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队从通玄门出来,沿着当年胡沙虎叛乱时大军奔走的道路径直往北。
走在骑队最前的是徐瑨。他这阵子在城里忙得昏天黑地,直到这会儿才把各种事务都收了尾,启程上了已经越过金口大营的斥候部队。而跟在他身旁的,则是刚从北疆回来禀报,又立即启程折返的赵瑄。
这几年里,但凡经常往来北疆的人,肯定都和大周军方合作过。曾经去草原深处打过仗的将士们,总结会也开了一次又一次。军方从他们手里获得了越来越丰富的经验,包括军队怎么在敌境补给,怎么补充战马,怎么安置伤病将士,怎么侦察,怎么翻山越岭,这些事情全都有了完善的规程。
比如军事情报的侦察方面,本来分在各处军府的不同口子执行。但大战当前,所有的权限都在最快速度里收拢,归并到大周朝最得力的情报头子手里。
如赵瑄或卢五四之类具备丰富经验,而又没有失陷在蒙古人铁骑重围之中的人,这几日里也都被紧急召回询问,以便军府作出后继的诸多安排。
至于大军行进的前出侦察,按说徐瑨的身份不同往日,已经不必再亲自奔走。但皇帝一年之内第二次领兵北征,要打的是蒙古军主力,这实在非同小可,也万万不容有失。徐瑨心思重,不放心别人,最终决定,还是自己辛苦一趟。
策马向前疾驰一阵以后,他忍不住稍稍勒停跨下坐骑的脚步,向四周极目眺望,唯见四野茫茫。
森严而庞大的中都城矗立在视线尽头,城墙绵延横亘于整片平原,而离开这座巨大城池向北不远,山地和丘陵平原夹杂,地势不断攀升。
与地势攀升相对应的,则是呼啸而来的北风。北风仿佛轻而薄的利刃时不时划过面庞,令人眼角淌泪,皮肤隐隐生痛。
金口河大营周边的植被很茂密,大片的林地和灌木不停的交错。从车厢渠故道蜿蜒引出的卢沟河水经此流入玉渊潭,沿途奔流漩洄,形成许多小规模的泥泞。不过冬季水流量少,北风所过之处,已经把泥泞的土地吹得干燥,骑队奔过时,时常激起烟尘。
大金中叶以后天时不正,往往冬季盛寒而夏季酷暑暴热。当时人们暗地里将之归咎于女真人残虐失德。可大周建立以后,天气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好转。
莫说大周,包括什么高丽和南朝宋国也是一般。入秋以后,都是气温一日寒过一日,下降得非常快。
徐瑨估摸着,再过一个月,气温就会降到冰点。到那时候,湿润的土地全都会冻结,然后变得像生铁一样坚硬。如果运气差点,说不定十五天到二十天里,就会冷到那程度了。
中都附近尚且如此。北面草原又会如何?这几天里,从北线多处关隘发回的军报如雪片也似,按照职权,徐瑨是能随时调阅副本的,但他这几天忙着其它要务,竟没关心。
直到昨晚忽然想起翻阅,他才觉得自己离开军队的时间不长,却已经少了武人对天时、气象的敏感,未免有点羞愧。
其实徐瑨也曾多次深入草原腹里,深知那片地方在汉地秋季就会开始降雪,若逢雪灾,往往数千里冰雪覆盖,寒冷刺骨。
徐瑨去的那几次,哪怕依托沿途屯堡的供给,靠着大周商队强大的运输合同通行能力,也没法长时间地在草原活动。深秋初冬还能努力一下,寻找可以通行的地方绕道而行。如果到了深冬还未能返回关内,商队就只能寻找一个足以容纳他们越冬的屯堡,在里头停留两到三个月时间,直至开春。
屯堡外的草原被雪原取代以后,就成了漫无边际的死寂。没有动物,也没有飞鸟,分辨不出草地和水泽。成片的无人区里,可能跋涉十几天都见不到活物,更看不到牧人。
而且这样严酷的环境下,就算谁想努力行军,一天里能走的路程顶多十里二十里。稍稍超过,人体内积蓄的气血和精力就会迅速流失。那和存心自尽没有不同。
此时莫说汉人军队了,就连蒙古军,不,就连最抗冻的林中野人都缩在毡包里不敢出来。饶是如此还难免人、畜极大的损失。
蒙古人之所以南下掳掠,有时候是仗着春夏时风调雨顺,马肥可用;但也有很多时候,是因为秋冬天寒、牧草全无。他们如果不南下打草谷,就只能在草原等死。
而自古以来,中原朝廷发起对草原的征伐,也都必须遵循气候的限制,选择春夏时节,赶在三月出发才行,且一到七月便要着手安排退兵。这也是为了避开这大自然最可怕的威力。
此前皇帝召集群臣商议北上,群臣陆陆续续都判定了:蒙古人的倚仗十有八九就在这里,他们打着以天时为己用的主意。
冬季的严寒对南北两家而言,都是难以抵抗也无法避免的杀伐考验。可按照原本的安排,该是蒙古军顶风冒雪地困顿于无数堡垒要塞之下;现在成了大周的军队要往北去,在蒙古人熟悉的草原地带与天地、与强敌同时开战。
这一来,等若先前诱敌的打算白费,主客之势异也。
成吉思汗的威望,建立在他所向披靡的战绩上。打不赢大周,他大汗的位置便总也坐不稳当。所以他席卷西方诸多大国之后,立刻兜转回来找大周的晦气。所以大周稍露出减少北疆驻军的风声,成吉思汗立刻调兵遣将南下攻袭。
而大周皇帝郭宁的地位,则建立于无数武人组建的利益共同体。武人的利益在哪里,大周就必须维护哪里。蒙古军以大量火器威胁北疆诸多屯堡,等若威胁要抄了众多武人的家底,断送他们富贵传家的期待,不救是肯定不行的。
要北上救援,动作必须快。每浪费一天,被隔断在外的将士们就多一天危险。但北上不是送死,因为蒙古军的强势,大军得带齐物资辎重,做好打硬仗狠仗的准备。
另外还少不了的,是要带足霹雳炮之类的重型武器。
将帅们都不认为蒙古人有大规模制造火药武器的本事,可蒙古人火器的来源依然是个谜。而且火器的数量再少,也是战场上的巨大威胁。本方必须有更大威力、更远射程的武器来应对,随时发动跨越几道阵线的远距离轰击。非如此,不足以压制蒙古军投掷铁火砲的打法。
要额外准备辎重和重型武器,又需要额外的时间。
这个死循环在过去的半个月里,几乎把耶律楚材以下的群臣都生生逼疯。负责联络和掌控各处商行的李云,更是被催得如陀螺般打转,整个人瘦了一圈。饶是如此,大军终于启程的时候,距离北疆临潢府等地丢失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
无数将士揪心揪肺地担忧北方同袍们的安危,与此同时,天气不可避免地转向寒冷。即将覆压的天威之下,北上作战的艰难程度已经增加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程度。
“天气未必会冷得那么快。真要有大雪,蒙古人一样熬不住。那些草原上的萨满对预测天气很有一手,或许他们……”
有骑士在旁说了两句,徐瑨摇了摇头:“咱们靠真本事,不指望运气。”
难处是明摆着的,也真让人头疼。
蒙古人这一次拿出的不是小聪明,而是实实在在让人无解的阳谋。
但大周不是大金那种大而无当的虚弱王朝。大周的内里,是坚韧的骨架,充斥着狡黠而凶悍的劲头,像个身体结实而充满干劲的巨人。当这个巨人呼喝发力的时候,澎湃的血液在其全身涌动,能将天量资源投放到任何方向。
此时中都和天津府两地直接提供的物资,包括各处官仓囤积和商行存货的征用,总数已经达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程度。光是涂抹皮肤用以防寒的鲸鱼油,就有上百桶之多。
何况沿着各条海路和陆路,从河北,从富庶的山东、河南各地,还不断有物资源源汇集。所有的物资又都会从中都往北,沿着居庸关到缙山一线持续输送,确保大军所需。
负责运送物资的,是数以千计的车辆,数以万计的民伕壮丁,数以十万计的骡马牲畜;负责承载物资的,是仿佛粗大动脉和毛细血管的无数道路。蒙古人绝对想象不到大周的保障能力强到这种程度!
在这样的支撑力度之下,哪怕在深秋初冬时分,随时要顶风冒雪的逆境里,大周仍然可以动用大军北上,向草原挥出巨人的拳头。
或许迫于天时,挥拳的机会只有一次,挥拳的距离也未必很远。但徐瑨确信,那必定是空前沉重的一击,能把任何敌人打得头破血流!
“萧摩勒的龙骧军骑兵已经出发了。他们的动作好快!”赵瑄指了指后方。
“哦?”徐瑨再度拨马回头。
一行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不久前经过的中都北面驻军大营。
龙骧军的骑兵以身着轻甲、头戴貂帽的轻骑兵先行,以本部的三角形队旗为先导。几个先遣骑队出发时,都是四骑为一列,汇集成长长的纵队。纵队和纵队又沿着平行的道路和空旷田埂彼此靠拢,一边调整次序,一边等待后方辎重车队跟上。
隔着数里地,众人都能听见战马的嘶鸣和车队发出的辚辚车轮响动。当然,还有武器和甲胄特有的、金属磕碰的清脆声。那声音因为过于密集,已经汇成像是海潮一样起起伏伏、没法分辨具体来源的轰然声响。
轰然声响没法分辨,队列也是一眼看不到边。各种各样的队旗、令旗、将旗到处招展飘扬。马蹄踏动地面,人、马和旗帜仿佛剪影,充满节奏地摇晃着,更隐隐带来了叫人目眩头晕的震颤感觉。
骑兵们以小跑的速度前行着,被马蹄踢起来的尘土和枯草枝叶翻翻滚滚地飞上半空,然后被空中的狂风席卷而过,拖曳出长长的烟气。远远望去,像是大船划过海面时留下的航迹那样。
“咱们抓紧赶路吧,军情如火,耽搁不得……别给萧摩勒赶上了!”徐瑨挥鞭打马,当先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