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介唐提前接到了厉紫廷发来的电报,电文是寥寥的数语,只说有十万火急的机密之事,要到柳次长面前报告。柳介唐以为厉紫廷是偶然得知了什么军界或者政坛的大事件,约莫着他到北京了,便正襟危坐的等在家中。
结果,厉紫廷是如约而至了,可他没想到厉紫廷身边还跟了个万家凰。
如果万家凰是个男子,那么柳介唐非让他“父债子偿”不可,但是对着一个凄凄惨惨的大姑娘,柳介唐尽管很想将万里遥剁碎了喂狗,但还是没好意思直接将万家凰骂出去。而就在他欲骂而未骂的那几秒钟里,万家凰依着她和厉紫廷的计划,直接就跪在了他面前:“柳伯父,我们全家都要活活冤死了,杀赵三奶奶的凶手实在不是我的父亲,您认识家父也不是一两年了,您看他是那能杀人的人吗?”
她这一跪,是跪在了柳介唐见客的书房里,柳介唐被她闹了个一怔,而万家凰语速极快,趁着他没来得及开口,立刻又道:“那凶手我们已经查出来了,原来他不是冲着赵三奶奶来的,他是设了毒计,要谋算我家的财产。如今我命大先逃了出来,我父亲还在他手里做人质,我这一趟回来,就是为了筹钱赎他。”
她一口气说了一串话,话中内容丰富,听得柳介唐又惊又疑:“凶手是谁?你站起来说。”
万家凰起了身,虽然心里七上八下,但因台词是早准备过的,所以还不至于语无伦次:“柳伯父,您还记不记得,我年前和紫廷闹翻,紫廷走了,我没了未婚夫,新闻小报都登了文章笑话我?”
柳介唐听她一下子扯到了那么远,便眉头大皱,但还是耐下了性子:“小报我不看,但这件事我知道。”
“当时我家里有个远房亲戚,算起来是我的三表弟,名叫冯楚。他对我一味的追求,而我当时为了面子,便一赌气,决定和冯楚结婚。柳伯父,我哪里想得到,那冯楚竟是毕声威安插到我家里来的眼线。毕声威和冯楚里应外合,把我家里的情形摸得清清楚楚。再然后,赵三奶奶就出事了,我父亲一身的嫌疑,百口莫辩,就成了杀人的凶手。”
“啊?”
“我父亲当时被关进了看守所,您认准了他是凶手,几次三番的派人进去对他动私刑——”
“我没有!”柳介唐瞪圆了眼睛连连摆手:“狠话我是说过,如果国法不让他杀人偿命,我也肯定会亲自毙了他。可我没偷偷摸摸的派人进看守所!”
万家凰愣了愣:“如果不是您,那——那我继续往下讲,自从父亲进了看守所之后,我也无路去营救他,急得要命,这时那毕声威就来了,说是家父在看守所里情况危险,您满怀着仇恨,随时可能对家父下毒手,而他愿意帮忙劫狱,帮我把家父救出去,只是从此往后,这北京城我们就住不得了,只能远走高飞避风头去。柳伯父,我当时怕得昏了头,也顾不得细想毕声威那言行之中的疑点,他一说,我便听了,我还付了他许多酬金。结果他那一夜果然把家父救了出来,我本打算带着家里人一起逃到上海去,可家父当时遍体鳞伤,昏迷不醒,我和他走不得,只好跟着毕声威,去了个叫做白县的地方,他的司令部就在那里。然后、然后我们就算是进了龙潭虎穴了。”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稳了稳神,柳介唐听得也是心惊肉跳:“接下来呢?”
“我们住进了毕声威的司令部,几天之后,我偶然发现父亲之所以一直昏迷,不能清醒,原来是那治伤的汤药中加了古怪东西,以至于他老人家越是喝药,情形越坏。我起了疑心,用话去诈毕声威,终于诈出了他的实话。原来赵三奶奶就是他派了杀手去杀的,目的是要嫁祸给家父,让家父和我走投无路、只能自投罗网到他那里去。”
“什么?!”
“他起初是逼迫我嫁给他,我不肯,他竟然对家父的腿上开了一枪,逼我同意。后来紫廷得到消息救出我后,他又扣了家父做人质,让我拿出两百万元的赎金。我这一趟回来,就是为了筹钱的。我如今斗胆过来见您,也是想让您知道,究竟谁才是真正的罪人。”
柳介唐后退一步,一只手扶了桌角,心里也知道万里遥那样的废物,照理来说不该是杀人凶手——真“照理来说”的话,就算双方动了武,他也未必会是自家妹妹的对手。
柳介唐看了半辈子的人,见过了无数世面,眼光最毒,万里遥若不是废物到了一目了然的地步,他也不会反对孀居的妹妹和他恋爱。
可按凶杀现场的情形来看,凶手又只能是万里遥。而他当时悲痛已极,已经无力再去思考和分辨。
沉默良久之后,他开了口:“你说凶手是毕声威,你有证据么?”
“柳伯父,我刚下火车,是直接从火车站赶过来的,我的证据便是我手里这一箱子的存折和股票,我这就去东交民巷的那几家外国银行,把户头里面的钱全取出来。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就是希望您能抽出两天时间,悄悄的和我去一趟白县,毕声威已经撤出白县了,白县此刻是安全的,您跟着我去,看我是不是要用这笔钱去赎父亲。您若办得到,还可以把毕声威身边的冯楚抓过来审问,看看我这番话说得是真是假。甚至,如果您能保证我的安全的话,我敢和毕声威当面对质。”
柳介唐没接这句话,而是转向了厉紫廷:“你俩——又好了?”
厉紫廷一躬身:“是的,次长,我们又好了。”
柳介唐又望向了万家凰:“你去取钱,然后直接到火车站见我。”
万家凰当即答道:“好,谢谢您肯信我。”
万家凰和厉紫廷离开柳府,直接赶去东交民巷。
她走了五家外国银行,所取出的外国钞票,若是换算成中国的银元,已有一百多万。提着满满一箱英镑美钞,她和厉紫廷火速赶往了火车站,火车站外停着一辆汽车,汽车外头站着个便装的汽车夫,一见了他们,便向他们招了手。等他们走过来了,汽车夫小声说道:“次长已经在火车上等着二位了。”
厉紫廷问道:“次长在哪一列?”
汽车夫答道:“请二位跟我来。”
柳介唐,为了安全起见,没有乘坐普通的列车出行,但也没有大张旗鼓的调来专列。一列运送木材的货车经了简单的改装,一长串的车皮里藏了成队的士兵,而夹在中间的一节客车车厢,则是成了柳介唐等人的座车。
列车开动,直奔白县而去。柳介唐和他的部下保持着潜伏的状态,从北京到白县,一路上一直是静悄悄。
到达白县之后,他依旧是不声不响,只冷眼旁观厉紫廷的所作所为,看厉紫廷是如何的联络毕声威,如何的派人和毕声威讨价还价——若想立即拿钱,那么就只有这一百多万,因为好些股票债券以及房产地产,不是说卖立刻就能卖的,万家凰总不能也绑票似的上街去抓个买主回来。
所以毕声威目前有三条道路可走,一是见好就收、拿钱放人;二是拖延着不放,等候万家凰将钱筹齐;三是索性撕票,人也不要、钱也不要。
毕声威直接勾掉了第三条路,他没那么傻,也没那么暴躁的脾气。再看前两条路,他思索良久,知道自己其实是想也白想。等?他敢等吗?万一等着等着,厉紫廷忽然又架起大炮对他开轰怎么办?
他认为对于厉紫廷来讲,自己的死,和万里遥的活,有着同等的价值。
万里遥活了,厉紫廷可以得个千金小姐做老婆;自己死了,厉紫廷便也可以在这片土地上称王了。
“那就要钱吧!”他自己和自己打商量:“一百多万呢,不是小数目。平白无故谁给你一百多万?要是一个人省着点花,够花一辈子了。”
想到这里,他的脑海里掠过了冯楚的影子,照理说,应该给那小子也分点,不过不分也行,自己不是把个女儿给他了吗?那个女儿——小慧——能抵多少钱?不知道,以着毕声威的眼光来看,小慧也就值个千八百块,所以把小慧送给冯楚,从而扣掉冯楚应得的那份酬金,这样的交易,是非常合算的。
至于冯楚愿不愿意,那就不是他所要考虑的了。不愿意,可以滚蛋,或者自杀。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一手交钱,如何一手放人。
谈判进行到了这一步,柳介唐依旧是个冷漠的旁观者。
他本人在司令部里吃喝拉撒睡觉,他的小小队伍悄悄驻扎在城内一角,和他一样也只是吃喝拉撒睡觉,除了厉紫廷的心腹部下,再无旁人知道这小县城里来了一位大人物。直到厉紫廷和毕声威确定交钱赎人的时间地点了,他才终于开了金口:“拿钱赎人,这事就这么完了?”
厉紫廷在他面前,向来是恭而敬之:“毕声威应该不会这么痛快的放人,他一定怕我接到万家老爷子之后,会立刻发兵打他。况且万老爷子还在通缉令上,自由之后若是为了伸冤,四处宣扬毕声威是杀人凶手,那么对于毕声威来讲,也是后患无穷。”
“不是说好一手交钱一手放人了吗?他不放人还能怎么着?难道收了钱就当场翻脸?”
“这个,还无法预料。只是根据我对毕声威的了解,他向来不是个按规矩办事的人,不可信任。”
“那你还和他谈了这么多个来回?又定时间又定地点的?”
“这是麻痹他的手段,我想我和他谈判得这样细致,他应该暂时会相信我的诚意。”
柳介唐一听就明白了:“打算提前突袭他的大营,直接抢人?”
厉紫廷一点头:“是。”
“那怕是不容易。”
厉紫廷心中一动,感觉柳介唐这话来得蹊跷。他不是那工于辞令的人,常年的冷冰冰硬邦邦,如今面对着柳介唐,他斟酌了一番,末了还是直通通的发了问:“确实是很不容易,其中变数太多,我也是情急之下,别无选择。次长才智过人,不知道可否指教紫廷一二。”
柳介唐却是忽然换了话题:“我非把这谜团查清楚了不可,不错杀一个,也不误放一人。”
柳介唐决定出手。
厉紫廷对着柳介唐很坦白,回头面对了万家凰,却是说一句留半句。此刻仿佛大战的前夕,他对她说得越多,她越要恐慌——已经连续三天了,她没正经的睡过觉,眼珠子却是很亮,心里全是凭空想象出来的各款悲剧,在她的想象中,万里遥已经被毕声威杀了几十回,万里遥每死一次,她就要撕心裂肺的痛苦一回。
“我真是后悔。”她呆呆的对着厉紫廷说话:“我对爸爸一直不好,总和他吵架,对他说那么多难听的话。他一心为我好,我却总是气他。”
说这话时,她的眼睛不看厉紫廷,语气也是茫茫然轻飘飘,有了点疯魔的意思。厉紫廷看在眼里,知道这事拖不得了——再拖下去,就算万里遥撑得住,万家凰也撑不住了。
他们父女终究都是温室里长大的娇花,禁不住真正的大风雨。
谈判前夜。
毕声威心里很乱。
他感觉自己的好运气要到头,因为这些天,周遭一直有人在嘀嘀咕咕的瞄着他,他有经验有直觉,知道这是哗变的前兆。他没觉得自己哪里对不起这些老部下,不过人世间若全是你对得起我、我就对得起你,那岂不是永远太平、再无恩怨情仇了么?
所以他既不惊异,也不委屈。
他还知道,这营里有好些人,都听说了他和厉紫廷的交易。一百多万忽然从天而降,降到他们这群正走背运的败军之将身上,即便他的部下个个都是忠臣,那些个忠心也架不住一百多万的一砸。
他们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成天打完东家打西家,为的不就是发财吗?如今现成的大财即将到来,正所谓富贵险中求,为了那现成的一百多万,冒险去杀一个毕声威,不是很合理、很应该吗?
“还是不和这帮人扯淡了。”毕声威暗想:“这一年我败仗多胜仗少,大概是带兵的日子已经过到了头。万里遥不是说要带着钱去上海租界里避难吗?我看他不必奔波了,这回我替他去吧。这一百多万先花着,花没了再出来,凭着老子的本事,到时候再拉一支队伍也不难。”
随即他又想起了一个人:“冯楚怎么办?那小子我还要不要了?”
他火速的考虑出了结果——不要了。他都要隐姓埋名的去租界做寓公了,名门之后的女婿对他来讲也就没了意义。
把心中的千头万绪整理清楚了,他照例出去巡视军营,明天就是交钱放人的日子了,他希望今夜可以顺顺利利的度过去。
推开面前的一扇门,他探头进去瞧了瞧,房内躺着三个奄奄一息的黑影子,其中一位便是昂贵的万老先生。一想到万里遥能值一百多万,毕声威就不由自主的笑了一下,颇想进去搂着万老先生亲一口。
轻轻的关了房门,他让门口卫兵打起精神,然后继续向前走去,忽见前方出现了个黑影子,他认出了那是冯楚。
冯楚对他开了口:“毕司令,我想和你谈谈。”
毕声威不是很有心情理他:“明天再谈吧。”
然而冯楚在他的正前方站定了:“我只有几句话讲,不会耽误你太多的时间。”
近处火把的光芒一闪,将冯楚的面孔照亮了一瞬,那一瞬间,他面孔惨白,眼圈泛红,很有一点鬼气森森的恐怖模样。毕声威感觉冯楚很像一个垂死之人,他这么直挺挺的挡在自己面前,也很有一点闹了活鬼的意思。
可他记得冯楚没这么难看。
为了避免今夜再生枝节,他决定给冯楚一点面子:“行,你跟我来。”
就近找了一间屋子,他进去了,一边走一边问:“小慧呢?”
“她在房里,已经休息了。”
“你俩相处得还好吧?”
冯楚冷笑了一声:“我当然不会欺侮小慧,但你也知道,我不爱她。”
“你还是现实一点吧,我知道你爱万家凰,可是有什么用呢?我还爱她呢,不也白忙活一场?她又和厉紫廷那个小白脸搅到一起去了。”
“你只不过是爱她的钱罢了。”
“屁话!万家凰没有钱还叫万家凰吗?爱一个娘们儿,就得爱她的全部,只爱她的人不爱她的钱,那也不叫真爱!”
他一边说话一边从桌上拿起火柴,点了房里的两支蜡烛:“别跟我斗嘴了,你斗不过我。说吧,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你还记得我们先前的约定吗?”
“哪个约定?”
冯楚一字一顿的答道:“就是你我合谋陷害万里遥、欺骗万家凰、最终瓜分万家财产的约定。”
“用不着说得这么详细。我记得,怎么了?”
“你什么时候履行你的承诺?”
毕声威笑了:“知道我明天要去拿钱,所以急了?别急,是你的就是你的。”
“我不信你会履行约定。”
“既然不信,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我只要五万。”
“嗯?”
“明天,你给我五万,我永远离开这里,到南方去,再不回来。”
“南方?南方哪里?”
“也许是上海,也许是杭州,不一定。”
毕声威嘴上不言语,心想:“那咱们还顺路了。”
冯楚见他沉默,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你对小慧是如何安排的,如果你有安排,那是最好;如果你没有安排,死活由她去,那我就把她带走。我想我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也不会让你为难,你也无须再对我耍任何手段了。你看如何?”
毕声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高鼻梁:“五万倒是不多,要不是你主动说这句话,五万块钱,我对你还真是拿不出手。”
“那么——”
冯楚话音未落,外面忽然传来了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