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一十章 碾碎(下)

别勒古台很清楚,大周的禁军既然到此,一定有胜利的把握。

他明白了郭宁的决心,从榷场出事开始,郭宁想得就不是怎么处理眼前的局面,而是怎么利用局面,把草原上分散各地的人们聚集在一起,然后正面对抗,毕其功于一役。

这是郭宁最喜欢的套路,他用了不止一次。郭宁的敌人不是不警惕,但总是会中计。这次,又被他用成了。

别勒古台是久经沙场、经验丰富的勇士,跟随兄长数十年,再险恶的场面都经历过,于是也就格外能体会到,那一万多人的队列像是铁水一样在草原流淌过来的威势。

不过,仗还有得打。

就算那是曾经打败过成吉思汗的军队,就算那支军队里,可能有着大周皇帝郭宁本人在内,我别勒古台也可以打一场的!

别勒古台顶着头晕目眩,沉声呼喝发令。随即他麾下的大军便在无数人的注目下,缓慢而坚定地调整方向。

再过片刻,杀气骤然冲天而起,别勒古台的部下竟维持着密集的步卒队列,向周军发起了进攻!

目睹这情形,草原上无数人惊叹的声音几乎汇成了风声。

中原所长在阵战,蒙古所长在铁骑。但在绝大多数蒙古人看来,骑兵作战之法千变万化,与呆滞的步卒军阵相比,便如狼群之于羊群。

早年蒙古军南下,以铁骑长驱,摧破数倍乃至数十倍兵力的汉儿军阵,都是易如反掌。从任何一个角度去想,蒙古人都不该去学习汉儿的作战法子,更别说用步阵去和汉儿的步阵对冲。

别勒古台觉得,此时观战的所有人,恐怕都觉得他疯了。

不过,能被成吉思汗看中,承担留守草原职责的人,绝不可能是无知无识之徒。别勒古台这几年是肥胖了很多,亲自厮杀的事情,不如以前,但脑子还是很灵活的。他这样的人看似发疯,必有发疯的道理。

蒙古军上一次南下中原,遭汉儿迎头痛击而战败的情形,前后一共有三次。现在看来,三次失败,给成吉思汗造成了不同方面的损失,以至于动摇了黄金家族在草原的根基。

成吉思汗统一草原的过程中,竭力打压乞颜部的死对头,强大富庶的泰赤乌、札达兰等部,并在这些部落里大量提拔原本地位卑微的勇士。但随着彼辈的领袖人物哲别战死,这些部落里旧有的首领人物便再度翻身。

成吉思汗西征之前,在草原上狠狠地痛杀了一通,却没办法做到斩草除根。监国公主阿剌海别吉要维持草原局面,还不得不对这些人宽容相待,承认他们千户那颜的地位。

成吉思汗称汗以后,在草原东部陆续投靠的部落,有札利亦儿、兀鲁、忙兀、弘吉刺、亦乞烈思五个主要的分支,也就是所谓“五投下”之众,被组织成了作为大军先导的探马赤军。但随着木华黎在中都大兴府的失败,探马赤军损失惨重,五投下各部随之动摇。

草原东部的这些部落,本来就和东北的女真诸部往来密切,女真诸部既然服膺于大周,这些五投下部落也难免和大周有私下的联系。

眼前这一场,那么多部落的人马围着一个乌沙堡装模作样,可骗不过别勒古台。而大周的禁军精锐居然能够一口气深入草原数百里,抵达当年女真人统治范围的最北端……这其中没有五投下部落里某些叛徒的协助,别勒古台绝对不信。

成吉思汗自己在河北的失败,就更不消说了。成吉思汗本来驱使草原上的千户百户,如大脑驱动手臂,如手臂驱动手指。可那么多怯薛的战死,直接打散了黄金家族和无数部落的联系,便如大脑和手臂之间、手臂和手指之间的神经受损,整个人也因此变得僵硬踉跄了。

在这种局面下,别勒古台想保证也克蒙古兀鲁思的威势如旧,但能动用的,却只是黄金家族的一部分力量。甚至就这一部分力量,还要被态度更软弱的阿剌海别吉分走一半。

只有五十斤力气的十岁小孩,却要高举数百斤重的苏鲁锭大旗,这难道是容易的?

别勒古台必须用一切办法挖掘能战斗的力量,但他能控制的部众里,真正有经验的战士数量,又终究有限;想要扩充武力,消耗的钱财物资又太厉害。

外人看草原,犹如隔着重重迷雾,总觉得草原上的牧群和擅长骑术、箭术的勇士都无穷无尽。草原部落的贵族们,也常常以此自夸。其实哪有这么简单的事。

草原上的畜群自然是多的,可是这几年天时恶劣,每年冬季酷寒异常,夏天又干旱难当,畜群的大量缩水不可避免,新生的小马驹子十不存一,只有控制住几处肥沃牧场的部族,才能坚持。

畜牲都难以为继的环境,人就更加难以应付。蒙古人就算坚韧得像是野草,也终究是人,不是野韭菜,不可能每到天气转暖,就一茬茬地从地里生出来。

恶劣的环境下牛羊大批死亡,人也会冻死、病死,饿死,活着的人要伺候牛羊已经竭尽全力,能够脱产去进行军事训练的人少之又少。别勒古台要维持巨大的脱产人群,也艰难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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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别勒古台一方面像是疯了一样,不惜用强硬手段夺取财源,另一方面,则另辟蹊径,试图构建更低成本的军队。

这几年草原上的环境固然艰苦,草原极北部的荒原和原始森林里,气候比草原还要寒冷。那些“槐因亦儿坚”即林中百姓,过得更是艰难,去年一年里,足足封冻了六个月,什么渔业牧业狩猎,都不要提了。此时寒气尚未南下,但北方已经滴水成冰一个多月,根本就没法让人正常度日。

所以这几年来,林中百姓一直在持续迁徙南下。

来的不止是早年被术赤征服的斡亦剌部,还有各种其它部落,比如捕鱼儿海沿岸的吐麻部,分处北海两岸的不里牙惕部和巴儿忽惕部,杭爱山北面的康合思部,再北面不知什么地方,骑乘着巨大驯鹿,自称秃巴思人的蛮族等等。

这些林中百姓,比蒙古人更野蛮,更无知无识。哪怕在蒙古人看来,他们也只顶着一张人模人样的脸,其内在根本就是野兽。

这些野兽不知道吃什么是好的,不知道穿什么是暖的,几乎没有豢养的成本。他们来到这个世上,浑浑噩噩地活,也不在乎浑浑噩噩地死。他们赤贫而愚昧,凶残而毫无组织,所以易受驱使,像是天然忠诚的狗。

别勒古台派出人手,将他们一队队地拆分打散,不断地屠杀和虐待他们,把他们对蒙古贵族的畏惧,转化成了疯狂的崇拜和信服,然后利用多年来陆续流亡草原的金国逃人,去严格训练他们。

持续的残酷训练下,南面汉儿军队的那套,他们都懂了,都会了。作为草原上的新鲜血液,他们比起从西域来的援兵,更忠诚也更残忍。最重要的是,他们的性命毫无价值,连他们自己也不在乎,所以别勒古台可以毫无顾忌地使用,毫不留情地消耗。

先前,别勒古台打算用他们来压制背叛成吉思汗,投靠大周的蒙古六千户,以此向草原各部展现黄金家族的战争潜力。却不曾想,会在乌沙堡撞上了大周的禁军。

说来这也是一种很可悲的情形,那么多蒙古人分散在二三十里方圆的战场上,绝大多数人却都在观望。而他们的观望,逼得别勒古台不能选择逐次后撤,这一场无论如何都得打,而且要打出黄金家族的威风!

好在他们终究是蒙古人,不可能轻易背叛。只要别勒古台证明自己能和周军抗衡,局势就依然安稳。而周军远道而来,粮秣物资的补给必然困难,只消三五日里分不出胜负,他们就只有退走。

到那时候,别勒古台派出轻骑沿途骚扰,等到周军失去信心和锐气,疲惫不堪的时候,说不定别勒古台反而能纠合所有人,展开一场轰轰烈烈的大反击!

坚持三五日,很难么?

你们想正面打一场,那就打一场呗?

周军当然很厉害,但别勒古台决心试试。

大周的禁军固然精锐,却是拿钱堆出来的,那些将士本身,也是从无数懦弱汉儿里千挑万选出来的好手。这样的好手死一个就少一个,他们精良的装备损坏一套也难补充!

周军经不起消耗,别勒古台手里,却有这样一支可供尽情消耗的野兽军队!

在林中人流尽最后一滴血之前,眼前的战场会形成一个巨大的磨盘。这个磨盘将会耗尽周军的勇气,磨光他们的力气。最终就算他们获得胜利,也一无所获。而别勒古台的本部以逸待劳,会让汉儿们知道,谁才是草原的主人。

成吉思汗终将回来,在成吉思汗回来的时候,别勒古台希望能告诉兄长,也克蒙古兀鲁思依然强大。

“杀上去了!这些林中人,还真是可以用!他们像狗一样,压根不怕死!”别勒古台身旁,一名百户兴冲冲地道。能让勇悍的蒙古人都赞叹,林中人在不怕死这件事情上头,显然是有点特色的。

但这百户之所以如此喜悦,倒不光是因为战况。

新的军队组建过程中,自然就有新的利益纠葛。别勒古台麾下,至少有十几名百户,都指望着林中人的军队能打出威风,然后别勒古台会招募更多的林中人,组建起新的千户,这些人就会成为新的千户那颜。

别勒古台点了点头,很满意于这些百户看向自己的眼光。

这些热切的眼光,代表了别勒古台的权势和力量,代表了他们对别勒古台的信心。

他催马向前,眯起眼睛观看。

他听到林中人们狂躁地呼喊着,却被严酷的军法限制,不得不保持着队列向前。他感觉得到数千人的野性在翻腾,像是急于冲破护栏的数千条猛犬。

他看到两方的骑兵纷纷退开,而布阵严整的两支军队不断靠近。早年别勒古台看到金军列阵,只觉得可笑,后来见识了定海军的厉害,又觉得这种阵列还是有点门道。

这会儿在他眼里,两支军队全都列阵,看起来都是那几个金国降人说的横阵,简单的很。他又有点得意,仿佛自己掌握了一般蒙古人不知道的特殊诀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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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军越来越近了。两军之间来回飞射的箭矢,路线从高高的抛射,越来越趋向平直。但箭矢造成了什么死伤,隔得太远,分辨不清。

下个瞬间,两军仿佛浪潮,轰然相撞!

包括别勒古台在内,所有的蒙古人举起手中的刀剑,从胸腔里发出低沉的怒吼,为最前方的战士们鼓劲。这吼声仿佛虎狼在扑食前特有的咆哮,代表了力量和屠杀的渴望。

再下个瞬间,蒙古人低沉的怒吼转变为嘶声惊呼和难以置信的尖叫:

“顶住顶住顶住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顶不住了!怎么可能?”

两道浪潮撞击之后,几乎没有丝毫的相持时间。周军翻腾呼啸,直接就压倒了林中人的军队,把对面的浪潮整个儿反推了回去!

龙骧军的队列里,张鹏随手掰开一支穿透盾牌的重箭,怒吼着把盾牌高高举起。在他身侧左右,全都是同样高举盾牌的将士;在他的背后,也是举着盾牌的将士。

伴随着鼓点,后排盾牌抵在张鹏的背上发力,而前排将士们大声呼喝着,把前后两人的力量汇聚到一起。

“向前一步!向前两步!撞!”

刀盾手们都是体壮如牛的汉子,而且每个人都穿着三十多斤重的铁盔甲,持着二十斤重的盾牌。当他们汇合前后两队的力量向前猛撞的时候,就像一整面的铁城墙,劈头盖脸地压制。

从盾牌的缝隙里,张鹏看到对面的敌人也在冲锋。他们嚎叫着,拿着各种各样的长短兵器往盾墙上乱砸,或者拿着盾牌试图阻碍周军将士的脚步。

但那有什么用?

打仗是有套路,有讲究的!数百人对战怎么打,数千人对战怎么打,数万人对战怎么打,周军的将校们全都经历过专门的培训,尽数谙熟于胸。而上头但有命令,

比如这面忽然出现的盾墙,来自于在同一时间加速冲锋的两排共六百名刀盾手。要经历多少次训练,才能做到这种数百人如一人的程度?在战场将之完美复现,又有多难?

与己方千锤百炼而成的战术素养相比,眼前这支蒙古人的步军……

一名将士在用盾牌撞击的间隙,忍不住冷笑:“什么不伦不类的玩意儿?我呸!”

他们向前的队列和动作,应该是学了金军的一些套路。两军接近后的白刃厮杀,又拿出了蒙古人凶悍敢死的作风。但那又如何?

蒙古人是有点新玩意儿,可大周将士这几年里磨刀霍霍,也没闲着。他们就凭这点两边不靠的手段,凭什么和我们斗!

蒙古人居然不肯出动骑兵,是不是看不起人啊?

盾牌继续猛撞,砰砰的响声不断。

有敌人虎口绽裂,武器脱手飞出。有敌人的枪杆矛杆咔嚓迸断,持枪矛之人踉跄倒地。有敌人竭力贴近盾牌,然后被盾牌间隙毒蛇般刺出的刀枪放倒。有敌人试图爬过盾牌下方,结果被盾牌砸断了脊骨,抽搐着死去。

别勒古台指望林中人的军队成为磨盘,而周军就是握在郭宁手里,那柄份量十足的铁骨朵。

铁骨朵所到之处,携带千钧之力。随你是什么,都得吃一下猛的。吃得住,就再接第二锤,吃不住,直接就碎为齑粉!

林中人们嘶声狂喊着,却根本无法突进盾墙,打开缺口。反倒是周军的整个大阵不停,盾墙推进,刀枪刺击,箭矢持续抛射掩护。

周军将士们靠的,是锋利的武器、厚实的甲胄、充沛的力气,乃至千锤百炼而出的战术技能、娴熟无比的配合、互相信任和支持的袍泽情谊。这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是大周朝廷不断投入以后,将士们付出血汗积累的成果。

林中人们靠的是他们一点都不次于蒙古人的凶悍敢死。这种劲头,如果几年前施展出来,能把当时的金军吓到屁滚尿流,立即崩溃。

可是,大金已经没有了,时代变了。眼下光靠敢死,吓不住谁。

周军将士们都知道,不怕死不代表不会死。敌人便是再疯狂十倍,被刀斧劈到脖颈子上,也一样会死!

双方碰撞,林中人瞬间死伤无数。周军向前再撞,不停地向前冲撞。

时间只过去几个呼吸,第一第二排的刀盾手已经踏过了地上堆满的尸体,而己方的死伤完全在承受范围之内。

张鹏所经过的位置,刚巧有几个死人堆叠在一起。他不得不弯腰弓背,防止自己的上半身暴露到盾牌掩护之外,被冷箭暗算。

当他沉重的脚步踏过尸体时,特地放轻放缓动作,让自己站得稳些。有鲜血从尸体下方被挤压出来,发出吧唧吧唧的响声。

在张鹏身旁,一个将士不似他这样注意,冷不防地踩中了一具敌人尸体的面门。

连人带甲胄盾牌的份量巨大,将士脚下只咔嚓轻颤,那尸体的面门中央,鼻子周围的骨骼整个碎了,把将士的脚后跟陷进了脑颅里。

那将士用力甩脚,却因为有裙甲遮挡,这个动作做的不是很舒展,连甩了两次,才把脚拔出来。

就这一点延误,本来在他身后的刀盾手同伴趁机赶到前头,占据了第一排的位置。

“什么东西!小子你存心抢功是吧!”将士很是不满,忍不住再次骂骂咧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