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五章 诡道(上)

蒙古军的营地位于良乡北面二十里,靠近卢沟河畔的草场。

东方天色微明的时候,夜空中的星光和月色尚在,而广阔原野上的一处处篝火尚有余尽未熄。蒙古将士们昨夜宿营时,大都疲惫了,没顾得上多看多想。这会儿好些人掀开毡毯,活动自己僵硬的躯体,一边挥拳踢脚,一边四望,顿时感受到驻扎在此的人马何等众多。

放眼看去,到处都是篝火的亮光,火光一簇又一簇看不到边,占据了庞大的空间,又仿佛比天空的星光还要密集。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和马从睡梦中醒来,有人要割草,有人要汲水,有人持刀宰杀了一头幼幼哀鸣的羊。所有人说话的声音都很大,像是都聚在耳边吵嚷叫喊。

这种人马聚集的情形,可能中原的汉儿比较熟悉。毕竟汉儿的数量本来就多到吓人,他们的村社密集,每一座城池里,更是动辄上万人群聚,也不知道吃的从哪里来。

蒙古人除了大规模战争和围猎活动以外,很少有这样的聚集。草原幅员万里,广袤异常,而放牧本身又对草场的承载有要求,所以一般来说,牧民的本部落邻人都在好几里路之外。北面一些荒凉草场上,甚至几十里方圆就只十余落毡帐,跑马半天见不到几个活人。

所以每一次大军聚集,给普通蒙古军将士的感受,就是人马太多了。这种超过他们通常认知范围的聚集,总会给将士们带来异常的鼓舞,觉得己方的兵力如山如海,无可匹敌。

过去两年里,蒙古军将士横行中原,动辄连续作战数月,而将士们的士气始终保持高亢,便和这种民族习性有关系。

怯薛军将士们本来也是如此。

他们此番随同成吉思汗南下,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连续扫平了中都周边大批据点和隘口,于是每天清晨醒来,都能看到自家的营地里又多了些缴获,又多了批牛马乃至战奴,营地越来越嘈杂,将士们也越来越信心十足,有好些将士醒来后,直接就忍不住心中豪迈,高歌一曲。

但这会儿,营地喧嚣如故,军中的气氛却有些微妙。

有些十夫长、百夫长刻意地大声叫嚷,拿着昨晚在料石冈上的胜利说事,试图给将士们打气,但将士们呼喝响应的声音落在同伴们耳里,也掩不住沉重的情绪。

蒙古军极擅长奔袭迂回,所以过去在金国境内厮杀的时候,偶尔在哪里咬到了硬骨头吃个小亏,领兵大将如果懒得纠缠,就换个方向撕扯几块肥肉,立即就能让将士们兴高采烈。

昨天傍晚失吉忽秃忽打不动定海军的坚阵,忽然转向料石冈上的女真人,便是这种惯常套路。

但怯薛军的将士们是各部族抽调来的勇士或者各部那颜的子弟,见识比一般的蒙古人要强些,并非混沌无知的野兽。和金国厮杀两三年了,他们已经知道金国的治下并非只有女真人,而且也渐渐分清了女真、契丹和汉人的复杂关系。

所以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清楚,对河北勐安谋克军的胜利,并不能抵消对定海军作战的失败,定海军是汉人的军队,是大金国里的异类。己方赢得了女真人,不代表能赢得了他们;己方杀了再多女真人,也动摇不了他们。

有些人更知道,昨晚失吉忽秃忽杀上料石冈的时候,那些定海军也同样杀上了料石冈,死在那些汉人手里的女真人一点也不少!

既如此,所有人的关注还得回到与定海军的厮杀本身,回到昨日一战中,己方的失败。

那是一次真正的惨败,是蒙古人在自己最擅长的野战上头,仿佛被当头棒喝的惨败。所有人到现在都还记得昨日的情形,想到自己眼睁睁看着一千多怯薛军战士被敌人的军阵围裹,然后大肆屠戮时,昨夜寒风造成的凉意立刻就厉害了三分,让人浑身发冷。

定海军是个厉害对手,怯薛军的将士们早都知道。

过去两年里,蒙古军在金国境内的每次失败,几乎都和定海军有关系,待到哲别将军在辽东身死,成吉思汗更是把定海军视为头等大敌,所以才置中都于不顾,一口气冲到良乡与定海军厮杀。

谁能想到厮杀的结果是这样?

此前四王子拖雷输了,众人觉得是四王子无能。后来按陈那颜所部输了,众人觉得是按陈那颜没有亲临指挥,让定海军占了便宜。再后来哲别身死,将士们都痛骂定海军奸诈。

直到昨日一战之后,所有人都有些呆傻。成吉思汗亲领怯薛军在此,然后就吃了这么大亏?

大汗的怯薛军,总共也只有一万人罢了。一千多人的死伤,占据了怯薛军总数的六分之一!

再坚韧的军队,也很难承受这样高比例的死伤。大蒙古国与金国开战以来,只有两年前围攻金国西京的时候,死伤比这一次多些。但那一次作战中,蒙古军至少是全盘掌握主动的,只是缺乏攻打坚城的经验罢了。这一次却是野战中扎扎实实的、没有借口可言的失利!

如果不是成吉思汗本人领兵坐镇,依靠他无与伦比的威望压住局面,恐怕军队里头已经各种动摇了。这样的动摇,在成吉思汗统一草原,将所有蒙古人捏合为一体以后,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何况,组成怯薛军的成员们谁不是身份尊贵?他们在大汗帐下服役,代表了组成大蒙古国的诸多部落与大汗的直接联系。

大蒙古国终究是建立在部落基础上的国家,成吉思汗一方面竭力重整、改造诸多部落,一方面又不得不依赖部落的支持。他的怯薛军,就是无数部落支持的成果,而怯薛军里任何一人死了,都代表成吉思汗与某个部落的联系渠道断了。

这不是军事上的损失,而且影响到了草原上既粗糙而又微妙的政治平衡!

清晨时分,营地噪杂,蒙古军将们的心里纷乱,所有人一边忙碌着手里的事情,一边时不时地看一看大汗所在的圆帐。

眼利的人看到,圆帐周围的侍者们还在恭敬等待。外环的速古儿赤、玉烈赤们,列队首尾的云都赤、玉典赤们俱都不动,必阇赤和札里赤们也只恭谨跪着等待,还有负责烹饪的宝儿赤们,已经把一头羔羊洗剥干净了,但没有得命令,便不生火烧烤。

看到这情形,不少将士们便眉开眼笑:“大汗还在睡呢!大汗睡得很好!”

其实圆帐里头,成吉思汗已经醒了很久,他只是刻意没有起身,一方面以此来安定部下们的情绪,一方面也等待失吉忽秃忽的到来。

失吉忽秃忽没有让成吉思汗等待很久。片刻之后,他呼啦一声掀开帐幕,满头大汗地勐冲进了帐里。

成吉思汗坐起身,笑道:“怎么了?看你急这样……出了什么事?”

“就在天亮前,咱们的一队拔都儿,活捉了几个定海军的哨骑,问了口供。”

“口供怎么说?”

“定海军将有五万援军赶到,就在中都和咱们决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