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下了一阵,渐渐止歇,雾气越来越重,雨水汇聚成柱,顺着屋檐落到地上。
周知府还有些公务急着处理,本想请李湛和李淳等他片刻,一会儿再一起去周府,但是李湛和李淳来苏州,本就是为了找皇帝。来到苏州,不在街上四处转转,让皇上知道他们过来了,急着去周府做什么?当下便婉拒了周知府的提议。
李湛微笑道:“我们兄弟难得来苏州一趟,正想四处走走,欣赏一下苏州的雨后美景,周大人忙自己的事便是。等周大人手上的事忙完了,我们大概也转完了,到时自会去周府叨扰一番。”
周知府心想:“刚刚下了这么大的雨,现在到处都是水,天还阴沉沉的,说不定一会儿还要下雨,街上有什么好看的?嗯,难不成他眼中的美景,其实是那些躲雨不及,被大雨淋成落汤鸡的百姓?嘿,这个爱好可够古怪!”
但他随即转念,又疑心李湛二人是有什么机密要事等着去做,于是笑道:“所谓‘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咱们苏州流水多,小桥自然也多。刚刚那阵雨下得太大,桥上恐怕会有积水,石头也会打滑,两位殿下可千万小心一些。”说着送李湛、李淳等人离开衙门。
李湛等人既然想要吸引皇帝的注意,自然是哪里热闹,就往哪里走。不过这时大雨刚歇,街上行人不多,有些人站在家门前面,将门口的积水落叶扫到一边,还有些人则站在院子里,瞧着自家被冰雹砸坏的东西发愁。
李淳走了一会儿,就已看够街边的风景,心下很是无聊,叹了口气,说道:“七哥,咱们就这样在街上走来走去,也不是办法啊。”
李湛知道这个弟弟虽然一向心浮气躁,但经常能生出一些奇思妙想,于是笑了笑,问道:“莫非你想出有用的办法来了?”
便在此时,只听得一个女人道:“当家的,咱们这个月的账可怎么办啊?”
他们循声看去,就见一男一女站在一家酒馆前面,用扫帚将门口的冰雹扫进旁边的草地。
那男人满脸愁苦,叹了口气,说道:“唉,还能怎么办?金波帮的人都被官府抓起来了,难道你要我去大牢里找他们要钱吗?”
那女人忿忿地道:“我早跟你说过,咱们这种小本买卖,就不能让人记账,他们今天喝了多少钱的酒,就得当天把钱给咱们。偏偏你为了和他们称兄道弟,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说什么也不愿意听。你看看,你看看,我说的话哪里错了!”
那男人皱起了眉,将扫帚摔到墙上,恼道:“你就知道说我!你不也变着法地讨好金波帮么?你还想了好几个办法去托人说情,想让我进金波帮呢!这些事你都忘了?就算你忘了,我可没忘!现在金波帮出事了,你就装起诸葛亮来了?”
那女人自知理亏,低声道:“从前金波帮在咱们苏州多么不可一世啊,我那么做,不是为你好么!”
那男人也放缓语气,说道:“我当然知道你是为我好了,要不是你提起了这件事,我又怎么会去提那些事啊!”
他说完这话,又自嘲地笑了一声,然后拿起扫帚,一面扫水,一面悠悠地道:“算啦,一个被窝里也睡不出两种人来!咱们俩都被金波帮昔日的威风迷花了眼,以为它能长长久久的,所以活该倒霉。哪像茶馆的老林,金波帮出事之前,他向金波帮借了一大笔钱,现在金波帮倒了,再不会有人找他要这笔钱了。他这几天待在家里,心里别提多么美了!”
李湛和李淳等人一路上听到不少人提起金波帮,显然这金波帮虽是好几天前出的事,但是这几天来,苏州一直没有大事发生,因此金波帮的事,仍然稳坐苏州百姓们聊天话题的头把交椅。
李淳从这两人的话中得了灵感,笑道:“七哥,咱们去金波帮的驻地转一圈吧。”又压低声音道:“如果父亲现在就在苏州,那他一定是为了这件事来的。既然这金波帮是库库特穆尔建的帮派,那金波帮的驻地之中,一定藏了不少库库特穆尔的秘密。你也知道,父亲对吴明十分的忌惮,他一定会好奇库库特穆尔的秘密,说不定就会派遣人手,在金波帮附近守着,以便第一时间发现不对呢。”
李湛心知他后面这几句话,只是因为他想去看金波帮的热闹,又担心自己不准,才临时想出来的话,毕竟皇帝这次出门,带的皆是以一敌百的武功高手,若是想要探察金波帮驻地中的秘密,只管趁夜溜进去就是了,何苦守在外面?不过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皇帝,便顺着李淳的心意,点了点头。李淳欢呼一声,抓着他的手,笑道:“走啦!走啦!”
李湛被他拉着手,身不由己地跟着他走,脚下几步踉跄,忙道:“慢点!你慢一点!”
李淳想起他的腿疾,连忙放慢脚步。李湛笑道:“你走这么急,认得路吗?”
李淳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七哥,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就会知道,应该怎么去金波帮了!”
说完这话,李淳走到道路旁的一个男人面前,向他抱了抱拳,问他去金波帮该怎么走,问清楚后,又回到李湛身边,领着他向金波帮走去。
一行人到得金波帮外,只见青石板路笔直地伸展出去,一座建构宏伟的宅第,当街而立,宅第之前,左右各设了一头石狮子,石狮子前面横着一条绳索,这条绳索将整座宅第都圈了起来。
这两头石狮子,一公一母,各自抬起右爪,爪下压着一块方形的汉白玉,一朵石花盘绕狮子右爪而上,这朵石花漆成了黄色,花朵有些像荷花,大小却像菊花。大宅的朱漆大门上贴着封贴,封条被雨水打湿,旁边的两个铜环闪闪发光,门顶挂着一块匾额,上面写了“金波帮”三个金漆大字。
但见离左边那头狮子不远的青石板路上,放着一只小小的瓷质圆盘,圆盘呈青色,盘上还有一只白色的蜡烛,蜡烛烧了半截,圆盘中盛满了雨水,蜡烛早被雨水打倒,在盘中上下沉浮。圆盘旁边,放着两朵百合花,花朵呈白色,受尽了大雨的摧残,被雨水和冰雹打得支离破碎,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一个女郎蹲在圆盘前面,面朝宅第,背向他们,除了她以外,这条街上再无旁人。
但见这女郎穿着件藕色纱衫,身形苗条婀娜,长发披向背心。此时街上雾气弥漫,离着稍远,便看不清晰,众人见这女郎的身旁有白雾笼罩,头发衣衫,皆被雨水打湿,就在这一瞥之间,仍有水珠自她的发梢衣角滴向地面,不禁觉得这女郎似是水雾化形而成,不似尘世之人,只要一阵微风吹来,便会将她娇柔的身子吹散了,于是人人屏息凝神,不敢高声说话。
李湛心想:“看这白烛白花,这女子应该是在祭拜故人。但她为何要在金波帮的宅第之前祭拜?难不成她是库库特穆尔生前的情人?……倘若她当真是库库特穆尔的情人,这时还敢来祭拜他,倒是有情有义!”想到这里,心中不禁生出三分艳羡,七分敬意。
便在此时,忽听得一个女子轻轻一声叹息,声音又柔和,又黯然,语声之中,倒不见伤心欲绝,只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之意,与这淅淅沥沥的雨丝缠绕在一起,更显凄然。
李湛听入耳中,心想:“她果然是来这里祭拜故人的,却不知她祭拜的人,究竟是谁。”
那女子似是没有察觉他们的到来,她拿起那只瓷盘,倒干净里面的雨水,然后从袖中拿出一支白蜡烛,用火折子将蜡烛点着。蜡烛发出淡淡的黄光,映在她白玉的手上,她先往瓷盘上滴了几滴蜡油,又用蜡油将蜡烛固定在瓷盘上,这才将瓷盘放回原地。
这几件事,她做起来皆是姿势优美,从容不迫,待她将瓷盘放在地上,便站起身来,双手合十,低声说了句话,然后转过了身。
此时已近傍晚,西方天空的乌云一层层地堆将过来,天色越来越昏沉,昏暗的天光映在这女郎的脸上,但见她容貌清丽,肤如白玉,虽然头发披散,浑身湿透,却不损她半分美丽,雨点打在她的衣衫上,宛若在水雾中盛开的琼芝玉兰。
众人不禁“咦”了一声,似是没想到这女郎居然这般清丽秀雅,又似是感慨这女郎果然这般出尘绝俗。
那女郎似是没料到此地居然会有人,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哪知她这一脚,竟踩到了那只小小的圆盘,只听“当”的一声,圆盘已被她踩成了几片,盘中的蜡烛跟着倒在地上,烛火一下便被地上的雨水扑灭了。
李湛见这女郎被自己吓了一跳,不禁稍感愧疚,笑道:“我等只是路过此地,正巧与姑娘遇见,姑娘不必惊慌。”
那藕衫女郎脸上一红,摇了摇头,低声道:“小妹一时无状,让诸位见笑了。”转身去捡瓷盘碎片。也不知是她太过心烦意乱,还是怎的,众人只听她轻轻“噫”了一声,随即见她抬起了左手,几滴血珠自左手指尖落到地上,宛若一朵朵红梅,很快便被流水冲散。
李湛和李淳一直在看她,这时见到她划破了手指,李湛心想:“她的血是红的,原来她真的是人,而不是雾中仙子。”转过头去,向侍卫说道:“你去帮这位姑娘收拾一下。”那侍卫应了一声,走到那女郎身旁。
李淳却心下失望,他一向不喜欢有伤疤的人。
那女郎见李湛派人过来帮她,脸上又是一阵晕红,低声道:“多谢公子的好意,但我自己就可以了。”
那侍卫道:“姑娘的手已经受伤了,何必这般逞强?你别看你手上这道伤口很小,被水泡过以后,这道伤口就很难好了,便是日后伤口愈合了,说不定也会留下疤来。姑娘,你总不希望手上的这道疤,跟你一辈子吧?”
那女郎脸上一白,摇了摇头。
那侍卫笑道:“既是如此,姑娘就将这些碎片交给我吧。”说着将碎片收拾起来,又从怀里拿出一条手帕,将这几片碎片和蜡烛包了起来,递给那女郎。
那女郎向李湛等人连声道谢,脸上神色颇为紧张,似是在担心他们认出自己是谁。正待要走,天空中电光闪过,过了几秒钟,一道雷声轰隆隆地打了下来,跟着黄豆大的雨点洒将下来。
那几名侍卫连忙撑起雨伞,李湛见那藕衫女郎站在雨中,用手护着脸颊,大雨顺着她的头发、脸颊、肩膀、手臂、手腕、手指倾倒下来,宛似一张水帘。显然是她出门之前,没想到还会下雨,因此没有带伞,不由大为怜惜,大声道:“姑娘,你过来避避雨吧!”
李淳低声道:“七哥,你就不怕她是个刺客吗?这场雨下的那么大,放眼望去,什么都看不清楚。倘若她真的心存歹意,这白刀子进去了,雨水挡着眼睛,什么都看不清楚,这红刀子出来了,雨水刷的一下,就把红刀子洗干净了。只怕非得等到人倒下了,其他人才能察觉不对啊!”
那女郎脸上露出为难之色,随即嫣然一笑,说道:“多谢公子好意。小妹的住所离这里很近,这么点路,倒不用撑伞。”
李湛见她娇柔的身子,在大雨中轻轻颤动,知道她这么说,并不是喜欢淋雨,而是不想让他们跟着她回家,知道她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当下对旁边的侍卫道:“咱们还有没有多余的伞?”
众侍卫知道李湛这是想要讨美人欢心,但他们一共七人,适才就买了七把雨伞,哪有多余的伞给这位姑娘?众侍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侍卫收起伞来,递给李湛,另一个侍卫走到这侍卫身边,与他共撑一把伞。
李湛接过伞,向那藕衫女郎笑道:“姑娘若是觉得不便,且将这把伞拿去用吧。”
那女郎苍白的脸上满是雨水,眼中露出感动之意,说道:“小妹与你们素不相识,怎好这样做?还是……”
说话之间,李湛已经走到她的面前,将伞撑开,递给了她,笑道:“不过一把伞罢了,姑娘拿去用就是。”一个侍卫撑着伞跟在李湛的身后,不教他被大雨淋到。
那女郎苍白的脸颊上,登时飞起一阵晕红,她接过伞来,眼光之中,满是羞涩之意,轻声道:“多谢公子。明天这个时候,小妹就在这里,等公子过来,将伞还给公子。时候不早了,小妹先走一步。”声细如蚊,在大雨之中几不可闻。
李湛只觉一阵淡淡的幽香自她身上传来,直到她转身离开,这阵幽香仍然在他鼻尖萦绕,心中不禁惆怅。
便在此时,忽听得李淳在他身后叫道:“七哥,这雨下的好大,咱们去找周知府吧!”
李湛转过身来,笑道:“我就知道你永远学不会,该怎么欣赏大雨的美妙之处!也罢,咱们早一点到周府,也好早一点换一身干爽的衣服!”
李淳大笑,说道:“七哥,我听你这话,倒像是你一直都很喜欢滂沱大雨呀。可是从前在京城的时候,我怎么没见你多么喜欢下雨啊?嘿,七哥啊七哥,你老实交代,究竟是苏州的大雨,当真比京城的大雨美妙呢,还是你刚刚在大雨中遇见的吴女太过美丽,才叫你爱屋及乌,觉得吴地的大雨也格外不同凡响啊?”
李湛故作不悦,伸手打他,说道:“你这没大没小的小泼皮,倒取笑起你哥哥来了!这些话是随便说的么?那位姑娘在金波帮的宅第之前,用白烛白花来祭拜别人,她说不定是库库特穆尔的故人——”
李淳点了点头,煞有介事地道:“啊,是了,她说不定就是敏敏特穆尔的嫂子!”
李湛立马维护起那女郎来,说道:“她明明是姑娘打扮,你可不要胡说八道!”
李淳嗤的一声笑,然后点了点头,说道:“也是,倘若她是库库特穆尔的老婆,那她现在应该在大牢里待着,而不是在街上乱转。依我看啊——”
他后面四个字,说得语速很慢,语气却很重,李湛的好奇心立时被他吊了起来,很想知道他究竟得出了一个什么样的结论。
只听李淳接着道:“——她十有八|九是敏敏特穆尔未过门的嫂子!”
李湛又好笑,又好气,说道:“你怎么就和敏敏特穆尔过不去了?非要说那位姑娘是她的嫂子?”
李淳耸了耸肩,说道:“这可怪不得我,谁叫她在金波帮的驻地之前祭拜呢?再说了,我虽然不喜欢敏敏特穆尔,却也得承认,她确实是位花容月貌的美人,不然七哥你也不会这样喜欢她,连倚天剑都送给她了。”
李湛忍不住叹了口气。
李淳又道:“库库特穆尔有敏敏特穆尔这样一个妹子,眼光自然高得可怕,寻常的庸脂俗粉,又怎么能入他的眼?刚刚那位雨姑娘,容貌与敏敏特穆尔不相上下,还和敏敏特穆尔年纪相当,最重要的是,她不辞劳苦地来祭拜金波帮的人,我怎么看,都觉得她是库库特穆尔的情人啊!”突然之间,他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古怪之意,笑道:“好吧,除了库库特穆尔的情人,我还想出一种可能来。”
李湛向他瞧了一眼,见他脸上古古怪怪的,便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懒懒地道:“你说。”
李淳笑道:“七哥,我说的可是正经话,不是与你开玩笑的!”
李湛笑了笑,说道:“好,你说!”这次语气倒比先前认真了许多。
李淳笑道:“七哥,你知道么,这世上不止有贾珂那样喜欢男人的男人,也有喜欢女人的女人。”
李湛白了他一眼,说道:“我当然知道,水母阴姬嘛!”
李淳摇了摇头,笑道:“这世上可不止水母阴姬这样,无论是容貌身形,言谈举止,都很像男人的女人,会喜欢女人。还有一种女人,无论你从上往下看,还是从下往上看,都看不出她和男人有一点相似之处,但她和男人一样,喜欢女人,不喜欢男人。”
李湛见李淳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不禁一笑,问道:“你又不是这种女人,你怎会这么清楚?”
李淳笑道:“我虽然不是女人,但我认识的女人可不少啊!”
李湛嗤的一声笑,点头道:“很是,很是!是我这做哥哥的,低估了你的交友广泛。不知你这位对女人很有了解的专家,干吗要跟我说这种事啊?”
李淳道:“嗯,我刚刚说的另一种可能,就是这位雨姑娘,其实是敏敏特穆尔的情人。”
李湛神色一僵,连声道:“不!不!这不可能!”
李淳笑道:“七哥,这有什么不可能的?”
李湛脸色苍白,说道:“她……她不可能喜欢女人!我知道的,她绝不可能喜欢女人!”
李淳笑道:“这有两个她,七哥,你指的是哪个她?”
李湛口中的“她”,指的自然是赵敏。他知道李淳这是故意逗自己玩,哼了一声,眼望前方,不再理他。
一时听着大雨冲刷地面,水流石走,街上一片糟乱,李湛自己也心乱如麻,回忆着昔日赵敏的浅嗔薄怒,笑靥如花,寻思:“难道她真的喜欢女人,不然为何我屡次向她提起求婚一事,她通通都拒绝了?不不不!她这么做,一定是因为她家里人想要造反,她知道一旦事情败露,谁也没有好下场,不想连累我,所以才拒绝我的!”想到这里,心中才觉安定。
李湛虽然生有腿疾,但是皇帝对他一向宠爱有加,从不会因为他的腿疾,便认为他要比其他皇子低上一等。因此李湛看上去虽然性格温和,善于纳谏,其实他心高气傲,远胜常人,从不容许任何人看轻了他。
他既然对赵敏痴心一片,那他当然希望赵敏也对他情根深种,而不是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这才给赵敏的所作所为找了个理由,好安慰自己,其实她也喜欢你,你可不是一厢情愿。
过不多时,一行人已到衙门,周知府早就备好马车,听说他们过来了,连忙笑着迎了上来。
周夫人早就空出一间院子,就等李湛和李淳过来。到得周府,李湛和李淳各自走进厢房,洗澡更衣,众侍卫轮流洗澡更衣,以防李湛和李淳身边无人护卫。
李湛二人沐浴完毕,自房中出来,但见夜色沉沉,雨丝如幕,屋檐下挂着数盏灯笼,淡淡的黄光,自灯笼纸中倾泻出来,映在回廊的青石板上。
李淳站在一盏灯笼下面,抬头看向灯笼,只见灯笼上画着一位美人,旁边用簪花小楷,写下了一行诗句:“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李淳心中一动,信步走到另一盏灯笼下面,只见这一盏灯笼上,也画着一位美人,旁边用簪花小楷写道:“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
他面色不变,又走到第三盏灯笼下面,只见这一盏灯笼上,仍然画着一位美人,上面写着:“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
李淳看到这里,忍不住大笑起来,然后回过头去,看向李湛,笑道:“七哥,咱们今天的艳福,可真不浅啊!咱们先在街上看见了一位清丽绝俗的雨姑娘,一会儿呢,还要见一位闭月羞花的周姑娘。看来周知府对他这位侄女很有信心嘛,特意在灯笼上写了这么多形容绝色美女的诗句,来衬托这位周小姐的美貌。嘿嘿,我倒要看看这位周小姐,究竟生得何等天香国色!”
李湛摇头笑道:“十一弟,你未免太想当然了。这些美人灯笼,可不一定是为了周小姐挂上的,你就不准人家喜欢这样的美人灯笼吗?”
李淳微笑道:“我当然准他们喜欢啦!但是啊——”
他说到这里,抬手摸了摸灯笼纸,然后将手指递到李湛面前,继续道:“七哥,你看我的手指上,有哪怕一点灰尘吗?这些灯笼就这样挂在这里,历经风吹日晒,是不可能这么干净的。倘若他们是因为喜欢美人灯笼,才在这里挂了这么多,那他们怎么会平时不挂这些灯笼,非要在下雨天挂啊?
七哥,我敢跟你打赌,这些灯笼啊,一定是周夫人听说咱们要过来以后,才特意找出来的。她将这些美人灯笼挂在咱们的必经之路上,就是希望咱们看见这些美人灯笼以后,会对周小姐生出好奇来。也难怪周知府会特意在咱们面前提起周小姐的闺名,看来他是想要向咱们献美啊!”
李淳滔滔不绝地说完了这一番话,李湛却反应平平,毕竟他自小到大,不知遇见过多少次这种事了。当下伸出手,拍了拍李淳的肩膀,笑道:“你果然还是个孩子!”
李淳最恨别人说他是个孩子,听了此言,不由一怔,随即挺起胸膛,很不服气地道:“我哪里像个孩子了?”
李湛微微一笑,说道:“等你什么时候,不再用这种大惊小怪的语气,来说大臣献美这种事,那你才算是长大了。”说完这话,拢了拢李淳耳边的碎发,然后收回了手,悠悠闲闲地向厅堂走去。
李淳气忿忿地道:“我才没有大惊小怪!我只是……我只是怕你上了人家的美人计啊!”
李湛既不作答,也不回头,嘿嘿一笑,继续向前走。
李淳跺了跺脚,气道:“我真的没有大惊小怪!七哥……喂!七哥!”眼看李湛远走越远,虽然心中很不情愿,还是追了上去,叫道:“七哥,你等等我!”
周知府早在厅堂中摆好筵席,携夫人、女儿与侄女在厅堂中等候,他坐在椅上,向周芷若瞧了一眼,见周芷若端坐椅上,一身锦衣华服,灯光之下,更显俏丽,不由大为得意。
这时听得脚步声响,周知府忙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就见李湛和李淳一前一后走进厅堂,两名侍卫跟在后面。
李湛见厅堂布置华美,很有巧思,笑着称赞了几句,周知府心中得意,面上连连谦虚。
说话之间,三人走到桌前,周夫人携周芷若和周姑娘站起身来,正待向李湛和李淳行礼,却见李湛怔怔地望着周芷若,脸上露出不敢置信之意,“啊”的一声惊呼出来,说道:“是你!”
周夫人不由一怔,向周芷若看去,就见周芷若也怔怔地望着李湛,满脸通红,眼中又羞涩,又喜悦,还很吃惊。周夫人更觉吃惊,就见周芷若脸上露出难为情之意,说道:“没想到竟会在这里,见到两位公子。”
周知府见他二人这般模样,委实摸不着头脑,又向李淳瞧了一眼,却见李淳白了李湛一眼,神情之中,颇有点气恼之意,愈发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原来李淳冷眼旁观,见李湛的脸上满是震惊,不由寻思:“七哥!你刚刚还教训我说,我用大惊小怪的语调,去说大臣献美的事情,真是个孩子!那你干吗看见大臣献上来的美女以后,就露出这样一副大惊小怪的表情?就算周姑娘其实是雨姑娘,你也用不着这般惊讶吧!哼,咱们两个,究竟谁才像个孩子!”想到这里,心中自然愤愤然起来。
周夫人挽着周芷若的胳膊,笑道:“芷若,你从前和这位公子见过面吗?”李湛过来之前,特意叮嘱过周知府,不要将他们的身份泄露出去。周知府急于讨好李湛二人,自然听命行事,因此即使是周夫人,也只知道李湛二人是从京城来的大人物,却不知道他们究竟是谁。
周芷若看向李湛,眼中流露出哀求之意,说道:“我先前和这两位公子见过一面,这位公子还帮过我一个大忙。”
李湛也回过神来,他是知道周芷若在缉拿库库特穆尔这件事中立下的功劳的,心想:“既然她是周芷若,那她绝不可能是库库特穆尔的情人,也绝不可能是敏敏的情人。但她在金波帮的驻地之前祭拜的,究竟是什么人呢?”
他想到这里,心中愈发好奇,又见周芷若眼中的哀求之意,心下立时软了,笑道:“是啊,我先前和周姑娘见过一面,只是我一直不知道她姓周,更不知道她就是周大人的侄女。”
周知府听他声音之中,透出一股亲切之意,不由大喜,笑道:“可见这是老天爷的安排,有些人啊,尽管相隔千里,但只要有缘分,那总有一天会相见的!”
这话说得十分暧昧,周芷若脸上微微一红,李湛也不自禁地向她瞧了一眼。
周知府见好就收,笑道:“七公子,十一公子,他乡遇故知,可是一件喜事,就冲着这件事,咱们今天晚上,就该多喝几杯!”
李湛笑着点头,各自落座,周知府亲自给李湛和李淳斟酒。众人喝了几杯,周知府笑道:“芷若,你刚刚不是说,七公子先前帮过你一个大忙吗?你便借此机会,向七公子敬一杯酒吧!”
周芷若盈盈起身,斟了杯酒,斯斯文文地道:“小妹不胜酒力,恐酒后失态,不好多喝,就以这杯酒,向公子聊表谢意。”
李湛笑道:“不过一点小事,周姑娘何必放在心上?”
周芷若微微一笑,说道:“于公子而言,或许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于小妹而言,却是件……”说到最后,眼中珠泪闪动,目色神色,尽是温柔和感激之意,她似乎心情太过激动,最后几个字,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于是举起酒杯,一口饮尽,然后施施然地放下酒杯。
李湛不由神飘骨酥,心中一荡,寻思:“我见过这么多美人,哪有人比得上她绝色?”跟着也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只觉这杯普普通通的美酒,也因为周芷若那醉人的眼波,添了几分令人心醉神迷的淡雅香气。
宴会尽欢散后,李湛和李淳各自回了厢房,李湛坐在桌旁,心下无聊,不知该做些什么。
正待熄灯睡觉,忽听得敲门声响,随即一个女子的声音低声道:“七公子,你睡下了吗?”声音很是陌生。
李湛心下奇怪,问道:“还没呢,你有事找我?”
那女子道:“是啊,我是侄小姐身边的丫鬟宝清,刚刚侄小姐回了房间,找出一样东西,让我交给你。”
李湛心想:“一样东西?嗯,十有八|九是我给她用的那把雨伞。”想到这里,不禁微露笑容,又想:“不过一把雨伞,她何必这般着急,要今天还给我?难道我还能缺伞用吗?”当下点了点头,说道:“进来吧!”话音刚落,便有侍卫走到门前,将门闩拉开。
房门打开,就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站在门外,双手捧着一只长长的木盒。
李湛向侍卫看了一眼,侍卫从宝清手中接过木盒,然后走到李湛身旁,将木盒放到桌上。
宝清笑道:“公子可有什么事情吩咐我做?没有的话,我便回去了。”
李湛点了点头,说道:“你快回去吧!这么晚了,你身为周姑娘的丫鬟,自然不好和我待在一起,若是让旁人看见了,怕是会有损周姑娘的清誉。”
宝清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李湛打开盒子,就见盒中放着一把雨伞,伞上的雨水,已被抹布擦得干干净净,只是伞面仍有些湿。
李湛心中好笑,暗道:“不过一把雨伞,你何必找一个这么大的盒子来装它?这么大的盒子,你找到它,一定费了很大的功夫吧!”想到这里,心中生出些许柔情,于是从盒中拿出雨伞,不等将伞撑开,就见一样黄色的东西,自伞中滑出,扑的一声,落在地上。
侍卫吓了一跳,唯恐这是什么厉害的暗器或者毒药,连忙抓住李湛的肩膀,一把将他拽开。
李湛一颗心扑通扑通地乱跳,等了片刻,见始终没有动静,连忙低下头去,仔细一看,就见那样东西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那是一样方形的物件,薄薄的,用油纸包裹着,看上去倒像是一张信笺。
李湛将那侍卫推开,斥道:“还好咱们是在屋里,不是在外面。嘿,要是在外面,你这样大惊小怪,定会教我沦为笑柄!”
那侍卫连声道歉,李湛哼了一声,坐回椅上。那侍卫捡起油纸包,双手呈给李湛,李湛摊开油纸包,里面果然放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着“七公子亲启”。
他拆开信来,就见一张淡蓝的素笺上写着一行细细的字:“多谢公子在宴席之上,为小妹保密。其实小妹所作所为,皆非不可告人,只是不愿令叔叔、婶婶为难,才不愿告知他们。若是公子心存疑虑,明日清晨,烦请移步花园,到时小妹定将原委一一道来。”
李湛手握素笺,只觉一阵淡淡幽香扑鼻而来,正是周芷若身上的那种香气。只可惜这阵幽香似有若无,稍纵即逝,他连着扇了几下素笺,香气才渐渐变浓。李湛不禁一笑,将这张素笺放回信封,又将信封递给侍卫,命他收好,然后洗漱一番,便熄灯睡下。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等到慢慢醒转,只觉灯光耀眼。李湛向来养尊处优惯了,怎能容忍有人在他睡觉之时,用灯光照他?不由心下大怒,不料还不等他发作,就听到耳边一个声音叫道:“是谁点的灯?还不吹灭了!好刺眼的!”却是李淳的声音。
李湛不由一怔,心想:“十一弟明明和我不在一个房间,他的声音,我怎会听得这般清晰?”想到这里,登时清醒过来。
李湛一惊跃起,睁眼一看,只见房中琳琅满目,全是铜器玉器,看来尽是古物,墙壁上还挂着几幅字画,都是诸如王羲之、吴道子之类的名人书画,和他先前住的那间厢房截然不同。
李湛惴惴不安,寻思:“我这是被绑架了?”
正待移开目光,打量整间屋子,就听到李淳又惊又喜地叫道:“父皇!儿子终于见到您啦!”
李湛又是一怔,先看向李淳,只见他站起身来,向前跑去。又顺着李淳的目光向前看去,就见一个男人坐在中间的椅子上,端着茶杯,向杯中吹了一口气,氤氲的白雾之中,露出一张瘦长的脸来,果然是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