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凰独坐在房里,闷头哭了一场。一只手撂在腿上,手腕上的指印已经消退成了淡淡的痕迹。原来那让她急怒攻心的一攥,并不是厉紫廷对她动了粗,他当真就只是一攥而已。只不过是他那硬手遇上了她的嫩肉,轻轻一攥也能攥出红痕。
她哭湿了一条手帕,抽搭得直哆嗦,自己心里也是莫名其妙,然而就是忍不住、非得哭。自从到了这平川县,自从住进了这司令部,她就感觉自己是一天赛一天的失控,悲一阵喜一阵,恼一阵好一阵,不赖别人,就赖那个厉紫廷。自己再这么跟他混下去,真要混成神经病了。
可是为什么会忽然发起神经来?她也说不清楚。她本不是什么大爱无疆的圣女,向来也没有拯救天下苍生的壮志,可今天竟会因为他的部下欺压百姓,和他大大的吵了一架。为什么一定要吵架呢?为什么不能有话好好说呢?
不知道为什么。
她还打了他一个嘴巴。
上回动手打人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少说也得是十年前了,那时是有个亲戚叔叔到家做客,因着万里遥一直没儿子,便句句紧逼,要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万家。万里遥说自己“有女万事足”,那叔叔便嗤之以鼻,用一根指头点着旁边的万家凰,说她“女生外向”,“丫头片子”,“女大不中留”,指头差一点就要杵到了她的脸上去。
赶在万里遥要翻脸而还没翻脸的时候,她霍然而起,一巴掌抽开了那叔叔的手,也抽断了那叔叔的言辞。
那一巴掌打得是不后悔的,可今天这一巴掌,实在是打得没道理,打出了恃宠行凶的意思。做人要知道好歹,要懂得领情,这些大道理平时都是她用来教训别人的,怎么如今自己却先糊涂疯癫了呢?
她心里纷乱如麻,想要将这团乱麻理清,却又没有丝毫头绪。最后和衣躺在床上,她一边吞声擦泪,一边暗暗的盘算,心想自己还是走吧,那一巴掌打得太理亏了,又放不下身段向他道歉,所以别无选择,只能是一走了之。
兴许回了家后,清静些天,就会把他忘了。
本来和他认识的时间,也不过才一个来月,又不是多少年的老朋友,情深义重、不可忘怀。
晚上,万里遥见女儿过了气头,便来看她。她坐起来,说道:“明天看看情形,太危险自然是算了,只要是能走,那就走。”
万里遥问道:“真走啊?这一走,可就见不着他了。”
“您要是舍不得他,您留下来,我带着翠屏走。”
万里遥被女儿堵得没了话,又见这厉紫廷也不回来服个软,自己单方面的替他美言也无用,便垂头走了出去,且走且嘀咕:“唉,又没戏了。”
片刻之后,翠屏端着热水进了来,拧了毛巾给她擦脸,见她还算平静,便小声劝道:“小姐,您别生厉司令的气了。您为了些个根本不认识的陌生人和厉司令吵架,吵赢了也没意思,要是因此伤了感情,更是不值得。”
万家凰放下毛巾:“我和他有什么感情?”
翠屏听她声气不对,立时也慌了:“不是一起逃难出来的嘛……共患难的……”
她越说越低,最后化为蚊子哼,不敢说了。
一夜之后,万家凰起了床。
她竖着耳朵,竖了整个早晨,然而门外始终没有厉紫廷的动静。
一颗心冷了下来,她正想让翠屏把自家的手提箱拎出来,外头来了名勤务兵,高声的喊万先生,说是有万先生的加急电报。万里遥出门接了电报,又叫张明宪找来了电码本,然后把这两样全给了女儿,让女儿帮忙翻译。
万家凰闲着没事,就对照电码本,将电报文一个字一个字的译了出来。原来这封加急电报发自北京,发报之人便是万里遥的红颜知己赵三奶奶。
这不是赵三奶奶的第一封回电,可因为万里遥只在平川县住得最久,所以他也就只收到了赵三奶奶这一封回电。赵三奶奶对他情深义重,惦记他惦记得要命,并且早已在第一时间向娘家哥哥求了援。而她那娘家哥哥对万里遥的感情,介于宰了他和认他做妹夫之间,又因守了寡的妹妹年纪还不很大,若真能嫁了万里遥也不错,所以该哥哥这回动了几分慈悲心,飞快的联络了毕声威,让毕声威看自己的面子,千万别动万里遥。
赵三奶奶之兄位高权重,因此面子也很辽阔,让毕声威无法忽视。如今毕声威已经取消了对万家诸位的通缉令,并且还挺盼望能和万先生再见一面,办桌酒席给万先生压压惊——捎带手也瞧瞧万小姐。
这封电报,来得实在是出乎众人意料。而毕声威这个威胁一被扫除,摆在他们面前的,便是直到北京的通达大路了。
万家凰不劳动厉紫廷的手下,派父亲出门去雇一辆马车,让翠屏留下收拾行装。张明宪眼睁睁的看着,想拦,可又不知道怎么拦,因为料定万小姐绝不会听自己的话。如果用强动粗的话,没有厉司令下命令,他也不敢。
接二连三的派出了卫兵,他想尽早的给司令报信,然而昨夜下了秋雨,道路泥泞,快马也跑不快,他都不知道卫兵们今天能不能找到司令——司令一直是在城外几处军营里忙碌,谁知道他到底是在哪里?
中午时分,马车来了。
张明宪急得团团乱转,苦求万小姐吃了午饭再走,然而万小姐一味的只是和蔼与冷淡:“这些天辛苦张副官长了,将来不知何时才能再与张副官长见面,这一点钱张副官长拿去买盒烟抽吧,请千万不要客气。”
张明宪忙着挽留,顾不上了推辞与拒绝,于是到了最后,他捏着三十块钱,几乎是目瞪口呆的看着马车上了路。
派了一小队士兵跟上了马车,他随即亲自上马出城,找他的司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