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三十日的午后,天气晴和。一阵东风已经把不祥的云层吹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明媚的阳光。
艾美莉·多勒小姐骑着她的自行车穿过了塞温斯宅第的栅栏门,她此刻心情似乎格外的舒畅。约翰·布鲁克从客厅的窗户看着艾美莉,觉得她穿着自行车运动服很漂亮。他暗想:漂亮的女人如果经常进行自行车运动,就能保持良好的体形,而且不失优雅的风度。在阳光下,艾美莉细长而柔软的身体充分地表现出了美感。布鲁克先生用艺术家的眼光上下打量着那个年轻的女孩子。她穿着蓬松的短裤,上身是一件漂亮的红褐色开襟短上衣。她的腿上是米色呢子护腿,头上是一顶扁平的窄边小帽,帽子上有一圈栗色的丝绒缎带,和艾美莉眼睛的颜色一样,整体的效果非常和谐。可惜的是,这个动人的图画一闪而过了。
晚些时候,将近傍晚时分,厚重的云层开始出现在地平线上。约翰·布鲁克从后门离开了他的房子。他先抬头看了看天,然后顺着小路向着“冥界之门”的方向走去。马上就要下雨了,但是还有足够的时间让他在花园里走一走。这是一个很漂亮的花园,但是现在花园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变化无常的感觉,就好像是受了天色的感染。天空中一片昏暗,但是夕阳在云层中撇下了些许火红的色彩,这儿一处,那儿一点。阴暗和光明之间的斗争真是有趣。蓝色,灰色,紫色,红色,还有黄色都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和谐的画面。只有大自然才能绘出如此美景……也许像米歇尔这样有才华的艺术家能够做到。
约翰·布鲁克走了几步。无意间转身的时候,他看到楼上的一扇窗户后面有一个身影。那是他的儿子的房间,但是那个人影迅速地退回到了窗帘的后面,约翰·布鲁克没有来得及看清楚是谁。
他叹了口气,然后继续往前走。保罗总是给他带来麻烦,而且最近变本加厉了。两个小时之前,保罗和艾美莉吵了一架。保罗怒气冲冲,把自己锁到了房间里,然后就再没有出来过。约翰·布鲁克不知道他们争吵的原因。但是他可以猜得到——嫉妒……米歇尔,艾美莉,保罗……嫉妒在他们之间转着圈儿。更糟糕的是,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好几个月了。年轻人感情用事的结果是整个房子都染上了纷乱的气氛。约翰·布鲁克能够毫不费力地感觉到四处弥漫着这种情绪。现在,他需要做一个决断。这三个人当中总得有一个人离开这里。问题是,他不能把自己的儿子保罗赶出去。出于对于已故的挚友的尊重和友谊,他也不能把故人的女儿赶走。就只剩下米歇尔了。他当然可以要求米歇尔离开这个房子,远离这里就行了。但是米歇尔会作何感想?他会不会被触怒,进而一了百了地中断他们之间的绘画合同?
约翰·布鲁克的心里不停地考虑着如何和米歇尔讨论这个问题。这让他很苦恼,但是他知道这是躲不开的。他的儿子的身影又袭上了心头,他扭头往房子的方向望过去。但是在这个位置上,一棵椴树的枝叶遮挡住了房子的大部分。他无法分辨出楼上的窗户。
布鲁克又往前走了几米,他走到了凉棚附近。他停下脚步,开始察看园丁的工作成绩。两天前,他要求园丁修整一下“冥界之门”周围的草坪。那片草地受到干旱的沉重打击。另外,那附近的地面形成了一个浅浅的盆地。所以布鲁克要求园丁在重新播种之前把地面弄平整。老加斯普肯定是很细心地执行了他的命令,甚至是有点过于热心了。现在他的花园中间是一大片褐色的土地,半径足有十米之多!在那个大斑点的边缘部分,新垫的土层很薄。尽管如此,要平整这么大一片地面也是一项浩大的工程!
约翰·布鲁克伤心地看着已经部分光秃的草坪。然后他又抬头看了看天。如果下几场痛快的雨,过上半个月,他的草坪又会一片葱绿了。
“您觉得怎么样,约翰?”他的身后突然冒出一个声音。
布鲁克吃惊地转过身。他没有听到米拉达走近的脚步声。她有着漆黑发亮的眼睛,表情凝重,穿着一件深色的长袍。她的形象让布鲁克联想到那种给人带来坏消息的鸟儿。为什么她整天都要摆出一副凄惨悲伤的样子?她有多久没有对布鲁克笑过了?他想不出答案。鉴于米拉达的目光落在地面上,布鲁克猜测妻子的问题是和园丁的工作相关。
“他干得不错。”布鲁克回答说,“我敢说从这个接缝处走过的时候,连一厘米的高度差异都感觉不到!两边一样平整,我真是很庆幸当时决定了让园丁平整这片土地,然后重新播种。我老早就想这么修整一下了!”
真的吗?布鲁克暗想。这真的是他自己的主意吗?不错,是他自己向园丁下达了指示,但是有什么人把他的注意力引到了急需修整的草坪上。是有一个人,但是到底是谁?布鲁克吃惊地发现,他一时想不起是谁向他提议过……
米拉达干巴巴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保罗闹脾气的事情。”
“啊!”布鲁克作了一个简短的回应。“不过,这一次,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争吵?”
妻子乌黑的眼睛直盯着布鲁克的眼睛:
“怎么?你不知道?”
“嗯,我不知道。”布鲁克叹了口气。“我只听到他们在吵架……”
“您故意不去听,然后您就掉头走开。是不是?您不闻不问,这样可不对,约翰。我认为您应该对您的儿子多关心一点儿。”
“我可能没有表现出来,但是亲爱的,我很关心儿子的事情!”
“他们的争吵的原因是下国际象棋的那件事情,就是发生谋杀案的那天晚上的事情。保罗指责艾美莉故意撒谎,指责她为米歇尔编造了不在场的证据。艾美莉没有回答他的质问,他就更起劲儿了。就在这个时候米歇尔出现了……他克制住了,没有闹起来。艾美莉随后离开了房间。临走的时候,她对保罗说他们之间的一切都结束了。接着保罗也猛地摔着门走了。之后,他在自己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我在楼下的厨房里能够清楚地听到他在房间里转圈子。约翰,赶紧做点儿什么。否则的话,我感觉就要发生悲剧……”
在这个时候,就好像是为了加强那最后几个字的效果,突然起了一阵风。周围高大的树木上的枝叶都摇动了起来。
“我会处理的。”布鲁克最后说,“我会安排米歇尔搬到伦敦去完成他的工作。别担心,米拉达,所有的事情都会恢复正常的。”
“越快越好!”
“我会和米歇尔谈这个问题,就这个星期。”
布鲁克太太点了点头,然后她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造纸商人目送着他的夫人走远,他的心中远没有他刚才表现出来的那样乐观。米拉达的披肩的末端被吹了起来,就像风向标一样指示着风向。
天空越来越阴沉。保罗·布鲁克顺着凉棚下面的小路继续前进。他感到天上落下了几滴雨点,于是他准备和他的妻子一样往回走。就在他要转身的时候,他的目光停在了那个天球上。他一下子呆住了:在那个球的周围摆着四根棍子。那些棍子的底端形成了一个四方形,而顶端聚拢在一起,它们的组成的形状宛如一个金字塔!多么古怪的主意!这是谁干的,又是为了什么目的?
布鲁克暗自琢磨的时候,雨已经下大了。等他回到房子里面的时候,外面已经是瓢泼大雨了。
他发现他的妻子,艾美莉,还有米歇尔都在客厅里。保罗还是不见踪影。约翰·布鲁克坐了下来,良久,四个人都沉默不语;只有雨点打在窗玻璃上砰砰作响。布鲁克太太点亮了桌子上的油灯。油灯所散发的金黄色的光芒让房间里的气氛活跃了一些,这个房间里正需要这种能缓解紧张气氛的东西。造纸商人想要找一些合适的话题来让气氛更活跃一些,最好是那些所有人都可以冷嘲热讽的话题。警方的无能为力和警察追查的那些假线索无疑是最佳的话题。
“我认为警察完完全全地搞错了。”他突然发话了,“尽管我们不能责怪他们,但是我认为他们在处理那个离奇的系列谋杀案的时候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什么错误?”米歇尔问道。他正背着手站在窗户跟前,望着外面的大雨。
“他们处理这个谋杀案的方法和处理其他案子的方法一样,我的意思是说他们还是用纯理性的方法来考虑问题。”
“哦!您认为这是一个不恰当的方法?”
“在这个案子里,纯理性的方法不恰当。警方在寻找一个极其精明和狡猾的凶手,而完全不顾其他可能性……”
“还有什么其他可能性?”艾美莉也加入了讨论。
米拉达·布鲁克的眼神也在询问同样的问题,但是她的眼神比年轻的艾美莉多了几分含蓄和谨慎。
油灯的光线照亮了约翰·布鲁克脸上忧虑的线条,使他显得老了很多。他好像也开始驼背了,可能更多是由于思虑的重压,而不是岁月。他犹豫了片刻,然后回答说:
“我要说的可能性是人们常常不假思索就否定的可能性,也是必定会受到科学界嘲笑的可能性。不过,我想我最好先谈谈这个系列谋杀案。据我所知,其中没有任何一次谋杀可以用常理来解释!我没有仔细研究报纸上披露的细节,但是这也足够了。我知道有一次凶手好像凭空消失了,另一次他好像会飞翔,还有一次他麻痹了受害者,或者说他能够控制受害者的大脑,他还能够毫不困难地穿墙而过,有时候还能完全转化成能量,就像变成了可怕的闪电!这些特点有什么共同之处?共同点就是这些谋杀看起来都超出了人类的能力范围,倒像是某种生灵或者无形的力量的杰作……”
“无形的力量……”艾美莉胆怯地低声说,“一个乃塔尔?……”
“很正确,艾美莉,一个乃塔尔!不过,米歇尔,您知道那是什么吗?”
画家在一字不漏地听他的雇主讲话,他摇头表示否定。
布鲁克默默地思索了一会儿,然后他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实际上,”他说,“我对乃塔尔的说法从来没有当真过。但是,对于研究古埃及学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题目。乃塔尔是根据古埃及象形文字中NTR的辅音翻译过来的。NTR的意思是神明……”
“您是说古埃及的神明?”米歇尔问。
“是一种古埃及的神明,但是这和我们通常和神明联系在一起的神像可不一样。乃塔尔是个很抽象的概念,也很难准确地用通俗的语言解释清楚。它代表了一种无形的力量,总是在移动,在不断地变形。乃塔尔既没有固定的形状也不依赖于固定的时间。太阳就是一个最常见的例子。太阳就是一种不断运动的神明,它在不停地和黑暗的力量对抗。在不同的状态下,它有不同的名字。日升的时候是‘克雷普瑞’,正午的时候是‘拉’,西沉的时候是‘阿通姆’。不管是任何时候,如果太阳不见了,那就会引发骚乱,人们害怕再也见不到太阳了。但是太阳和黑暗谁也不能获胜,您明白吗?”
画家表面上表示赞同,但是他的表情分明是怀疑的态度。
“这么说,您认为这些谋杀案背后的凶手是一个神明?”
“关于您的问题,我认为凶手就是有一种非人类的东西,何尝不可呢。但是我更愿意用‘无形的力量’这个词。乃塔尔是古埃及象形文字中特定的词,我觉得不便直接引用。‘无形的力量’更贴切,一种来自黑暗势力的无形的力量……”
“舅舅,您真让我大吃一惊!”艾美莉插进来说。她既觉得好笑,而且不可思议。
“我知道,我的孩子,我明白。我们在俱乐部的时候总是滔滔不绝地说类似的蠢话,但是我们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照我看,不应该抛开我所说的这种可能性。在这个领域里,我们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的。我知道现在科学在突飞猛进,我也知道汽车很快就会取代马车。但是这些只是人类初步探索的一小步。我们目前探索的还只是物质世界的领域,这和精神世界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几个人继续热烈地探讨着科学研究的进展,以及人类的光明未来。谈话一直持续到了晚餐桌上,在此期间保罗一直没有露面。大约八点钟的时候,房子的主人离开了饭桌。走到窗户跟前,他注意到外面的天空已经放晴了。雨已经基本上停了,但是地面成了一片烂泥地。
他走出了饭厅,在大厅里的楼梯口迟疑了一下。他最后决定走上楼梯,到了楼上。他轻轻地敲了敲儿子的房门,没有任何反应。他又用力敲了几下,还是没有反应。布鲁克耸了耸肩膀,然后下楼进入了他的书房。
在他的书房里,一些古埃及的文物摆放在显要的位置上,展现出他当年在尼罗河岸边的考古成就。约翰·布鲁克想到了焚香的主意,就像他在俱乐部里经常做的那样。香烟的味道能够勾起他对往事的回忆。果不其然,记忆的潮汐很快就涌了上来。他在扶手椅里舒舒服服地坐好,任由黑暗在寂静的房间不断扩张。
在半明半暗的环境中,约翰·布鲁克笑了起来。他暗自捉摸到底是什么促使他想到了古埃及学中的无形的力量?他当时是想要用谈话来活跃气氛,想要打破房子里死气沉沉的氛围?是这样的,但是好像不止这一个原因……他又一次感到是被人鼓动了……就像修整草坪那件事情……在这个房子里,好像有一个人在给他出主意……一个乃塔尔?不可能,布鲁克从来就没有把这个说法当真过,至少从来没有像今天晚饭前那么振振有词地谈论这个话题。那么,是谁?还有,是谁在装饰性天球的周围摆放了四根棒子,做成了一个金字塔的形状?
约翰,布鲁克自问这些问题的时候,房间里的阴影越来越浓重了。在他的身边有一个阿努比斯的石膏像,在阴影之下,石膏像脸上表情显得很狰狞。走廊上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随后有人轻轻地敲门。布鲁克说了一句,进来。然后门被推开了,那扇门像往常一样发出了吱嘎的声响。
布鲁克还沉浸在他的想象之中。透过房间里的烟雾,有几秒钟的时间,他觉得自己看到的进来的是一个鹰首,或者是鳄鱼头的动物。但是等那个人影现身之后,他就知道那并不是古埃及神明的头。那是一个他很熟悉的人……
大约晚上八点四十五分,雨已经彻底停了。云层被风驱散了,但是太阳即将西沉了。在这个时候,外面响起了一声尖厉的惨叫。
三十秒钟之后,米歇尔冲上了通往花园的小路。已经是黄昏了,但是光线还足以让人看清楚周围。花草树木上还沾着雨水,而脚下泥泞的地面上有一行清晰的脚印。有人跑在米歇尔前面了。
在小路的尽头,在“冥界之门”的附近,一盏点亮的煤油灯正在随风闪烁。那盏灯被一根长绳吊着,几乎垂到了地面上。绳子的另一端系在连接立柱的大铸铁环上。在中央的天球周围,四根棍子组成了一个简陋的金字塔。一个人趴在金字塔的跟前,而且姿势很奇特。他的头和手都朝向天球的方向,仿佛是被金字塔中间的天球吸引住了,一心要拿到那个天球。但是他再也动不了了,他的动作被命运阻挡住了。在他的肩胛骨中间插着一把匕首,要了他的命。在他的周围散落着几片被风雨吹落的铁线莲的花瓣。在一根立柱的柱头上,一只鸟儿在欢快地吱吱叫。但是那个刚刚跨越了“冥界之门”的人再也听不到鸟儿的欢唱了……他就是富有的造纸商人约翰·布鲁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