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长廊的尽头,山水渐次的昏沉日光之外,是融合了中式古典与西方新韵两派设计的高级住宅,细雕的石砌塑像和精细打理过的绿植有序列在院内。
在萧瑟寒冬中显得异样肃穆,主人家原本极致的奢靡被霜雪覆盖其下,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古朴高雅。
黑色大理石从门厅处向内铺开,和头顶的华贵水晶灯相交映,柔软的纯白色地毯铺在客厅中央,是这一片清冷繁杂装潢中唯一的亮色。
透明的水珠无声滴落在那抹明亮中心,晕开一道沉暗,紧接着有人踏过。
佣人及时递上纯净水,又安静低着头退开。
接过杯子的手秀窄修长,江应淮一只手臂搭在沙发背上,黑发还氤氲着未干的水汽,有水滴沿着脖颈上的淡青色血管滑过,给□□的肌肉线条添上珠泽。
大堂内一片沉谧,只剩壁炉燃烧发出的火星迸溅声音,空气里的暖意更足,让人很难不昏昏欲睡。
门外,有节律的脚步声和管家的问候声一同响起,黑亮瞳中的困乏被敛去,单手抄起一旁叠好放着的家居服,江应淮散漫站起身。
腰间的最后一颗扣子系好时,江母正风风火火的走进来,高跟鞋落在地面上,发出清脆响亮的点地声,吵得人头痛。
某种意义上,金钱确实无所不能,高新技术发展到今天,甚至可以一定程度逆转生老病死,江应淮上个月过了18岁的生日,面前的江母看起来却只有三十出头的模样,眼角看不见一丝细纹。
“怎么瘦了这么多。”
江应淮顺从的弯下腰,任由江母抱住他,难得体贴的动作让女人声音里带上更汹涌的泪意。
“停,打住。”
撑着江母的肩膀,和她拉开一段距离,江应淮手指贴唇“嘘”了一声,见江母的眼泪憋在眼眶里没落下来,才挑唇开口:“回国前量过,一斤没瘦,别硬煽情妈妈。”
“那我怎么感觉抱着这么硌人。”江母不服。
“感觉错了呗。”江应淮手插进口袋,倚着楼梯的扶手,不痛不痒的反驳。
和十六那年离家时不同,江应淮的身高已经过了180cm,有了成熟男人的轮廓,稚嫩褪去后,深邃眉眼间的贵气也愈加浓烈,天生的美貌是任何事物都无法比拟的珍宝,江母对这件事深信不疑。
她的儿子完美继承了这一切,是她前四十年的人生里,除了嫁给江父以外最骄傲的事情。
这种愉悦情绪让江母暂时忽略了江应淮的叛逆,笑意温柔:“应淮,妈妈帮你联系了京华那边,这几天就能回去上课了,和同学们在一起,也能更快适应国内的环境。”
“之前妈妈就跟你说,我们家什么都有,何必非要去加拿大受那个罪呢。”
江母的话不停,江应淮依旧是那副散怠样子,只有眼睫垂下,无声遮住眸底翻涌而上的情绪。
“夫人,少爷。”
兀然插入的声音打断了江母的喋喋不休,女人秀致的眉拧起,满脸不悦瞪向凑过来的管家。
管家手里抱了一束极鲜艳的玫瑰,恭顺递向江应淮,少年接过花,又顺势塞到江母怀里,堵住了她即将脱口而出的训斥和说不完的话。
“送您的,这两年辛苦了。”
中年之后的江父忙于生意,她已经很久没再收到作为礼物的花了,江母欣慰感动到热泪盈眶,半晌才舍得将那束大到能遮住人视线的花放到地上,抬眼时楼梯间却已经没了江应淮的影子。
别墅二楼。
行李是今天上午被徐子川家的司机一起送回来的,他不喜欢别人碰自己的东西,佣人也不敢擅自收拾,几个箱子被整齐码在门边。
江应淮勾过最边上那个,半跪在地上拉开,亚克玻璃框住的照片被裹在衣物之间。
滑雪场前的亚裔男孩被两个欧洲面孔的男人架起胳膊腾空,滑雪镜卷起额发,全都抄在脑后,叼着奖牌笑的热烈,朝向镜头比着胜利的手势。
满目少年意气,记忆里的冬天都相似,过往落在茫茫一片雪中,好像一场盛大又虚伪的梦。
江应淮胳膊探出去,从床上放着的外套口袋中摸出一根烟,火光燃起,他被包裹进缭绕的雾气。
半晌,咬着烟拾起那张照片,毫无怜惜的扔进抽屉最里面,又重重合上。
……
余笙是意外碰上丁主任的。
她的全名叫丁仪,是余笙二面的考官之一,两个人曾经隔着屏幕有过短暂的交流。
气质总会在面对面时挥洒的浓烈而毫无保留,她本人比余笙想象中年轻许多,像极了大学社团里温柔知性的漂亮学姐。
这大概就是盛京的迷人之处,她从不吝啬,肯将大把的机遇可以赋予奖励给勇敢的年轻人。
丁仪弯了弯眉尾,两个人指尖交握的瞬间,余笙甚至有了心跳加速的感觉。
“你比视频里看起来更漂亮。”没想到对面会先开口,余笙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礼貌回应:“您也是。”
丁仪的夸赞许是出于破冰的礼貌,她说的话却没有半点虚假。
“你有看过学校吗?”
“还没有。”想起自己才撒过的谎,余笙摇头,不自然的将鬓边根本不存在的碎发别向耳后。
“嗯......这样。”
丁仪若有所思,沉思半晌才又抬眼看她,声色一贯的温和含笑:“那我带你逛逛吧,一边参观,一边和你说一下工作上的事。”
余笙点头的动作很勉强,外面是鹅毛般落的雪,她又是不耐冷的人。
但工作第一天就对上司说不,应该不会有哪个丧心病狂的打工人会选择这么做,她也一样。
还好她足够幸运,这个上司是丁仪,不光人美,心也善,说的陪她参观校园,不过是沿着一楼的连廊走一走。
全包的落地玻璃隔绝开肆虐的森寒,室内的温感被调成最怡人的度数,两边有被修剪到完美弧度的绿植,迸发着不属于这个季节的生机。
那也是一种财富的彰显,在这个世界上,所有逆着自然定律而行的事物,都需要大把的金钱来支持。
日光穿透玻璃,洒在大理石铺成的地板上,肉眼可见星星点点的细闪,是光看着就知道价值不菲的存在。
听完京华的建校历史,她们已经走出了一段,余笙的额角被暖气烘出薄汗,越走越觉热。
“不用不好意思,热的话可以脱掉大衣,这里面穿衬衫也不会冷。”丁仪笑起来时,眼睛会弯成一道柔美似新月的弧度,余笙点点头,褪掉外衣抱在臂弯里。
“管理管培生的工作还挺复杂的。”怕余笙感觉到不自在,丁仪的视线自然而然的从她身上挪开,只看着前面不急不缓继续讲:“刚开始大概会感觉有些吃力,主要是负责行政和日常后勤,还有一些重大事项的协调和安排,员工手册入职时应该有给你,到了考试周可能会额外兼任一下教务。”
“教务......也算?”余笙噎了一下。
“偶尔会,教务组忙不过来的时候,毕竟这个薪资......”丁仪话只说到一半,余笙也很识相的没有再继续追问。
象牙塔外的世界多是单向路,摆在成年人面前的可能性往往没有planB。
如果没有足够顽抗的资本,那么坦然接受现实是让每个人都不会感到为难的选择。
就是难免腹诽,资本家的每一个毛孔都是肮脏的,京华付出的每一份薪水,也不是平白无故的,余笙撇了下嘴。
“你主管高三理科班那边,正好有件事,应该就是这几天,五班会转来一个新学生,这个是他的档案,我也是早上才拿到的,直接给你吧。”
黑色的档案夹被递到余笙手里,她随手翻开第一页,素白纸的一角覆着白底彩色免冠照。
少年的黑发被梳起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鼻梁英挺,眉眼漆深,下颚轻扬,唇角挑起微不可见的弧度。
即便是被这样格式化的一张照片,也仍有人间少有的恣意张扬在熠熠生光。
一旁的姓名栏后印着三个字:江应淮。
“他......”丁仪再开口,带了不易察觉的停顿:“比较特殊,高一在京华读过半年,后来就去了加拿大,这次回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转到国际班。”
“可能会有一些课程体系的脱节,这些都需要你和任课老师们沟通,教材和课桌椅,也提前领,在学生来上课之前安排好。”
“课桌椅,也需要我搬!?”她落在照片上的思绪被拉回,合上档案,余笙不解抬头。
“当然。”丁仪浅笑,像是用娓娓道来的语气在说一件习以为常理的事情。
“这里是京华,不能完全把这里当成学校,你应该知道的,教育在这里不是那么纯粹的存在。”
“它是一门生意,学生也不只是学生,更多时候应该看成客户,说的更准确些,她们身后的家族才是我们维护的对象,这些东西是员工手册也写不清楚的,慢慢熟悉,大家都有这个过程。”
最后一句话说的意味深长,被余笙在脑子里来回咀嚼过,还是觉得听起来不算好事。
当局者已经到了嘴边的问题,又不知从何讲起,毕竟这份高薪工作的存在,本来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有人吗......可以帮我......救救我......”
眼下是上课时间。
那道气若游丝的女声从被锁住的卫生间里传出时,余笙从丁仪无懈可击的笑靥之上看见了一丝裂痕。
她的状况更糟糕些,无数校园怪谈在神识中崩裂开,恐怖的画面在脑海里密密麻麻铺满,拧过脖子,僵着身体一步步向后退。
极轻的叩门声还在继续,连廊上的两个人面面相觑了许久,直到丁仪安抚般摸了摸余笙的发尾,那时她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踩着高跟凑近,冷静的弯腰下去,挪开了挡在门前的立牌,又抽掉被卡住的锁扣。
余笙的心理建设还没做好,门已经被丁仪先一步推开了,在教学楼的制造噪音,实在不是件有素质的事情,下课铃声又救人一命,遮住了她脱口而出的惊呼。
课间活动的学生如潮水般涌出,从四面八方簇拥而来。
也许是出于一种微妙的本能和保护欲,余笙的大脑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和指令之前,身体已经飞快一步上前,用自己的大衣包裹遮盖住了那个出现在她眼前的,湿漉狼狈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