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声威到达了临城县。
县内县外都是厉紫廷的队伍,但毕声威的警卫团并未受阻,跟着毕声威一起进了城。这足以证明双方那追求和平的诚意:厉紫廷不怕毕声威在城内作乱,毕声威也不怕厉紫廷来一招瓮中捉鳖。
反正京城那边有好几双眼睛盯着他们呢,他们这一回——识相的话——就应该一定能谈判成功。
毕声威到达那一日,厉紫廷没有亲自出面,只派了韩参谋长过去迎接。一天之后,他还是没搭理对方,等到第三日,冯楚来了。
冯楚这一次的身份,还是毕声威的私人代表。轻车熟路的进了万宅大门,他先去见了厉紫廷。
还是在上次见面的那间屋子里,还坐在上次坐过的那把硬木椅子上,他抬头望向厉紫廷,就感觉一切都未改变,唯有这个厉紫廷看着更刺眼了些。不知道厉紫廷是刚吃了什么还是喝了什么,嘴唇湿润鲜红,配着他那张在冬季里日益白皙的面孔,仿佛是“薄施脂粉、淡扫蛾眉”,美则美矣,但是带着几分邪性,不是个好美。
冯楚怀疑自己之所以看他如此的不顺眼,乃是因为自己对他怀着嫉恨,因为二姐姐有眼无珠、竟会拿他当个宝贝。此刻宝贝端坐在桌子后头,左胳膊横撂在桌边,右手的手指夹着半支烟,正若有所思的盯着他。
他想起了自己的来意:“厉司令,我们司令如今已经安顿妥当了,很想和您见上一面。但因他曾经冒犯过表舅和二姐姐,所以不敢贸然的登门拜访。”
说到这里,他向那半支烟瞟了一眼,他的心肺虚弱,很怕烟草气味的刺激。
厉紫廷的右肘支在桌面上,那支烟就在他的脸旁缓缓燃着,有轻不可见的淡蓝烟雾袅袅上升。
“可以。”他开了口:“就明天吧。”
随即他扭脸吸了一口烟,然后转向前方的冯楚,继续说道:“我会提前派人给毕司令下帖子。”
冯楚见他终于喷云吐雾,反倒是松了一口气,仿佛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下:“我们司令还想当面向表舅和二姐姐道个歉。”
“不必了。”厉紫廷站了起来:“老爷子应该没有兴趣和你们司令打交道。”
冯楚见他像是要送客,便也站了起来。今天他和厉紫廷都是西装打扮,厉紫廷的身体是挺拔的、饱满的、该收紧的地方收紧、该膨胀的地方膨胀,西装里面没有一丝多余的余地。冯楚比他高些,尽管也称得上“衣冠楚楚”四字,然而却是一派萧然,仿佛直接用西装包裹了灵魂,肉体并不实际的存在。
形不同,色也不同。厉紫廷将摩登绅士所需的一切配饰全部披挂整齐,配着他一丝不苟的短发,简直就是无懈可击;而冯楚向来只是黑白两色,如果可以不打领带或领结,那他就不打,因为他的咽喉和胸腔都是如此的脆弱,已经禁受不住任何一点额外的束缚和压迫。
隔着桌子,两人相对而立,有了那么一瞬间的较量。
一瞬间过后,冯楚说道:“那么,我就告辞了。”
厉紫廷一点头:“再会。”
冯楚迎着他的目光,也一点头:“再会。”
冯楚没有立刻去向毕声威复命。
他像先前一样,走向了万家凰的院子,结果刚走到半路,他和万家凰来了个顶头碰。
几天不见,他发现万家凰变了个样:她将头发剪了烫了,居然还烫出了好莱坞女明星的风格,绝非县城理发匠的手笔。除此之外,她涂了淡淡的口红,平日所穿的皮袍子,也换成了呢子洋装。寒风吹起了她那灰斗篷的下摆,她像个二十世纪的摩登仙子一样,飘飘然的走了过来。猛的见了冯楚,她粲然一笑:“回来得好快,事情办完了?”
冯楚早就知道她是美人,可万没想到她会美到艳光四射,心内几乎是一惊。惊过之后,他回了魂,意识到这其实才是二姐姐的本来面目。
“我也没什么事情要办。”他向她笑了:“就是回白县见了毕司令,然后又跟着他从白县过了来。”
“毕声威到这里来了?”
“是,他就住在一个……好像原来是什么会馆,后来被他占去做了几天的司令部,那个时候我不在临城县,所以那个地方我这回也是第一次去——好像是个什么会馆。”
说到这里,他觉得自己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万家凰倒是并未留意,只说:“三弟弟,那天爸爸想起来,他入股的一家贸易公司正在招人,你若是愿意,我就让爸爸出面举荐你。你去之后是从职员做起,只不过薪水不高,第一年里,每月大概也就是四十多元。”
冯楚显出了兴趣:“是在北京吗?”
“是。”
“多谢表舅和二姐了,请你帮我留着这个职位。等那两位司令一谈完,我就去辞职。”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现在忽然去辞,只怕不好。毕司令那种军人,都是武夫的脾气,发作起来是不讲道理的。”
万家凰答道:“好,时间随你。”
冯楚犹豫了一下,又问:“我这些天,还可以回来住吗?”
万家凰笑了:“那当然是随便你,反正屋子都是现成的,怎么住都成,我不管你。”
“只是又要打扰你和表舅了。”
“这里早变成紫廷的司令部了,你看前边院子里人来人往的多热闹,那边的几排房子,直接就成他们的宿舍了。真要说是打扰,也是他们打扰,没你的事。你若要来,就让张顺去帮你提行李。还记得张顺吗?”
“不记得了。”
万家凰恍然大悟:“可不是不记得,张顺到我家那一年,你已经走了。”
言笑宴宴的说过这几句闲话之后,她像站不住似的,飘飘然的又走了,看她行走的方向,显然是要去见厉紫廷,冯楚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又忿忿不平起来:为什么不是厉紫廷去见她?大冬天的,她走在外面不冷吗?
忿忿不平也没办法,好在他见过了她,终于算是不虚此行。
如冯楚所料,万家凰确实是去见了厉紫廷。
她进门时,就见厉紫廷站在桌后,正垂眼望着桌面出神。
闻声抬眼望向了她,他那脸上立刻有了笑模样——万家凰前几天时常摆弄头发,总觉着怎么梳都不对劲,又不敢去理发,因为本地的理发匠就只会把女人的长发烫成绵羊尾巴。厉紫廷没看出她那头发有什么问题,不过他对她素来高看,总认为她的喜怒哀乐都有个道理在里面,所以派人火速跑了趟天津,花大价钱接了一位白俄理发匠过来,专为了收拾她的脑袋。
白俄理发匠如同一阵风,上午在临城县下了火车,直接过来为万家凰理发,顺便也给翠屏烫了几个卷子。傍晚时分,理发匠登上火车返回天津,留下了个焕然一新的万家凰。万家凰自己也怪得意的,此刻对着厉紫廷,她也变得格外爱笑:“想什么呢?一个人傻站着。”
厉紫廷向她一招手:“来。”
万家凰解开斗篷挂了上,同时说道:“来的时候看见三表弟了,他说毕声威已经到了临城县。”
“是,我正在考虑明天如何和他见面。”
“该接风就接风,该怎样就怎样。”
“你倒是豁达。”
“我不豁达。那时候要是没有你,我和爸爸兴许就会死在他手里,差一点就是血海深仇,我为什么还要对他豁达?只不过记恨也罢、报仇也罢,大多都是可做不可说,做了,人家要夸你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说你是血性男儿;可你若只是放放狠话、吵得热闹,外人听了,不但不以为然,还要笑你是死鸭子嘴硬。所以,你如今既然不能和他再算旧账,那就索性拿些风度出来。”
厉紫廷发现万家凰和自己真是不一样。她并不是城府深沉老谋深算,她是天生的自有一套处事之道,无须刻苦的学习,自然而然的便会。
她是这样,她那父亲其实也是如此,说起来是个糊里糊涂的老天真,然而当初能在柳介唐的盛怒之下全身而退,柳介唐再见他时,也拿他无法——不能不说这是个本事,或者说,是一种天赋。
厉紫廷爱她的天赋,一如他爱她的样貌。
“你说得对。”他道:“这么一来,事情倒是简单了。”
“现在主动权在你手里,本来就简单。”
厉紫廷完全同意:“找个地方,见他一次。”
“你别出门,让他上门来见你。等他来了,你再对他客气客气。”
“你不让我出门,岂不就是要让毕声威到这里来?”
万家凰略一思索,随即答道:“来就来嘛,难道我还怕他不成?上一次他是派了部下过来作恶撒野,这回让他亲自来,看他臊不臊得慌。爸爸上午还说呢,要去当面骂毕声威一顿。”
厉紫廷笑了:“这事老爷子干得出来。当初他就那么骂过我。”
“怎么骂的?”
“不记得了,我没细听。”
“好哇,我看你才是真豁达。”
“我当时忙着想你,无心细听。”
“刚认识我就开始想我了?”
厉紫廷含笑看她:“你不知道我对你是一见钟情吗?”
说着他又向她招了手:“来。”
万家凰走了过去:“干什么?”
他张开双臂搂住了她:“抱一抱。”
万家凰贴上他宽阔坚硬的胸膛,小声笑道:“哎哟,我这是又撞到墙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