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大金屈指可数的反贼,杨安儿起家的经历,事迹,许多人都知道。早年杨安儿在益都称雄,在声望上,靠的是他扶危济困的大豪作派,而在武力上,他本人固然是好手,最重要的倚仗却是他的四妹。
据说,杨安儿的这个妹子自幼在登州蓬莱得异人传授,有个道号唤作“妙真”。她年纪甚小,却武艺绝伦。
因是闺阁女儿,她不常在外抛头露面,但偶一现身,必定能在沙场摧破强敌。因此缘故,杨安儿的部下们都对她极其尊敬,不称其名,而以“四娘子”来代称。
郭宁是第一次见她,虽然看不清容貌,却觉得持枪立马的身姿,透着格外的英姿飒爽劲头。
他这会儿厮杀得热血,也不知怎地,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
杨妙真对这个忽然崛起的年轻人很是好奇,也多看了两眼。
两人眼神一触,郭宁笑容一敛,咳了两声。
杨妙真是刚强大胆的性子,早就习惯了别人的钦服乃至畏惧的眼光,当下喝道:“我便是杨妙真!刚才谢过你啦!你说,此时相助,是何缘故?”
之所以这么做,郭宁当然有他自己的盘算,有很多基于利益的考量。但他全没想到,杨安儿竟有这闲工夫,派人来询问,所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低下头,看看自己持握铁枪的手臂。
大雨仍在倾泻,郭宁的衣甲已经湿透,束甲的丝绦沾水变重,使得动作开始不便。甲胄上浓稠的鲜血被雨水化开,顺着手臂流淌,又混合了郭宁自家手臂伤处的血,仿佛一条猩红的线,顺着铁枪蜿蜒而下。
地面上也都是血,那是方才短暂交战中留下的,正被雨水冲刷着漾开。
“四娘子,咱们身为武人,手上总是在染血。”郭宁沉声道:“可是,身逢这样的世道,我常常想,谁该死,谁不该死?谁是仇敌,谁又是朋友?只有想清楚了,手中的刀枪,才不会杀错人。请你转告杨安儿将军,让他也想一想吧!”
两人身在乱军阵中,稍稍驻马,四周的女真士卒便又多了起来。
雨声之中,唿哨之声连响,似乎藏身在铁甲骑士簇拥中的胡沙虎,又做了什么调动。
杨妙真警惕地往那个方向看了看。
郭宁道:“你放心,今日的厮杀,到此为止了!”
杨妙真哼了一声。
她也料定胡沙虎不会再厮杀下去。这种身处庙堂、享受过荣华富贵的武人,从前有多么勇敢,现在就有多么卑怯,多么喜欢算计。这场仗再打下去,对胡沙虎毫无意义,他不会愿意再消耗自家私兵的。
但从前阵返回的女真士卒,还在一波波地经过,数量多了,总是很麻烦。
有些人不敢上来厮杀,而躲在后头放箭。天色本来昏黑如墨,雨水冲刷下,弓臂乏力,弓弦也松垮,箭矢杂七杂八地射出来,除了少数几支,没有射中目标的。
早前在边吴淀里,郭宁吃了暗箭的大亏,几名亲信俱死,自家也几乎丧命。这会儿他不敢放松,连忙集中精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同时挥动铁枪,将飞近的箭矢一一格开。
待回过神来,见杨妙真已然策马,往另一个方向疾冲过去。雨幕之下,隐约见得不少女真士卒呼喊着逃散,宛如波分浪裂。
郭宁嘿嘿一笑,催马向西,往范阳城头点起的松明火把前进。
袭取范阳城,是郭宁的主意,但具体的操作,他全都委托给了骆和尚。此时,在火把的黯淡光芒下,看不清城头上列队聚集的都是什么人。但郭宁相信骆和尚必不会令他失望。
他的骑术堪称精良,纵马在杂乱的敌阵边缘穿行,混若闲庭信步一般。有时候敌人追得近了,他轻勒缰绳回去,杀死几个,然后继续退走。敌人大叫大嚷地追逐,反而接连撞上了几拨从前头折返的同伴,彼此喧嚷,使得场面更加混乱了。
有一名雨中迷路的女真士卒,倒提着刀枪,如无头苍蝇般乱走,正撞在郭宁马前。
郭宁原打算手起一枪将之刺死,忽见这士卒花白胡须簌簌,心头一软,用枪杆将之打翻在地,策马跃过。
雨势愈来愈大,本来显得平坦的旷野上,明显地分出了高处和低处。高处的水像瀑布急流一样往低处流淌,使得地面愈来愈湿滑。郭宁的骑术很好,这时候还能自如抖缰而行,但有些女真骑士反而做不到。
有个女真军官模样的骑士纵马追得积极,把手下步卒都甩在后头。结果马蹄踏在泥泞地面上连连打滑,一时挣挫不动。
眼看郭宁杀气腾腾兜回头来,这女真军官惨叫一声滚鞍下马,手脚并用地在泥涂中打着滚,逃走了。
这倒是送上门来的好处,不要白不要。
郭宁抢上去牵了马来,继续往范阳城方向走
此时北面胡沙虎的本军方向,开始连续不断地吹起集合的号角,为将士们指示方向。显然胡沙虎下定决心,要退兵了。
而南面稍远处,杨安儿所部的位置,则传出短促的小鼓敲打声。这是利用鼓点节奏变化,传递讯息的法子。杨安儿聚集叛军才数日,就能够以之对抗胡沙虎的精锐私兵,可见这些反贼确有独到的手段。
郭宁估计,杨安儿在战场上这么笃定,说不定也早就准备了脱身之法,这样纵横山东十余载的人物,怎会那么容易被金军所欺呢。
正思忖间,西面不远处,传来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
郭宁毫不犹豫地嘬唇作哨,发出尖锐高亢的声响。那支整齐行军的兵力,立刻循着口哨声过来。
“六郎,李二已经没事了,有医者给他诊治。随你出击的骑士,回来了十九人,各有轻重伤势,也都照顾好了。范阳城在我们手里,靖安民调兵驻扎各处,汪世显和韩煊也分遣精锐盯住了关键所在。”
说话的,是骆和尚。他很清楚郭宁会关心什么。
待到说完,却发现郭宁还在看着南面杨安儿设立中军的方向,若有所思。
骆和尚抹了抹光头上的雨水,瓮声瓮气地问道:“六郎,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杨安儿这一去,便如龙游大海;我们也得抓紧。”
“按六郎上次推断,我们要在河北待到今年秋天?”
郭宁颔首:“还有半年时间。这半年里,我们得把爪子磨利,把筋骨打熬结实……有很多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