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度痛苦的毕声威,后退几步到了罗汉床前,“咣当”一声向后一倒,四仰八叉的拍在了床上。
像个要躺在街上耍赖的大号男童一样,他半晌没动。他不动,周围的人也不敢动,厅内一时寂静,冯楚漠然的扫了他一眼,除了疲惫和厌恶,没有别的感觉。
半晌过后,毕声威“唿”的一下子坐了起来,又还了阳:“不对呀!既然你都能和厉紫廷拐着弯的论上亲戚了,那怎么整整十天一个屁都没放?他不搭理我的秘书就算了,他对他万小姐的弟弟也不给面子?”
“回司令,我其实也只是万家的远亲。”
毕声威起身又走到了他面前:“少爷,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就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货,烂泥扶不上墙。平时我让你在秘书处办事,你成天哭丧着脸,好像我屈了你这位大才,那好,我抬举抬举你,让你做我的私人代表,出去和些个人物们打打交道,结果你可好,又是碰了一鼻子灰回来,连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他全身都是鸦片和烟草的气味,刺激得冯楚低头轻轻咳嗽了一声。他见了,瞪着大眼睛又问:“怎么?又病啦?”
他连忙摇头:“没有,只是……刚刚吹了冷风。”
毕声威笑了:“我让军医过来给你瞧瞧?”
冯楚吓了一跳,因为领教过此地军医的水平和手段,据他感觉,那军医先前的职业,不是刽子手就是行刑人,总而言之,还不如个好兽医。
“不必不必,多谢司令关心。”
毕声威背了双手,对着他一晃脑袋:“不关心不行啊,你小子是一骂就病,哪天要是死在我这儿了,我这心里还怪不忍的。”
冯楚垂眼望着地面,精神有点恍惚,就觉着身处于一个黑暗世界,黑暗中活动着魑魅魍魉,偶尔会有一张格外恐怖的鬼脸探到他面前来,毒蛇吐信一般向他喷出咝咝的寒气。就是因为这些寒气,他的身体才一直都温暖不起来,他的血是冷的,他的肺也是冷的,必须拼命的扩张收缩,才能勉强将空气吸入呼出。
鬼脸变幻莫测,有时候睁着一双透明的灰眼睛,是毕声威,有时候那灰眼睛转为漆黑,是它又变成了厉紫廷,反正不是他,就是他。
他在这个世界里走投无路,放眼前方,也绝无半丝光明。若想求生,唯有让时光倒流,倒流回那阳光普照人间的童年时代。
其实现在那阳光也还存在,只是和他没了关系,独独的只照耀着二姐姐一家人。他想挤进去,分一点光明和温暖,然而来迟了一步,二姐姐他们已经有了厉紫廷。
那个鬼气森森、古怪造作的厉紫廷。
想到厉紫廷,他抬眼望向了毕声威,毕声威在他面前踱来踱去,还在滔滔不绝的讥讽着他,那声音嗡嗡的回响在厅内,他有点耳鸣,所以听得不清不楚。
他想毕声威和厉紫廷是一对死敌,毕声威若是能杀了厉紫廷就好了,毕声威若是能和厉紫廷同归于尽,就更好了。
黑暗如墨浪一般汹涌而至,瞬间淹没了他。
司令部里的人都说,冯秘书脸皮薄,被司令活活的骂昏过去了。
冯楚清醒过来时,已是一个小时之后。他躺在他的小屋子里,旁边陪伴着他的人,是小慧。
他怔怔的望着小慧,起初是不认识她,还以为她是万家新来的丫头,后来,他清醒透了,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离开万宅了。
小慧平时是不大在父亲这边逗留的,今天因为她实在是担心冯楚,这才犹犹豫豫的过来守了他。如今见他睁了眼睛,她连忙走到床边俯身问道:“冯先生,你醒啦?”
冯楚“嗯”了一声。
小慧又问:“你觉得怎么样了?好些了没有?”
“我怎么了?”
“你昏过去了,幸好当时爸爸在你面前,有他挡着,你才没一头栽到地上去,要不然,摔也要摔出伤来了。”
“我想起来了。”他挣扎着想坐:“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急着回家去,你这里又没别人陪着,所以我就——我就来了。”
“谢谢你,我没事了。”
小慧搀扶了他:“怎么会没事呢?哪有人好端端会晕倒的?”
他借力而起,终于坐稳:“我大概只是太累了,休息休息就好。”
小慧收回手,直起身垂头站着:“爸爸是不是又骂你了?”
冯楚向她笑了一下:“是我办事没办好。”
小慧压低了声音,对着地面说话:“他骂你,你就当是过耳的一阵风,别往心里去。他讲话就是那样子的,一天骂的人多了,你要是为了那些话上火生病,多不值得呀。”
冯楚很感激小慧的好意,然而对着她,他始终是无话可说——对待好些人,他都是无恨无爱、无话可说。
“我知道,谢谢你。”他向着她微笑,笑得很累,已经有点要笑不动。
小慧也笑了,一边笑一边抬头望向了他,似乎是想要再说句话,然而话到嘴边,又化作了一口气呼出去。
“我走了,妈还在家等着我呢。你——你多休息,明天要是没事,我还来看你。”
冯楚点点头。
她抿着唇上一点笑意,转身出了门。冯楚目送着她,看她还是个天真的小妹妹,然而有眼无珠,不知怎的,竟然会看上了自己。
目光一转,他望向了床头柜上的一面圆镜,镜子里的人影有些模糊,他是有点近视眼的,此刻没戴眼镜,只能微微眯了眼睛,尽力的去看。
在他的眼中,镜中人简直是不堪入目,常年的忧思和病痛腐蚀着他,十五六岁的时候,他曾是一名公认的美少年,现在不行了,现在他看自己,就只是个苍白荏弱的病夫。
谁也救不了他,除了二姐姐、万家凰。
他说不上自己究竟是爱上了她的人,还是爱上了她的钱,还是兼而有之,抑或全不是——他对她的感情哪里只是一个“爱”字可以概括的呢?重逢之际第一眼见到她,他百感交集到了一定的程度,竟是心如刀割。
她是那一缕透过枝叶洒向他的阳光,她是他黄金时代的伙伴与象征。这些年来他早把她忘了,忘光了,横竖那都是永不再来的好日子了,越是回忆越要衬托出后来的凄惨,那还记它做什么?
而在重逢相见的一瞬间,他才发现:原来走入了凄风苦雨的人,只有自己。
二姐姐还停留在那个艳阳高照的旧世界里,只要她肯伸出手来,就能把他从这风雨之中拯救出去。
然而她的手,已被那个厉紫廷握住了。
冯楚躺了下去,浮想联翩。
一场昏迷让他多得了许多清静,人人都知道他病了,需要休息,毕声威正在思索要不要亲自去见厉紫廷,也无暇再去折磨他。
毕声威自有一套理论,依据他的理论,他上次大胜之时,就应该趁热打铁、把厉紫廷打死。上次既然没能如愿成功,如今局势陡转,又已经不利于自己,那么自己就要立刻转变思想,对待厉紫廷,也得把敌意暂时收起来了。
他其实对厉紫廷本人没有什么意见,对厉紫廷好也罢、杀也罢,也完全只是从利益的角度出发。他是如此的富有理性,以至于欠缺了感情,已经不大知道什么叫做羞和窘。所以这一趟去见厉紫廷,他除了担心厉紫廷会在临城县给他设一场鸿门宴之外,也就再无其它心理负担。
“应该不能。”他自己琢磨:“真把我宰了,他没法向柳介唐交差。”
“况且我也不好宰。”他又想。
想到这里,他对着前方虚空点了点头,是自己赞成了自己。
“顺便看看万小姐。”他换了心事:“摸不着,看看也行。要是真好,那就再想想办法。”
他的办法早已依次排列在脑海中,供他随时取用。对待那位芳名远播的万小姐,他的办法就是尽早找个机会弄死厉紫廷,好把万小姐抢过来——非得尽早才行,要不然等个五年七年,万小姐变成了万老姐,那才叫糟糕。
思至此,毕声威面向前方,再次点头。
又过了一日,毕声威带了一个警卫团,声势浩大的启程前去了临城县。
冯楚随行,毕声威两天没见他,如今看他脸上带了几分血色,便有些诧异,因为自从认识冯楚起,他就没在这小子脸上见过好气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