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客房清雅之极,也简朴之极,看上去和这世上大多数清修之所一般无二,房中摆着四张床,一张床的床板掀起,床身通向地下,若是没有熟客领路,谁料得到通往地下世界的入口处,就在这间客房的一张床中。
贾珍刚刚身陷火海之中,只道自己今日必死无疑,现下脱离险境,只觉筋松骨软,险些便要晕倒。多亏这座风松观的观主早在观中安排好人手,以便接应从密道中逃出来的客人,这些人一瞧见贾珍等人露面,忙迎了上来,有人接过贾蓉,有人搀扶贾珍,贾珍倚在这人身上,缓步走出风松观。
风松观外面黑压压的站满了人,西首人数较多,十有八|九衣着光鲜,或站或坐,或徘徊或离开,是来这里赌博的客人。东首人数较少,人人衣冠不整,好的身上还穿着件短衣,或者披了件外袍,不好的只穿了一件亵衣,或是亵裤,甚至还有两个人什么衣服也没有穿,低声下气地求别的客人匀给他们几件衣服穿。
但是周围那些客人不仅不给他们衣服,反而对他们指指点点,大肆嘲笑,说得他们涨红了脸,只得接受了风松观观主拿给他们的几件道袍,但是那几件道袍不仅一看就是女人的道袍,并且大小很不合适,他们穿不上身,只能勉强用道袍盖住身子。
贾珍一瞥之下,看出这两伙人泾渭分明,又想到他自己只穿了一件亵裤,衣服也好,银票也罢,都已被地下这一把大火烧毁,为今之计,须得找这风松观的观主讨要个说法,起码也得要到两身衣服,等明天一早,他和贾蓉才好进城。
大伙坐在风松观前面,各自聊天,贾珍等人走过来,谁也没有留心,贾珍找到一处空地坐下,那抱着贾蓉的两人也把贾蓉放在地上,正想要走,贾珍叫住他们,问道:“你们观主在哪?我们俩的衣服都被烧毁了,总不能让我们这么回家不是?”
那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示意另一人说话,后者便回答道:“我们观主在那边和几个客人说话,老爷若是想要找她,一会儿小的一定把话带到。至于衣服这事,还请老爷放心,我们观主已经派了好些人去附近收衣服了,不过这附近没有成衣铺,收来的衣服都是农户们自己的衣服,寒酸了些,还望老爷见谅。”
这些城外乡下的农户们能穿什么衣服,多半又粗糙又难看,说不定衣服上面还有许多个补丁。若是换做以往,这种衣服,贾珍自是连看也不会看上一眼,但是这会儿夜风呼啸,吹得他浑身皆冷,只有一张脸,热得快要发烧,别说只是农户的衣服,便是给他一身乞丐穿的衣服,他也能高高兴兴地穿上了,当下点一点头,又道:“你们也拿两件道袍给我。”
那两人应了一声,一会儿有人送来两件半旧的道袍,贾珍将这两件道袍抱在怀里,然后走到贾蓉身前。刚刚贾珍着急忙慌地把上衣脱了,只留下一件亵裤,贾蓉却是着急忙慌地把下衣都脱了,全身上下,只剩下一件短衣。
贾珍半跪在地,将贾蓉身上的短衣脱了下来,穿在自己身上,但是贾蓉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郎,又是天生的身形瘦削,骨骼纤细,从背后看,倒像是个苗条婀娜的少女,贾珍哪穿得上贾蓉的短衣。
他勉强将这短衣套在身上,只觉衣袖紧绷,胸口大敞,怎么也没法将短衣合拢,看上去又滑稽,又可笑,贾珍也知道自己这副模样着实不雅,但是和先前一比,大概要好上不少,便心安理得的将这两件道袍盖在贾蓉身上,然后又坐了回去。
其时一轮明月已斜至西天,月光下见一队人马手持火把,正向风松观方向疾行。众人看见这火龙一般的点点火光,听见哒哒哒哒整齐划一的马蹄声,知道来者多半是朝廷的士兵,不免群相耸动。好些赌客自风松观后面溜走,众嫖客虽然也想离开,但是想到自己衣着不整,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沦为笑柄,倒不敢走了,只得在心里祈祷这一伙人不是冲着他们来的。
不多时,这伙人已经赶到风松观前面,将这风松观团团围住,贾珍借着月光一看,就见来的都是骁骑营的军官士兵,为首一人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长脸剑眉,皮肤微黑,隐约有点面熟,贾珍略一回想,才想起来,这人叫齐贤开,是皇后娘娘的表姐的儿子,在家排行第二,任骁骑佐领一职。
宁荣二府位列四王八公,与皇后一派向来不甚和睦,贾珍见来人是皇后娘娘的表外甥,顿时大感羞窘,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忽然变得有千斤重,一垂下去,就再也抬不起来。
齐贤开扫视众人,冷笑道:“这座风松观不是女子清修之所么,怎么聚着这么多男人?来啊,把他们都带走!”
贾珍一听这话,差点晕厥过去,如果让人知道他贾珍因为这件事被骁骑营带走,带走的时候还是这副尊容,只怕他老子都没法再装凡尘俗事,半点不萦绕于心的世外高人了。
贾珍双手捂脸,镇定道:“不知道官爷要以什么罪名抓走我们?据我所知,我朝可从没禁过嫖|娼赌博。”
这风松观远在京城城外,地上是道观,地下是赌坊和妓院,地下只有一层,赌坊和妓院各占了一半,因此无论是赌坊也好,妓院也罢,都不算不上多么大,花样当然也不如京城的几家多。
来这里玩的人,第一是因为这里足够隐蔽,第二是因为这里足够便宜,第三才是因为这里还算有意思。因此这里的客人,除了一些人是因为赶到京城的时候天色已晚,京城城门已关,他们进不去城,只好找地方过夜以外,其他人大多只是兜里有几个铜子,在别的地方还能称一句“有钱”,在京城却是摸也不摸到“富”这个字。
他们平时哪和官爷打过多少交道,一听见齐贤开说要抓走他们,惊慌之下,早已经乱作一团,这时听得贾珍的话,好些人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附和起来。
齐贤开冷笑道:“你说的不错,如果这风松观只是披着羊皮卖狗肉,本佐领哪会搭理你们,本佐领所以过来,是因为有人举报这道观是吴明开的,你们这些人之中,就藏着吴明的人。”说着嘿然一笑,目光中满是冷意,继续道:“嗯,我看你就很能说么,这么害怕我把你们带走,莫非你就是吴明?”
齐贤开这么一说,在场众人,谁不惊讶。众人目光齐齐望向贾珍,离他近的几个人还连连后退,脸上满是惊骇神色,好像他是什么会让人致死的瘟疫似的。
贾珍忙道:“休胡说,我怎么会是吴明!”
齐贤开冷笑道:“如果我是吴明,我也不会承认自己是吴明!即使你不是吴明,只怕也和吴明脱不了干系!”右手一挥,命令道:“先打他三十军棍,再把他们一并带走。如果谁敢逃走,一并军棍伺候!”
贾珍是知道军棍打人多疼的,三十军棍下去,他就算不死,只怕大半条命也没了。他脸色煞白,急出一头冷汗,见士兵已经提着军棍越众而出,想着性命到底比名声重要,心一横,放下双手,大声道:“我是宁国府的三品爵威烈将军,你们谁敢伤我?至于你说我和吴明脱不了干系,那更是无稽之谈了,天下谁人不知吴明的种种算计都是贾珂看穿的,贾珂是我的兄弟,我怎么会和吴明勾结在一起!”
齐贤开哪想到面前这个披头散发,形容狼狈,浑身上下,只穿着一件合不拢的短衣与一条亵裤的男人,竟然会是宁国府的当家人贾珍。
太子和睿王(三皇子)的交情一向很好,如今韩大将军逝世,太子痛失一臂,正需要睿王和睿王背后的金家出力,哪想到睿王和金家就因为用毒蛇杀害贾珂,陷害光王(四皇子)的罪名被皇帝打入天牢,太子又失一臂,在朝中孤立难援,正不知该如何是好,齐贤开和太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正为太子着急,哪想到出城就遇见了贾珍。
齐贤开冷着脸上下打量贾珍,见他眉眼与自己记忆中一模一样,确实是和自己有过数面之缘的贾珍,不禁在心中大笑数声,暗道:“如今朝中老臣凋零,皇上定会大力提拔新人,贾珂立下这等利于社稷的大功,在朝中风头无二,眼看就要一步登天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嫉妒他,想把他拽下来。
如果让人知道,贾珠新丧,贾珍就出来嫖妓,贾珂当然也落不得好果子吃。何况这地方和吴明有干系,找人运作,说不准就会有人怀疑吴明和贾珂暗中勾结,不然贾珍怎么会在这里玩乐,那贾珂的前途可就两说了。哈哈,真是老天有眼,送我一个贾珍,有他在手里,定有办法逼贾珂选择太子!”
齐贤开冷笑道:“大胆刁民,谁给你的狗胆,让你竟敢冒充威烈将军?来人,把他的嘴堵上,将他们所有人一并带走!”
众士兵齐声应是,那拿着军棍的士兵问道:“佐领,是否还打他三十军棍?”
齐贤开道:“先记在账上,等带回去再说!”
王怜花本以为贾珂一直说回家,是要带他进城,哪想到贾珂编了一个假身份,向守城士兵告密后,便带着他离开了城门。
王怜花奇道:“你不是说要回家吗?”
贾珂道:“是啊。”
王怜花眉毛一扬,问道:“不进城怎么回家?”
贾珂笑道:“咱们又不止那一处宅子。”说着将王怜花打横抱起,展开轻功,疾奔而去。
王怜花被贾珂抱在怀里,先在贾珂怀里换了个舒服的位置,熟练地让他自己都有点唾弃自己,唾弃完了,很快高高兴兴地道:“原来你在城外也安了家。”
贾珂笑道:“我保证你一定很喜欢那里。”
王怜花听了这话,笑道:“先前你和我提起城东的宅子,还担心哪里我不喜欢,怎么你对这里就这样自信?”
贾珂道:“嗯,你喜不喜欢家里的浴池?”
王怜花想起他们每次在浴池里做的事情,嘻嘻笑道:“当然喜欢,连你每次嘴上说一套,手上做一套,我都喜欢得不得了。”说到这里,心头一热,忍不住伸出手指,在贾珂的脸颊上轻轻地摸起来。
贾珂咯咯笑道:“好痒。”
王怜花哈哈一笑,凑过去在贾珂脸颊上亲了一亲,问道:“这样痒不痒?”
贾珂且笑且叹,说道:“痒倒是不痒,但是我现在这样一张花脸,多亏你也亲的下去。”
王怜花且叹且笑,说道:“别说你脸上都是墨汁,一洗就能洗掉,就算你真的是个丑八怪,我也一样亲的下去。”说着双臂搂住贾珂的脖颈,又在他的脸上亲了好几下。
贾珂听他这么说,心中快活非常,又见他不断亲吻自己,每一下都蕴藏着绵绵情意,便想停下脚步,也亲他一口,忽觉耳朵一痛,正是王怜花猝不及防地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不由委屈道:“为什么咬我?”
原来王怜花刚刚亲吻贾珂脸颊的时候,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我长得很丑,贾珂还会爱我吗?他思来想去,都觉得贾珂绝不会爱他,不由得怒从中来,在贾珂的耳朵上咬了一口,以示愤怒。
这时听到贾珂这么问他,王怜花笑嘻嘻道:“想咬就咬了,你待怎样?”
贾珂笑道:“也没怎样,只是觉得,我有两只耳朵,王公子却只咬一只耳朵,未免有失对称。”
王怜花噗嗤一笑,道:“那你停下来,我在另一边再咬上一口。”
贾珂笑道:“马上就到家了,一会儿我让你咬个够,好不好。”
王怜花嗯了一声,又在贾珂的耳朵上咬了一口,这次贾珂却没有痛呼,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
贾珂行了数里,过了农庄,只见前面楼阁纡连,竟是好大一片庄园,远远望去,一眼便能看见七八座庄园连在一起,中间以小道隔开。
王怜花心生好奇,道:“怎么都喜欢在这里修建庄园?这里有什么特别的?”
贾珂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王怜花见他存心卖个关子,心念一转,已然猜出几分可能,笑道:“难道这里有温泉?”
贾珂可惜道:“我还想给你一个惊喜,怎么你一下就猜出来了。”
王怜花得意洋洋道:“这有什么难的。这里的风景虽然不错,但只凭风景,可吸引不来这么多人。既然不是风景独特,引人流连忘返,当然是这里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才吸引来这么多人,这样一来,很容易就能想到温泉了。”
说着一笑,又道:“何况刚刚你问我喜不喜欢家里的浴池,我本来以为你是在这里修了一个比城东那里更大的浴池,方便咱们亲热。后来一想,温泉这种天然的浴池,当然胜过人工的浴池许多了。”
贾珂听到这里,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王怜花横他一眼,问道:“笑什么?”
贾珂笑道:“多谢王公子没有说我修那么大的浴池,是为了和别人亲热。”
王怜花听了这话,心中很是得意。
原来那天上午贾珂进宫,他趁贾珂不在,就请王云梦用“迷魂摄心催梦大法”将家里的几个下人审问了一番。那几人中了“迷魂摄心催梦大法”,当然是他询问什么,他们就回答什么,当时王怜花就问过他们,贾珂有没有和别人一起洗过澡,只一个人回答没有,他还不放心,直到那几人都说没有,他才放下心来。
这件事王怜花一直没有告诉贾珂,这时也乐意装得大度,淡淡一笑,说道:“我还不了解你么,你最重视仪式感了,认为每个第一次都很重要。这些年来,你心里都惦记着我,想把这个‘第一次’给我,当然不会邀请别人共浴了。”
贾珂微微一笑,点头应是,心中却不以为意,暗道:“小傻瓜,其实我哪会在意这些,我是知道你生性多疑,占有欲强,偏偏又极度缺乏安全感,才这么做的。
从前我对你还没什么越界的感情,你就又是在我的心口上狠狠地咬了一口,要我以后和别人亲热,就会想起你来,又是写下婚书,说你不日就回来娶我。当时我就知道,倘若我真的和你恋爱,你一定恨不得让我从头到脚,每一寸皮肤都要盖上你的印鉴,好让旁人一看见我,就知道我是你的,和其他人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几年来,我虽然不知道你是否还会回来,但我总是抱一线希望,说不定哪天你就会回来找我了,如果你知道在这段时间里,我和别人做了很多‘第一次’,你一定会非常伤心,我怎么舍得你伤心,只好什么也不做了。”言念及此,心中不禁庆幸起来,只觉多亏他从前十分自律,不然王怜花哪能对他这般信任。
王怜花笑道:“那这里呢?你从前和谁一起来过?”
贾珂摇头道:“只有你。”
王怜花心中一动,笑道:“哦?”
贾珂笑道:“温泉水虽然是活水,但是温泉池可是我自己的,我可不喜欢和别人用一个温泉,除了你。”话音刚落,就见王怜花扑了上来,深深吻住他的嘴唇,明明唇舌是那样柔软,但动作却这般凶狠,比起亲吻,更像是撕咬。
贾珂一个踉跄,停下脚步,一面迎合王怜花的嘴唇,一面紧紧抱住王怜花,省得他掉下来。
过了半晌,王怜花心满意足道:“贾珂,你现在看起来真难看。”
贾珂好笑道:“刚刚是谁说我就算是个丑八怪,你也照样亲的下去的?”
王怜花叹气道:“亲的下去,是因为老子爱你,说你难看,是因为老子眼睛好使,这两件事的差别这么大,怎能把它们相提并论?”
贾珂眨了眨眼睛,笑道:“王公子莫非是在催促我赶快回家,用水把脸洗干净,别再用这副丑模样伤害你的眼睛了?”
王怜花见贾珂竟然能听出自己的言下之意,心中大乐,摆出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情,点头道:“既然知道,还不快走?”
贾珂噗嗤一笑,抱着王怜花,经过几座庄园,来到一条窄窄的小路,小路尽头,好大一片绿竹从,迎风摇曳,风韵天成。绿竹丛后面是一道石桥,桥下有潺潺流水,极窄极浅,在月光下生着粼粼的银光,桥对岸是一座庄园,园中小桥流水,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极具巧思,正是一派江南风景。
王怜花欣赏片刻,奇道:“这里没有留人吗?怎么没有亮灯?”
贾珂道:“我吩咐他们三五天过来清扫一番,平时倒不留人。”说着足尖点地,越过院墙,王怜花大笑道:“怎么回自己家倒像是在做贼。”
贾珂听了这话,一言不发,直奔卧室,用脚踢开房门,将王怜花扔到床上,伸手捏住他的下巴,狞笑道:“你才知道我是贼吗?我本来只是想抢点银子花花,哪想到你放着好好的觉不睡,非要醒过来,醒过来就算了,还非要出去走走。既然你已经发现了我,那我只好把你宰了,但是你生得这般好看,我实在不忍心宰了你,这样吧,你陪我睡一觉,我就饶过你,但是如果你敢报案,我就让所有人都知道,你被我睡了。”
王怜花紧咬嘴唇,眨了眨眼,看上去诚惶诚恐,楚楚可怜,然后他点了点头,说了句话。他说话的声音太小,贾珂没有听见,狞笑道:“什么?”说着俯下身去,耳朵凑到王怜花的嘴唇边,就听得王怜花声音冷酷道:“贼兄,如果今晚你不睡我,我就让所有人都知道,你闯进我家,想要偷点东西,结果一样东西都没有偷到,人却被我强|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