓山峰之上,登上一线天, 便与少林的白云峰遥遥相望。
但这一山之隔, 天堑难越。那头香火繁盛,这一头却人迹罕至。别说人, 一年到头,鸟都见不着几个, 徒有叶玉棠与师父二人空对而坐。
师父不说话时,叶玉棠自不会打扰师父。
师父一说起话来, 那真是个没完没了,叶玉棠就更不想说话了。
有时候她觉得, 师父答应收长孙茂做徒弟, 搞不好就是想弄个话痨上山, 有事没事能陪他聊聊天。但自打长孙茂上山,叶玉棠落得一天比一天烦躁,简直没一日安生。
……
两人清晨出了洛阳城,一路穿行李家庄成片麦田,轻车熟路上了山。
走到百米深沟处,见着少室山溪,叶玉棠捋起裤管,下了河沟,在溪水中掬了抔山泉喝。清凉山泉下肚,整个人霎时神清气爽。她回头,见着岸边立着等她的人,立在溪水里头招招手,道,“溪水好甜。傻站着做什么?下来啊!”
几丛树枝丫遮挡了视线。
长孙茂拨开树枝。
叶玉棠突然盯住了他,目光一点点变得专注。
长孙茂以为她想起了什么,远远凝望着,没敢动。
叶玉棠看了一阵,突然踩着溪边堆积的怪石,几步纵跃,上了那株缀满红果的树。
长孙茂抬头,阳光刺目,枝叶繁茂,枝条颤动,落下几片枯叶。
叶玉棠从树上坠下来,笑容灿烂。
摊开双手,手头满满一把红彤彤的野山枣。
师姐弟两人一路吃着野枣,往一线天上走去。
趁着这当口,叶玉棠复又说起长孙茂拜师入少室山前,在姑苏的种种傻事,笑了个没停。
长孙茂道,“有这么好笑?”
“我那时没什么世面,是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她嘴里山枣咬得爽脆,连带说话时也吐露出一股清甜气息,“你究竟是几时才意识到你师姐乃是个女人?”
长孙茂没吱声。
恰逢两人一前一后,经过一处瀑布下的清潭。
他遥遥望向那个清潭玉|洞,多年前的一幕突然浮现。
灰色僧衣绑带被一圈圈除下,当作发带拢紧长发;宽大僧袍也脱落下来,她背对自己,赤身走进浅潭之中,至水深及腰之处,一钻而入,随后,又在那瀑布底下浮出水面,拢了拢头发,头发、睫毛、肌肤几近湿透;潭水刺骨,激得她嘴唇殷红透顶,眼睛微微眯起,她倒浑然不觉,回过头来,道,“过来,带你去看好东西。”
在她侧身之时,长孙茂看到她浅麦色肌肤,纤长紧致的肢体,微微起伏的曲线一路往上,在他不敢直视之处,再往上,他小心翼翼看过去,细细红绳系一只青玉的海棠叶。
自那时起,他辗转反侧,每天心里头想得都是——原来不是海棠花,是海棠叶。
叶玉棠没注意到他心猿意马,兀自讲了一堆陈年往事,他都没有应。
她顿住脚步,回头问,“你既一早便已认出我,为何不同我打招呼呢?”
长孙茂回过神来,道,“我打了。”
“什么时候的事?”
“我叫了棠儿。”
“我没答应,不作数。”
“我叫你棠儿,你几时有答应过?”
“那倒也是,”叶玉棠瞅了他半晌,道,“你现在这样……稳重,搞得我都有点不习惯了。”
她盯着此人苍白面容,上手捏了一把,“笑一个。”
长孙茂在她蹂|躏之下,一笑。
这副表情,令叶玉棠险些笑岔了气,道,“……算了,还是别笑了。”
“……”
行了过崖吊桥,这处云雾袅绕的山头便是琉璃寺所在的“天上客”。
琉璃寺便悬在绝壁之上。
叶玉棠从前有问过师父,山上空地方这么多,为什么非得将寺庙悬在悬崖壁上呢?万一哪天地板年久失修,破个大窟窿,于睡梦之中连人带床滚下绝壁怎么办?
师父那时领她去了寺庙茅厕,同她一齐从窗户往下瞧,说,“你看,下头有个什么?”
她低头,瞥见悬崖下头的蓝绿色的堰塞湖。
师父又道,“你现在知道为什么了吧?”
叶玉棠思来想去,望着外头一株迎客松,“松下说禅”,又望向下头的水,“水上听欸乃”,看了看天上月亮,“月下说剑”,望向远处山涧瀑布,“涧边听瀑布”,又指着远处群山翠翠,“山中听梵呗,方不虚生此耳。”
师父摇摇头,指着那个茅坑。
茅坑实际上就是个方形坑洞,那个洞口下去,直通千丈深渊。
师父说,“在此处解手,就图个方便省事。自打你上山来,为师没有叫你倒过一次恭桶吧?”
原来师傅说的下头,不是悬崖下头的水,而是地上的茅坑。
叶玉棠有时候觉得,自己缺少的不止是慧根,还少了点子幽默感。
不像长孙茂,他那打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气质,竟然和师父乃是一脉相承的。
叶玉棠盯着头顶“琉璃寺”那三个大字,脑子里率先蹦出这么一点想法。
走到山寺门外,先将外头那只功德箱整个倒转过来抖了抖,抖出里头的落叶,再将它搁了回去。
接着,径直推开虚掩大门,穿过天井,走进大雄宝殿,也就是寺里最大一间屋子。
殿中左右各奉着菩提达摩、延寿药师佛与韦陀尊天菩萨金身。
她走到殿后,寻出新布,挨个擦拭佛像,动作利索。新布上染尘不多,倒还算干净。
接着伸手指摸了摸殿中左右挂着的《金刚经》《大悲咒》与《达摩拈花》,还算干净,到底刺绣还是比字画耐旧耐脏。
做好这一切,她又自院里拿起笤帚,走到寺院背后的池塘,清扫塘中卧着的佛像。
接着借着池水洗手,自烛友柜中摸出二十六只清香,引火折子点燃,分了十三支与长孙茂。
礼拜完毕,深深匍匐下去。
良久方才起身,转而又入了斋食堂,点了把柴火。
柴火受潮,引得满屋子浓烟滚滚。
她一路轻车熟路,长孙茂跟在后头亦步亦趋。
做完这一切,两人一起坐在四面窗户大敞的斋食堂中,喝着她煮的一碗滚烫陈茶。
叶玉棠道,“你时常有叫人上山洒扫?”
长孙茂点头,“每三日,会有人上山擦拭佛像,整理庭中落叶。”
叶玉棠道,“师父金身呢?”
“师父在施秉云台山荼毗,我在山中寻回师父碎身舍利,于山中修筑了舍利塔。”
叶玉棠点头,道,“师父是被巴献玉所害?”
长孙茂一哂,“怎么可能。若他也能杀害师父,那么裴若敏也能伤得了你。”
叶玉棠道,“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长孙茂问,“师父去了施秉云台山,再未回来。没多久,棠儿在长安,也……棠儿如何知道,是巴献玉害了师父?”
“我那日从雪邦离去,路途之中,有一日梦到了师父。”
“师父说了什么?”
“师父说,他的房子着了一场大火,将他肉身烧着了。我在梦里看到那场大火,烧塌了琉璃寺的莲花瓦当与柱础。知道师父没了,醒来满脸是泪。”
长孙茂一阵默然。
叶玉棠又问,“师父究竟是如何没的?”
长孙茂摇头,道,“知晓此事的人,均已不在人世。”
叶玉棠饮了口没什么味的烂叶子苦茶,说,“我想去施秉云台山……看看师父。”
长孙茂皱了皱眉,沉思良久,没有应。
叶玉棠观其神态,问,“有什么难为之处?”
不及长孙茂答话,窗外突然飘进来一声,“不为难,不为难。说起来,这倒是挺巧的。”
一个闭眼睁眼,叶玉棠自屋外踹了个男人进来。
男人屁股往前一拱,笑道,“不劳武曲亲自脚踹,在下有腿,可以自己走进来。”
说罢,就势坐在了长孙茂隔壁。
长孙茂揉了揉额头。
这男子身量高挑,容貌整丽。略有些男生女相,眉目之间媚态天成。
叶玉棠盯着他脸瞧,越瞧越眼熟,到后来,名字呼之欲出之时,一个巴掌也跟着上去了。
那男子惨叫一声,被这巴掌连人带椅子呼出去足足三丈远。
叶玉棠捏着他下巴,拧着眉毛想名字,“柳——”
长孙茂接下去,“虹澜。”
“对。”叶玉棠喝问,“你何故盗人神兵,为奸人差遣?无耻!”
柳虹澜道,“你家长孙公子不也……”
长孙茂瞪他一眼。
柳虹澜不敢讲话了。
叶玉棠挑了只眉毛,“不也怎么?”
柳虹澜嘿嘿一笑,“劫复阁嘛,拿钱办事,差使有耻就有耻,差使无耻就无耻,女侠莫怪。”
叶玉棠回头问道,“他在这里做什么?”
长孙茂道,“三天一次,来擦佛像的,就是他。”
“他如何知道我是谁?”
柳虹澜道,“今天我来,除了要打扫卫生,为的就是说这个事儿……你放了我,我们慢慢聊。”
“天下事如何能瞒过重阁主?”长孙茂略一思索,道,“棠儿,放了他。”
叶玉棠收手。
柳虹澜提溜着板凳,坐了回来。
一面揉着大小不一的俊脸,唉声叹气,“你这位棠儿,多八百年的仇也记得。”
叶玉棠一巴掌又招呼上去了,“棠儿岂是你能叫的?”
柳虹澜两张脸现在一模一样了。
他委委屈屈看向长孙茂,简直哭都不出来。
长孙茂道,“活该。”
叶玉棠道,“有屁快放。”
柳虹澜觉得跟这一对恐怕没道理将,心中哀叹这差使吃力不讨好,叹口气,道,“阁主差我前来,是有件事,想麻烦麻烦叶女侠。”
长孙茂道,“不行。”
柳虹澜道,“这事,也不难。就是请女侠去一趟施秉云台山,权当公费旅游。长孙公子想跟着去也行,双人游,反正阁主出钱,资费多少,一应包了。”
长孙茂哂笑,“这铁公鸡,难得出手这么阔,怎么会白白便宜了我们?不去。”
柳虹澜道,“这是请叶女侠,又不是请你,你在这罗唣什么?”
叶玉棠问,“是什么事?”
柳虹澜道,“事关重要,阁主想请叶女侠一见,亲自说一说这事。”
长孙茂道,“不可以。”
柳虹澜道,“嘿嘿,反正裴谷主这几日返回龙脊山途中,被几派掌教联合围困在洞庭湖。不脱层皮,怕也是脱不开身的。叶女侠若不答应这一件事,她必不能得救,更何况,若去施秉云台山,还能拜一拜弘法大师舍利塔,兴许还能搞清楚当年真相呢?”
长孙茂依旧是那句,“不感兴趣。”
柳虹澜斩钉截铁道,“我们阁主确保女侠周全。掉一根头发,阁主以死谢罪。”
长孙茂一笑,道,“既如此许诺,叫他先写封血书来。”
“你这长孙茂真是……”
长孙茂道,“我这长孙茂,怎么?”
柳虹澜本想说敬酒不吃吃罚酒,但一想,乃是阁主求他,到时候翻脸起来,阁主也未必能讨到几分便宜,他这无名小卒,便更吃力不讨好。
话到嘴边,又改了口,道,“真是讨人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