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凰回到自己的房里,后知后觉似的,她是越想越气。
不是生冯楚的气,冯楚就算说了十恶不赦的话,如今也被厉紫廷一脚踹进医院里去了——等会儿还得去医院瞧瞧他,只留张顺在那里,未免显得太不近人情。不过也不必急,她琢磨着紫廷再怎么有劲,也不至于一脚踢出人命来。
她是生厉紫廷的气,为什么生气?不是为了他对冯楚动武,是为了他对她如此“不敬”,她苦口婆心的向他讲道理,他竟然直接把她撵了出去。她在家中向来是属螃蟹的,说一不二横着走,谁敢给她脸色瞧?谁敢这么冷待她?
“还没结婚呢,就敢这么对我。”她自己对自己说话:“将来结了婚了,他再高升了,那我岂不是要仰着他的鼻息过日子?”
思及至此,她的怒火窜起了火星子:“可是凭什么呀?我一不吃他的二不喝他的,我不欺负他已经算是我厚道了,凭什么还要受他的气?”
双手放在大腿上,不由自主的攥了拳头:“我是贱吗?放着痛痛快快的清静日子不过,花钱费力的请个男人过来气我?我疯了?”
然后她又想厉紫廷:“没涵养,没城府,没胸襟!一点激将法也受不得,这样一个浅薄的人,将来能做成大事就怪了。”
她接着想:“终究是个野小子出身的丘八,没知识,没教养,上不得台面,不知好歹,好心抬举他,他反倒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活该一辈子在那穷乡僻壤里当个土军阀,亏我还当他是个与众不同的,亏我还——”
她越想越恨,自己把自己气了个眼睛通红。翠屏壮了胆子来安慰她,被她一嗓子呵斥了出去;万里遥闻讯来了,在她这儿也没得着好脸色。末了张顺从医院跑了回来,告诉万家凰道:“小姐,医生为表少爷检查过了,表少爷折了两根肋骨。入院的手续我已经全办完了,表少爷这回大概得在里头住上些天。”
“那他现在是昏着呢,还是醒着呢?”
“表少爷就是在路上昏迷了一阵,到医院之后,医生给他打了止痛针,他就醒过来了。”
万家凰站了起来:“备车,我过去瞧瞧他。叫上二顺,今晚儿让二顺陪着他,明早你去换二顺回来。现在家里乱成一团,没有人手,我就把他交给你们兄弟两个了。”
张顺连连点头:“小姐您放心,这活儿我们肯定能干好,只是……”他疑疑惑惑的瞄着万家凰:“咱家不是挺好的吗?也没乱成一团啊。”
“你说得对,不是咱们家乱,是我的心乱。”
“那……那您其实也用不着心乱,这事儿挺正常的。实不相瞒,要不是怕您骂,我都想找张明宪打一架。”
“你知道是什么事?”
“那有什么不知道的,就算原来不知道,今天他俩这么一打架,我们也能看出来了。”
“你这么一说,我为了避嫌,还真不便去医院看他了。”
“您也不用顾虑那么多,有句话叫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您自己心思正,厉司令是懂您的,他必不会挑您的理。再说表少爷也怪可怜的,就他那个身板儿,敢去向厉司令叫板,真跟自杀是差不多的了。”
“你这是站到表少爷那一边了?”
“小姐,我老觉着我和表少爷差不多,我就是比他少挨了一记窝心脚。等您结了婚后,您还是快点把翠屏也嫁出去吧,要不您就把我嫁出去。反正我不能天天的看着她,我一看见她,心里就难受。”
“你啊,我现在懒怠说你,去吧去吧,让人把汽车开到大门口去。”
张顺答应一声,转身走了。万家凰随即回头叫翠屏,连叫了好几声,翠屏才捧着斗篷手套跑了出来,伺候她穿衣戴帽。万家凰看了她这个鬼鬼祟祟的样儿,又是一阵心烦:“你躲他干什么?他又不是你什么人,你还心虚了不成?”
“我没心虚。”翠屏忸忸怩怩的哼着说话:“我就是不乐意看见他。”
万家凰对这个贴身丫头是恨铁不成钢,“唉”了一声,拔腿就走。
万家凰赶到医院时,冯楚已经昏昏欲睡。
那止痛针附带安眠的作用,冯楚虽然困得眼皮都抬不起,但见万家凰来了,还是挣扎着说道:“二姐,对不起,我不该去给你惹麻烦,我……”
说到这里,他眼睛一闭,失去了意识。
万家凰听了他这一番话,并未感动,单是觉得烦——也不是单烦冯楚这个人,她是笼统的看谁都烦。眼望着病床上的冯楚,她心想你既然知道会给我惹麻烦,为什么还要那么干呢?麻烦你惹了,漂亮话你也说了,难不成还想让我痛哭流涕的感激你一番不成?
转身离开了医院,万家凰又怀疑自己可能是气昏了头,所以现在看谁都不是好人。
稍晚些的时候,万家凰和厉紫廷会合,双方又吵了一架。
万家凰本是来找厉紫廷讲和的——都要结婚的两个人了,为了一位自作多情的第三者闹矛盾,实在是犯不上,所以她想和厉紫廷谈一谈。
她来得正好,厉紫廷也正有话要对她说。
厉紫廷告诉她,说他打算在京城另安一份家,一份他和万家凰两人的小家。到时万家凰若是住不惯,那么那份小家,和这边的娘家,万家凰可以随便挑选着住,他会完全的跟着她走,不干涉。而万里遥那位老爷子的心事,他也都理解,所以将来有了孩子,也由老爷子先来挑选,他乐意让哪个姓万,哪个就姓万,反正他早早的失了双亲,仿佛一直就只是天地之间孤零零的一个人,也没什么传宗接代的执念——他甚至不太清楚自家祖宗是何方人氏,只知道从理论上讲,祖宗应该也姓厉。
万家凰听了这话,虽然能够体谅他的那种心情,但还是忍不住的要摇头:“那可就太麻烦了,只怕时间上不允许,你想啊,房子我家是有,但若要找一处满意的,还得收拾成新房,那就要花费许多工夫了。偏巧现在是冬天,许多活计都不能干,花草树木也无法栽种。”
“这件事情我来负责,正好我现在有时间。”
“你来负责?你别傻了,家里现成的房子有好几处呢,你何必还要自己去‘负责’?是为了赌一口气吗?”
“这本来就是应该由我负责的事情。”
“好好好,该由你负责,我同意。可是你再算一算,忽然的要去买一处还能住的房子,还要里面各色什物一应俱全,就算能找到这样的房子,又得需要多少钱?”
“钱你不必管,自然也还是由我来负责。”
“你要是真有钱,我就不说这话了。上个月你为了军饷,愁成了什么样子?你忘记了?”
“你不用管,我有办法。”
“你要是真有办法,当初就不用让我拿钱给你救急了。我看你就是死要面子。”
厉紫廷看了万家凰一眼。
万家凰感觉他这一眼有点特别,回想自己方才所说的那句话,她没找出什么毛病来——自己只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难道对待即将成为亲人的他,她还要藏着掖着吗?
这时,厉紫廷开了口:“是不是我要先把那十万块钱还给你,才有资格去安一份属于你我的家?”
不等万家凰回答,他继续说道:“可以,我能做到,没有问题。”
万家凰一听这话,登时来了气:“紫廷,你这不是在说歪话吗?你认为我会和你计较那十万块钱?”
“我知道你家大业大,可我并不是因为你家大业大才爱上你的,我躺在柴房里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我不知道你是万府小姐,当时我只是看你好,其余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你不要动辄用你的家产来压迫我,婚姻不只是你的人生大事,也是我的人生大事,对于婚礼你应该给我一个平等的发言机会!而且你也应该知道我的意思,我反复讲过无数次了,无论如何,我都会把这里当成我的家,我都会把老爷子当成亲生父亲!你还想让我怎么样?”
万家凰听到这里,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压迫你?我把整颗心都放在了你身上,结果你说我压迫你?你——你怎么这么不讲道理?你怎么变成了这样子?你还是你吗?”
“怎么?你要说我现在原形毕露、先前是我欺骗你的感情了?”
万家凰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你混蛋!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还故意的冤枉我。你这么没良心,能够对得起谁?”
“我只想要一个说话的机会!”
“说什么?不就是说我家欺负了你吗?不就是嫌我家大包大揽、为你花钱让你省事了吗?厉紫廷,你得了便宜还卖乖,真不是人!”
她一点也没想哭,可是那嘴不听她的话,她说到最后,话语就变成了一串涕泪俱下的呜呜呜。厉紫廷看着她,就觉得双方没法往下谈了——二人好到了如今,终于是好得互相都听不懂对方的话了。
对着万家凰犹豫了几秒钟,他走上前去,掏出手帕为她擦眼泪,万家凰一把打开他的手,转身就往外跑。厉紫廷不假思索的追了出去,然而追到院子里,他又停了脚步。
在万府里,或许因为人人都看他是来吃软饭的缘故,他变得格外讲尊严。今天这场争吵若是放在临城县,他能追她到海角天边去,但是在此时此地,他转身慢慢回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