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楚看出了万家凰的回避。
他本也没有必胜的自信,所以此刻沮丧也沮丧得有限,只是对于万家凰,他有点失望。他一直以为二姐姐不是凡妇俗女,二姐姐从小就最懂自己,如今也一定能听得出来自己那一番话,是有多么的急、多么的真。
可是现在,他不知道她是否听出了自己的急与真,他只看出她方才是扯了个虚伪的借口,仓皇的逃了。
站在原地,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万府真美好,处处都通着暖气,昼夜的熏着香,连空气都是温暖芬芳的。
如果他,有幸,可以成为这个家庭中的一员,他想自己一定不会辜负上天的厚爱,自己一定能够活成一位最体面、最有风度的绅士,自己绝不会给万家抹一丝的黑,自己绝对会对得起万家上下所有的人。
他自认为已经拥有了一个足够高尚的灵魂和一具足够俊朗的皮囊,现在就差钱了。
万家凰将一份纸笔放到了父亲面前,逼他快些将那封推荐信写出来。
万里遥有些犹豫:“其实不写也行,我直接去给公司经理打个电话也行。只是我方才听你的意思,是想让他入职之后就搬出去?”
“对。”
“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这么干不大好吧?好像要撵他似的。”
“那自然是不好,所以我们要做得婉转巧妙些,又要给他留足面子,又要请他走路。”
“这是怎么了?他得罪你了?”
万家凰迟疑了一下,决定对父亲实话实说:“他说他爱我。”
“啊?!”
“本来因为婚礼的事情,我和紫廷之间就发生了一点矛盾,如今他又别有居心,我怕他从中作梗,况且还有那么句话,叫做‘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所以我想,还是让他离开咱家为好。”
万里遥皱了眉头思索:“他敢作梗吗?”
“至少他是有这个心,要不然,又何必要在婚礼之前对我说那些话呢?爸爸,您听我的,现在就把信写出来,我再让张顺到他公司附近,给他找所房子,这也就算是咱们对得起他了。”
万里遥一边点头答应,一边开始伏案写信,心里倒是不甚惊讶,因为这些年来,爱他家大姑娘的男子太多了,很正常,不稀奇。
万里遥把推荐信给了冯楚。
按照女儿所教导的,他对着冯楚侃侃而谈:“虽然我在董事会里有些面子,但你进了公司之后,千万不要想着上头有了一个表舅、未来就可以随便的混日子。你是个年轻人,还是要多学多做、拼搏出个好前程来,才不辜负你这人生的黄金时代。”
冯楚连连的答应:“多谢表舅,表舅的话,我全记在心里了。”
万里遥又道:“至于将来的住处,你也不必管,有表舅在,表舅就要对你负责到底。我已经让张顺到那家公司附近找房子去了,那里有上等的公寓,房钱也不用你管,表舅先为你负责一年,一年之后,若是公司给你加薪水了,我再对你撒手。”
“表舅待我,真的是太好了。”
“说什么客气话,你和我自己的孩子是一样的,我能不管你吗?去吧去吧,正好那家公司正缺人手,你年前过去,一是给他们帮帮忙,二是也能学学经验。省得年后再去,看什么都陌生,又要花费时间来熟悉环境。”
“表舅,我现在就可以去上班了吗?”
“可以可以,你现在进公司,他们年前还能发你一笔薪水,可能还有奖金。”
冯楚听到这里,恭而敬之的向他深鞠了一躬,有了点感激涕零的意思。万里遥挺得意,认为自己这番话说得很漂亮,足可以回头向女儿交差。
带着那封推荐信,冯楚回了房。
把信放到桌子上,他坐了下来,在温暖芬芳的空气中缓缓呼吸。
现在收手,还来得及。他想。
现在收手,拿着这封信,去信上所提的那家贸易公司做个小职员。凭着他的认真细致,凭着他表舅的面子,他的小职员身份应该不会持久,也许用不了几年,就能升入主任的阶级,大富大贵不能保证,但是足以让他活出个体面的人样,若是懂得勤俭,那么攒出一座小房来,也不算难。
有按月到手的薪水,有一座属于自己的房子,将来再娶个老老实实的大姑娘,他相信自己能够建造出一个现代化的殷实小家庭。全家可以在礼拜天一起出去下个小馆逛逛公园,儿女长大了,想进好些的学校,他也能负担得起学费。
那样的日子,平心而论,真是不错,可又怎及得那一步登天的快活呢?老老实实的大姑娘固然是好,可又怎么比得上千金大小姐万家凰呢?
万里遥让他不要辜负“人生的黄金时代”,他亦有同感。是的,趁着他还是一表人才的青年,趁着万家凰还未结婚,他确实不能将这黄金时代胡乱的蹉跎过去。
把推荐信谨慎收好,冯楚站了起来,决定再去见一次厉紫廷。
在出发之前,他叫上了张顺,交给张顺的差事,还是让他站到门外等待自己。
冯楚见了厉紫廷,发现这家伙似乎带了隐约的病容——即便不是病,至少也是心情不畅、有点忧郁。
他猜出了他那忧郁的根源,心里不由得生出了几分优越感。因为仅从这一点来看,厉紫廷就是个命贱之人,锦衣玉食的富贵日子他过不了,他就非得像个凶神恶煞一样去杀去抢去造孽,才能活得舒服。
厉紫廷并未察觉到自己已经变成了冯楚眼中的贱人,单是坐在沙发上,皱着眉头看他。
冯楚等着他询问自己的来意,然而等了片刻,见他仿佛只有皱眉的瘾,没有说话的意思,只好自己先开了口:“厉司令,年后就是你和二姐姐的婚礼,我本打算留下来,为你们的喜事尽一点微薄之力,可是公事不等人,我在年前就得去公司报道,这两天就要搬走,所以,非常的遗憾,不能继续帮二姐姐分忧了。”
厉紫廷问道:“你要走?”
“是的,我要走。”
厉紫廷点了点头:“明白了,要走之前,特地跑过来再讽刺我一顿,是不是?”
冯楚没想到他这样单刀直入:“不敢,厉司令误会了。”
“上次在临城县,你临走前见了我一面,他妈的对我说了一堆阴阳怪气的屁话。这回你又要走,自然还要将你的把戏再表演一遍。不过我没有兴趣捧你的场,你可以省省口舌,直接滚蛋了!”
冯楚的手心出了冷汗。
他想在万府,厉紫廷应该没胆对自己耍野蛮,但他这几年来受够了毕声威的捉弄与侮辱,对于毕声威这一路的人,他已经有了条件反射式的畏惧。
厉紫廷方才那句粗野的“他妈的”,让他又想起了毕声威,也正是因为他又想起了毕声威,他才越发觉察了自己所处的绝境。
想要和悲惨的前二十四年人生一刀两断,当下就是自己唯一的机会!
抬眼直视了厉紫廷,他说道:“婚礼之前,厉司令还不能算是万家的主人之一,似乎没有对我下逐客令的资格。即便是在婚礼之后,万家也轮不到你这个上门的女婿说话,更不会允许你这样无礼的冒犯亲戚,对不对?”
问完“对不对”三字之后,他又故意的向着厉紫廷一笑。
厉紫廷站了起来:“你这些话,可以去对你二姐姐说,她若是被你说动了心,你对我自然也就可以取而代之了。”
“取而代之?你又误会了。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看二姐姐被你逼迫得那样为难,心里有点义愤而已。你总不能又要立牌坊,又要当——抱歉,我这话说得有点过分了,我收回。不过,我想我并未夸大其词,毕竟你——”
话到这里,他就觉得胸前猛然受到重击,自己竟是顺着力道向后直飞出去撞了墙壁。
落地之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当胸挨了一脚。厉紫廷终于是忍耐不住、撕破了伪装。
他在剧痛之中挣扎着喘息,想要爬起来,可是四肢软得失去了控制。喉咙里泛出了鲜血味道,这让他慌张起来,使出最后一点力气,他喊起了张顺。
张顺把冯楚从房里拖了出来。
冯楚满嘴满鼻子都是血,任谁都看得出他是受了内伤。万家凰闻讯赶来,先是让张顺用汽车把冯楚送去了协和医院,然后进房去质问厉紫廷:“这是怎么回事?是你打了他?你打他干什么?”
厉紫廷笔直的站着,不是要摆什么架子,是身躯僵硬,气血翻涌:“你急什么?想要为他打抱不平?”
“你少说歪话!我就问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这位三弟弟对你用情颇深,不止一次的跑到我面前讥讽我,说我吃了你们万家的软饭。”
“唉……”万家凰急得一跺脚:“我也看出他是别有用心了,可是何必非要这样撕破脸皮呢?他这几天就要走了,你再忍他几句,他一走我们不就清静了吗?”
“我为什么要忍?”
“你——做人就是这样的嘛!该威风的时候可以威风,该忍的时候自然也要能忍。你看外面有我多少叔叔红着眼睛,恨不得冲到我家里来明抢,可我也没有让张顺把他们打出去呀!我不打,那是他们谋算我的家产,是他们理亏;我若打了,那就是我目无尊长,是我理亏。你不要以为我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前几年也有一次忍无可忍动了手,结果落了把柄给人家,成了人家口中的恶人。”
“我不介意做恶人。”
“紫廷!你是最明白事理的人,怎么听不出好歹来了?”
厉紫廷本来就憋着一肚子火,如今听万家凰振振有词侃侃而谈,就感觉她吵得自己头脑要炸。他这么一个有脾气的人,此刻单是克制自己的愤怒,就已经是竭尽了全力,哪里还有本领再去敷衍她?
“你让我静一静。”他告诉万家凰:“你过会儿再来教训我。”
万家凰看着他,就见他气色不善,简直有了点咬牙切齿的意思,心里就也发了怯。尽力把声音放得柔和了些,她决定退让一步:“好,我等会儿再来,总之你记住,我对你没有坏心、只有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