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四章 斡腹(中)

华服男子的身份很特殊。他名唤董居谊,曾为南朝宋国起居舍人,是中枢颇有前途的政治新星,后来累官任至四川制置使。

此君何以做到四川制置使,又为何会远离四川,远离南朝宋国的边境,来到被夏国控制的巩州与蒙古往来,其中颇有些起伏跌宕的故事,须得细细从头说起。

当年世代坐镇四川的吴氏将门首领吴曦叛宋,直接导致宋国三分之一的疆域易手。全赖随军转运官安丙等人斩杀吴曦一党,恢复旧疆。安丙以此大功,获授四川宣抚使,累迁资政殿大学士、四川制置大使兼知兴元府等职,其后十载把持四川军政。

三年前,中原新朝肇建,北方各地震动。金国的开封政权崩溃时,关中各地的金军也同样人心惶惶。而安丙不待请示朝廷,便派自己的心腹安蕃、何九龄等人率领重兵北上,意图在这场混乱中分一杯羹。

可南宋的兵马毕竟久疏战阵,当周军李霆所部和夏国的兵马纷纷赶到,宋军被迫退回。

兵马退到沔州的时候,沔州都统制王大才拦截了这支军队,并当场诛杀了何九龄等七人,随即上奏朝廷,指安丙擅自聚众兴兵,必有异志。

安丙其人,才能是有的,但嫉妒心甚强,为人也狠辣。他本人依靠平定吴曦之乱起家,却对同样平定吴曦之乱有功的杨巨源、李好义等将十分猜忌,先后谋害两人。加之他用人有很强的地域倾向,一向对非川人执掌蜀中十分排挤。随着时间推移,他的权利欲越来越强,到处安插心腹。在朝廷看来,俨然是去一吴曦,又来一吴曦。

另一方面,这几年控制宋国中枢的史相一党,因为得益于海贸带来的巨额利益,势力膨胀极快。他们也有意把手伸进四川,用巴蜀地界诸多受国家俸给之地位,为政客酬庸之具。

因此既有借口,朝廷立刻下诏,先任命安丙为同知枢密院事兼太子宾客。安丙领命离开川蜀不久,半路上又改任他为观文殿学士、知潭州、湖南安抚使,将之牢牢按在了人生地不熟的潭州。

安丙既去,南朝宋国派来接替安丙担任四川制置使的,便是此刻面对拖雷唯唯诺诺的华服中年人董居谊了。

董居谊其人,不算史党的核心人物。某种程度上说,出任四川制置使,为朝廷和史相打压四川地方上的文武势力,清除吴氏、安氏将门余孽,便是他要递给史相的投名状。

董居谊曾奉命出使金国,颇有眼光和胆色,下手更是猛烈。担任四川制置使短短一年,他就大刀阔斧地裁撤了好些地方的驻军,罢了好些军将的职,还砍了好几十颗桀骜不驯者的脑袋。当然,他也很老实不客气地聚敛了大笔的金银财货。

通过一系列的手段,川蜀地方上的官职倒真的空出来不少。但疯狂打压本地势力的结果,就是这位四川制置使大失人心,导致各地民变兵变不断。

最严重一次,便是利州路军士张福、莫简不堪上司压榨,愤然起兵。乱兵杀死了盘剥财赋的总领杨九鼎,剖开他的肚子,把金银塞进去填满。

当时董居谊身为本地军政大员,身边竟无得力的兵卒可调,只能狼狈逃窜,至今也没能将兵变镇压下去。

在那艰难时节,是拖雷向他伸出了友谊之手。

自前年起,四川各地都有传闻说,蒙古军畏惧大周,转而向西打通了从西域到天方诸国的交通。随即陆续有畏兀儿等族的商旅经西夏和吐蕃诸部的地盘南下,在川边展开贸易,又多半带着的小队蒙古人为其护卫。

董居谊要敛财,自然不会放过这些商旅。而压榨商旅的同时他赫然发现,其中有一队商旅的领头人,竟然就是蒙古人的四王子拖雷。

其实很多大宋的官员,骨子里都渗透了对北方强敌的畏惧,也将之看得很高。对契丹人和女真人,都是如此,理论上,他们对新崛起的蒙鞑也该如此。谁要说蒙古人的四王子沦落到做个商队首领,董居谊决然不信。

不过最近几年南北交流频繁,南朝各地人等动不动听说大周挥军深入草原,在蒙鞑的腹地撕扯血肉,所以很多人觉得,可能蒙古人就只是草原上旋生旋灭的的寻常部落,与契丹、女真不在同一个级别。

至于蒙古四王子拖雷被大周皇帝郭宁擒拿于万军之中的事迹,有很多戏班子传唱,就连川中也妇孺皆知。董居谊估摸着,这个四王子便是因此失了宠,只好自己想办法找活路。

董居谊不是容易被蒙蔽的废物官员,他当即召见拖雷,细细询问北方局势,盘查拖雷来意。问过方知,这蒙古四王子精通汉家言语,还努力读过几本汉家的书。虽不至于文质彬彬,但与寻常的蒙古人大不相同。

说到蒙古军被周军杀得惨败的事迹,拖雷连声苦笑,却并不避讳。就连他自家成为郭宁俘虏,乃至他的父亲、蒙古的成吉思汗被郭宁正面击败的过程,他也能心平气和地坦然道出。

董居谊和拖雷谈说几次,晓得了许多北方的情报,由此便不把拖雷当做寻常蛮夷看待。因为利州路的北面正对着大周的京兆、凤翔等军镇,承受着一定的军事压力,他还隐约与拖雷生出了点同仇敌忾的意思。

又因为拖雷还有一样好处,便是贿赂的手面很大。一来二去,两厢有了点交情。

去年初的时候,利州路军士纷纷暴动,聚众数千人,董居谊狼狈奔命,正撞上拖雷身在褒城,闻讯赶来帮忙。

拖雷的部下数量很少,但个个精擅弓马,保护董居谊的安全自是绰绰有余。

在一行人避难的路上,董居谊又结识了一个拖雷的汉人部下。

那人名叫郭宝玉,早年是金国的军官,后来才被挟裹到草原的。他告诉董居谊说,蒙古人被逼得离开草原以后,虽然攻打西域各国,其实所得甚少,各部多有穷困的。许多精干善战的好汉,都不得不替人卖命,被驱使如牛马。

董居谊闻听大喜,立刻拿出金帛,请拖雷出面,招募了几十个蒙古人作为身边直属的护卫。

试用数日下来,他觉得此辈虽然野性不褪,却也有独特的好处,便如家养的猛犬,驱使起来如臂使指。于是他陆续又多募了一些。为了避免此辈与四川本地造反作乱的武人混成一团,他还单独给蒙古人设了军营,让那郭宝玉作为统领。

郭宝玉流离在异族部落多年,已然满脸风霜,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得董居谊的拔擢而脱身,他千恩万谢,矢志效忠。但蒙古护卫的数量终究有限,要替董居谊翻盘,实力绝然不够。

那段时间里,在利州路造反的士卒先后攻克阆州、果州、遂宁府和普州,先锋军曾到达梓、汉二州,直逼成都,四川震动。董居谊在朝野两面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他很想尽快压服叛乱。但参与叛乱的将士许多都世代从军,在本地有盘根错节的关系。他身为一个令人厌烦的外人,凭什么去打败他们?退一步讲,他甚至纠合不起一支能放心派出去平叛的军队!

为了摆脱困境,董居谊可谓殚精竭虑,最终在拖雷和郭宝玉的共同推动下,他们拟定了一个计划。

这计划大致照着宋国强盛时,组织河湟蕃兵保卫边寨的路数。由拖雷在夏国和吐蕃的边境的高原地带收拢流散的蒙古人,引为大宋之用。而蒙古人的第一个任务,便是通过西夏人控制的巩州,转入宋境的天水军白环堡,再经白马关、七方关突入叛军聚集的兴元府,一口气将之杀尽。

计划拟定到一半,出了桩麻烦事。原来史相对四川的乱局十分不满,他老人家是个没耐性的,直接免了董居谊的职,派出了他真正的亲信,列名于“四木三凶”之中的聂子述继任四川制置使。

一时间拖雷失望,董居谊更是暴跳如雷,几乎和传旨的官员撕破脸面。

孰料天无绝人之路,那聂子述在临安的时候,倒还像个谦谦君子。到了四川,他刮地皮捞钱的念头比董居谊还凶狠。而他对愈演愈烈的兵变、民变,又与董居谊一般的束手无策。

所以拖雷耐心十足地花了半年功夫,又攀上了聂子述的门路。某日里,他拉着逡巡川蜀不去的董居谊一起,将那个计划再度隆重推出。

聂子述在史党的地位远远高于董居谊,荣华富贵早就唾手可得,他固然也想剿平叛乱,却不愿冒风险,更不会轻易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所以任凭拖雷如何毛遂自荐,聂子述只提了一个要求:既然这个计划是董居谊提出的,那就该由董居谊将之完成。

成了,少不了聂子述的高屋建瓴、指挥有方;不成,也不过是卸任官员突发奇想,董居谊这厮再怎么死有余辜,也和大宋官府扯不上半点关系。

自古以来,做官的人都是这样,浑身的心眼。但董居谊当场就答应了。

他大好仕途断送在四川,哪有不想尽办法复起的?何况导致他丢官罢职的,是那些不自量力的乱兵,他也确实满怀恼愤,非要将他们杀尽才解心头之恨。

这样一来,短短三年里的前后两任四川制置使,都和蒙古四王子达成了一致。整个计划明面上毫不显山露水,暗中紧锣密鼓地不断推进。

今日,便是这个计划正式发动的日子。

但计划刚开始执行,就和董居谊预想的大不相同了。

当拖雷转向宫帐方向走去,董居谊保持着低眉顺眼的姿态,却忍不住抬头再瞥一瞥蒙古军的队列。

抬头的瞬间,千万刀枪的寒芒闪耀、无数张狰狞的面目映入他的瞳孔,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简直铺天盖地,令人得眩晕难当,双腿发软。

明摆着,董居谊被蒙古人骗了。不止他自己,聂子述也被骗了;他此前偷偷派往西夏境内,与各部蒙古人千户秘会的部下也被骗了。

那些往来联络之人从来没有告诉过董居谊,蒙古军原来有如此巨大的规模,有如此可怕的威势!

明摆着,这支军队不止野蛮而已,而且绝对是百战精锐!那种一次次屠城灭国养成的骄悍气息,简直已经化为实质,让人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较之四川各地松散的宋军相比,蒙古军强了何止百倍千倍!

其实早该想明白这一点的,是我太蠢了!董居谊对自己说。

身为大宋的官员,他最清楚女真人的威势何等可怖。但女真人极盛的时候,还竭尽全力在北方建设防御体系,用数以十万计的兵力枕戈待旦,结果北方狼群依然轻易南下,所到之处杀得军民血流漂橹、百不存一,硬生生把大金杀到了千疮百孔,这才给某个边疆小卒摘了桃子。

既如此,蒙古人怎会是好相与的?他们至少也比女真人可怕许多,是足以和大周相抗衡的庞大势力!

这样的势力,出动如此强大军队,碾压控弦数十万的堂堂大白高国如碾压小儿。他们真会为了己方许诺的区区小利,与大宋的边疆守臣合作?真会像他们答应的那样,做一件小小的好事?

先前大家说好的,是打开几道关隘,放几条猛犬来清理门户。但眼前所见的蒙古人,哪里是几条猛犬?这分明是数以万计的虎狼!

晦气了,这下要出大事了!完了!

董居谊满头的冷汗涔涔涌出,在脸上灰尘和草皮碎屑间仿佛瀑布般流淌,他的头发和胡须也湿透了,身上的袍服里衬早就濡湿。越是流汗,他越是感觉浑身冰冷。

他不敢往下继续想,可又不得不往下想……连蒙古大汗都出动了,他们根本不是为了平叛去的。这……这怕不是要扫平大宋啊!

偏偏董居谊已经没有办法反对。

整桩事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最近一个月里,伪作商旅,在大宋官员掩护下潜入大宋利州路的蒙古精锐已经超过了千人,而且已经打着各种旗号分布在许多锁钥之地。这场由董居谊一手促成的军事行动,根本就停不下来了!

面对着拖雷的微笑嘱托,董居谊甚至不敢有半点迟疑,只能强忍着内心的巨大惊恐,连声称是。

罢了罢了,大不了不要面皮,做又一个刘豫!

可低下头的瞬间,他想到刘豫的下场,猛一阵头晕目眩,喉咙里只觉得腥甜。

“莫慌!莫慌!”

图穷匕见之后,拖雷的姿态难免多了几分高傲,但好像依然是善意的。他扳住董居谊的肩膀晃动,哈哈笑着道:“蒙古人真能帮上你!而且蒙古人从不陷害朋友!”

“什么?”

“往这边看,你看到了谁?”拖雷问道。

董居谊转头过去,耳畔听得拖雷循循言语:“这位,是大夏国的国王李遵顼。他本来并没有继位的可能,是我们派遣精兵,帮他废黜了前任国王李安全;这会儿也是我们出面,帮他杀尽了夏国境内可能造反作乱之辈。李遵顼要做的,只是做我们的朋友。”

他还献上了自家女儿呢。

这念头在董居谊脑海里一闪而过,他当然不敢说出口,只喃喃地道:“可我……”

他挣扎了一下,肩膀却被拖雷揽得更紧。

蒙古四王子的手臂就像是铁钳一样,压得董居谊的骨骼格格作响:“聂大使和足下,也是蒙古人的朋友,我们绝不会让朋友为难。所以杀尽叛军之后,我们也绝不会在贵国境内停留!”

“真的?”董居谊的脚跟一下子有了力气,腰板也重新挺直了。

拖雷径自继续道:“不过,大军出动,不能空手而返。所以得麻烦聂大使和足下继续替我们周旋,腾挪出一条路来。”

“什么路?”

拖雷笑道:“怎么忘了呢?便是咱们曾经说过的,沿汉水向东之路……还记得么?”

董居谊瞪大了两眼。

他忽然想起,早前拖雷曾经半开玩笑地对他和聂子述讲过,以蒙古人长途奔袭的本事,从关陕经利州路,沿着汉水翻山越岭东进,只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就能抵达中原腹地。

当时董居谊和聂子述都哈哈大笑,觉得怪不得蒙古人被周军打到稀碎。这帮野蛮人根本没有脑子,以为人和马一样能跑,还能几个昼夜不休息呢。

现在他懂了。

拖雷开的那个玩笑,是认真的。

蒙古军真能做到。

蒙古军始终以北方那个周国为死敌。这一次,他们打算长驱千里,借道大宋的利州路,从而绕开周国从东北到西北的一切防御;他们打算直接在周国最柔软的腹地横冲直撞,撕碎这个巨人的五脏六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