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故城

郭宁爬上坡顶,眺望故城店。

傍晚的风声挂过林地,动摇枝叶,发出呜呜的怪响和枝叶断裂的噼啪声。但郭宁依旧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脚步,避免发出任何动静。

早前他随大批溃兵从山后退入河北,走的是青白口到涿州,然后贴着山区转向西南的路线,故城店便是其中一环。

时隔一年多,他对这个聚落还有印象。

这片地方,北面接近群山,多有药材的产出,所以曾经是涿州几家大药商落脚的所在。另外,村镇里也有酒肆,产得十里八乡有名的好烧酒。

前年溃兵经过此地。数百上千人刚承受了巨大的死伤,在可怕的精神压力下,许多人的情绪游走在狂躁和崩溃之间。又因为衣食无着,饥寒交迫,导致军纪败坏。当时郭宁本人也不免跟人冲进当地一户土豪家中,拿着刀子强行借粮。

终究大金朝的官兵并非传说中的王师,什么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想也不要想。郭宁之后,还有几拨溃兵经过,很快就使得整个村镇十室九空。

一直到了去年,郭宁和李霆都熟悉的老卒韩人庆在故城店落脚,才慢慢地收拢军民同伴。虽人丁不到盛时两成,营建村寨的规模更远不似当年,可好歹也重开了几片水田,还养了几头牛。

听说韩人庆近来招揽了一位制酒的大工,打算重新作些烧酒贩卖。不少人觉得这想法荒唐,但在普遍困窘的溃兵据点当中,故城店算得富裕,乃是事实。

现在看去,村镇里人死了不少,牛也死了。

就在村镇中央的空地上,横七竖八地堆着尸体。隔着远了,天色又暗,隐约辨认着,似乎男女都有。尸体旁居然还有牛的骨架。牛肉被剔得很干净,骨头白森森。

就在尸体旁,有士卒在切牛肉;有士卒拆了房舍当作柴禾,忙着生起火堆;有士卒群聚在一处,分捡着不知从哪里掠来的布帛钱财;也有士卒手持刀斧,冲着墙边一群被捆绑的人大声叫嚷,时不时比划两下,貌似威吓。

适才见到韩来儿的尸身时,李霆狂怒异常。这会儿倒已经调整过来了,只轻声骂道:“杀了人,还吃牛肉呢!这帮狗东西!”

郭宁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集中注意力:“早听说故城店的屋子,被老韩重新整修过。这会儿看来,内外两圈,确实完善。外圈有高墙遮蔽,高墙西北两面有沟,南面的正门外头,有一堵羊马墙,不好用兵。至于东面……东面有田,地势开阔,这个方向的高墙也坍塌了四处……”

“一,二,三,三处。”李霆提醒。

郭宁顿了顿,抬手指点:“你看北面那株大树后头。”

李霆皱眉看了半晌,微微颔首。

“杨安儿的部下就是从这四处灌进去的。”郭宁继续道:“现在停留在外圈的,大概有一百五十人,其中,在空地上等着分牛肉的,有四五十个,看守俘虏的,有十个。在南北两个台地上闲坐的,也有六七十个,另外有几人在村寨正门处放哨,距离正门稍远处,应该还有几个。”

李霆盘算一阵,继续颔首。

“内圈的成排大屋,都在空地北面。大屋三面向内,看不清里头的动向,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好在有些甲士在屋旁活动,看起来,当是刚才我们在滱河对岸撞见的那批?”

“就是他们没错,一百名甲士。加上外头的一百五十,合计两百五十人。能打一打!”李霆跃跃欲试。

“差不多一个都将的规模,装备精良。”郭宁慎重地道:“另外,再往北面十五里的北堽上村和南堽上村,当也在杨安儿的控制之下。我们得动作快些,否则,或遭援军挟击。”

“让汪世显带些人,在东面装样子,我带人从正门直冲进去,郭六你随后跟上。一刻之内,定将他们击垮!”

如李霆这等曾在边壕沿线打过恶战的将士,骨子里没把山东调来的兵马当回事,但杨安儿其人,终究非同小可,郭宁想了想:“咱們先回去,看看慧锋大师有没有收获。”

李霆皱眉:“不知骆和尚去哪里了?”

“慧锋大师自有计较。”郭宁道:“我们先走,小心些,杨安儿所部不是寻常乱兵,我估计,就在这高林坡上,就有暗哨。”

“嘿!你不早说!”李霆把原本就低的声音再压低几分:“走,走。”

郭宁的判断没错,高林坡上真有暗哨。

身在这处坡地,视线足以覆盖整个村寨,是个绝佳的岗哨位置。若郭宁在村寨里驻扎,也会在坡上设哨,这是常理。

但是,坡上有绵延数里的繁茂层林阻碍视线,身在坡顶,探看下方容易,想要观察身边却难。又因为夜风渐起,也很难听见附近的动静。

在这上头,杨安儿所部较之于北疆百战余生的杰出人物,终究要欠缺些。

于是郭宁等人安然退走。

而就在两人往坡下去的时候,林地北面里许,一个较能避风的山坳处,被汲君立遣出在外的暗哨杨飞象从树丛里站起来,捶了捶腰,抖了抖罩袍上的枯枝落叶。

杨飞象是山东淄州人,国咬儿的同乡,两人年纪差相仿佛,都是在泰和年间参与起兵造反,都算得积年的老贼。

然而国咬儿有行军斗阵的才能,很快就做到了杨安儿的侍从甲士首领,而杨飞象始终就是个卒子。而且,还是不太受人重视的那种。

小半个时辰前,他看着自己的老熟人国咬儿领着部下们进入故城店,然后村寨里的将士就开始忙碌。他看着将士们手持刀斧杀牛宰羊,看着篝火已点起来,肉也扔进了大锅里咕嘟嘟地煮,却没人来替换自己……这是把我给忘了?

适才他们分发钱财的时候,就没轮着我!只顺手塞给我两张交钞!一张十贯的,一张一贯的!这值得什么?十一贯的交钞,去年还能换张烤饼,最近这两月里,连一捧糙米都换不到啦!

这会儿有牛肉吃,又不给我!换班的人呢?去了哪里?

“待我回到下面,便去寻国咬儿说话!汲君立不是个好人,国咬儿总得给我吃一口肉吧!”杨飞象嘟嘟囔囔地抱怨着,往山坳外头走出几步,稍稍观察周边情形。

自然是没什么收获的。夕阳已经落到苍茫大地的尽头,视线范围内,大块的阴影如墨,快要连成一片。

他看了一遍,觉得晚上风大,打算再躲回山坳里的树丛。

然而刚转过身,眼前只见一个体胖腰圆的光头大汉,正冲着自己狞笑。

杨飞象立时便要大喊,喊声还在嗓子眼里,一只砂锅大的拳头正中颈侧。他一阵剧痛,便晕了过去。

光头大汉便是骆和尚了。

他在玄中寺出家之前,当过大同北面镇防千户麾下的寨使。管的是个小寨子,没多少人,可大同府那边无论有大军出动,或是少量精锐去草原上减丁,他都要带领儿郎们担任斥候。

前后十几年下来,这上头的本事已经练到了炉火纯青,真如兵法所言:“见水痕,则知敌济之早晚;观树动,则验寇来之驰骤。”

在昏暗夜色中找一个地方派出的暗哨,放在他人眼里简直不可能,但在骆和尚眼中,种种迹象分明,足以寻踪,不过是耗费时间多少的差别罢了。

这会儿他一击得手,拎着杨飞象便回,手上多了一个人,脚步却依然轻捷。

过了滱河,走了没几步,便看到李霆迎上来:“和尚,你得手了?”

骆和尚把手里提着的活人举起来,给李霆看:“这有何难?”

说完,他一拳砸下去,将俘虏悠悠砸醒。

郭宁连忙道:“慧锋大师,你来问吧,尽快。”

骆和尚也不推辞,往四周看看,便提着杨飞象往一座河边乱石丛里去了。

过了半晌,他折返回来。两只手掌连带着手臂都鲜血淋漓,身披的灰色短打也带了血。真不知他对那俘虏做了什么,血能淌成这样。

“怎么讲?村寨里有多少人?”

“先到的是汲君立所部二百三十人,其中甲士八十人,然后又到了国咬儿所部甲士百人,随行的还有杨安儿的族侄,九郎君杨友。

郭宁吃了一惊。”

“幸得慧锋大师在此!”他谢了一句,再看李霆,李霆也已皱眉。

两人对杨安儿的铁瓦敢战军一向敬而远之,但基本的了解不缺,知道这支兵依照的,乃是世宗时在中都大兴府所设武卫军的编制,也就是一钤辖率二都将,一都将率中尉十人,一中尉率队正二人,一队正领兵二十。

实际上,因为甲军一以当二的缘故,通常一个都将所辖兵力,在两百五十到三百人左右,其中甲军约莫百人不到。

杨安儿本人身为副都统,麾下两个钤辖分别是李思温和刘全,四个都将是展徽、王敏、汲君立、王琳,再有地位同于都将的国咬儿。

按照韩人庆所部的实力,差不多派一个都将所部,便能剿灭了。

所以此前两人都以为,适才他们在此地撞上的,便是攻打故城店的都将下属。却不曾想,原来还有一支人马,也在这里?

三百多人,甲士占一大半!汲君立和国咬儿都在这里!

这可不好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