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莲娜·拉兹杜耶娃,女工,三十七岁
对于这个故事,我长期找不到“穿针引线的人”、讲述者或者对话者,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那些人,在他们的帮助下,我才能在人性世界中,在我们的生活中漫行。所有人都拒绝了我:“这是心理医生的事。”“由于自己病态的幻想,母亲抛弃了三个孩子,这应该由法院调查处理,不是一个作家该管的。”“美狄亚?”我问道,“美狄亚为了爱情而杀掉自己的孩子,她就是另一个美狄亚?”“这是一个谜,而您采访的都是现实的人。”然而,现实并不是艺术家的隔离区,这也是一个自由的世界。
后来我发现,我这位女主角的故事,已经被拍成了纪录片《苦难》。我见到了这部影片的导演伊琳娜·瓦西里耶夫娜。我们交谈,看电影录像带,又继续交谈。
导演伊琳娜·瓦西里耶夫娜讲的故事:
他们曾经跟我说过……但我不喜欢这个故事,我觉得很可怕。他们就说服我,让我相信这将是一部极具震撼力的爱情片,必须马上拍摄。这真是个典型的俄罗斯式传奇!一个女人,有丈夫,还有三个孩子,但她爱上了一名囚犯,而且还是终身犯,因为极其残忍的杀人行为被判处无期徒刑,她却毅然为他而抛弃了一切:丈夫、孩子和家庭。不过,有某些东西让我踟蹰不前……
自古以来,俄罗斯的苦役犯人总是有人爱——他们是罪人,也是受难者,他们需要精神鼓舞和身心安慰。整个俄罗斯文化就是富于同情心的文化,这种文化得以精心呵护,特别是在农村和小城镇里。在那里生活着平凡的女人,她们没有互联网,仍然是信函往来,以最传统的方式沟通。男人们整日喝酒斗殴,女人们就在每天晚上互相写信,在她们的信封里装着朴质的生活故事和各种八卦流言,也少不了女人的服饰妆扮、烹饪秘诀,最终必然会涉及囚犯们的话题。某人的哥哥坐了监,供出了同伙,还有某人的邻居或同班同学刚刚被抓进去。女人之间还通过口口相传交换消息:谁偷东西了,谁有艳遇了,谁进监狱了,谁出来之后又进去了。就是普通百姓的那些事!在农村里,就像你听到过的,有一半的男人要么已经在过牢,要么即将去坐牢。我们既然是基督徒,就应该帮助不幸者。有些女人就嫁给了几进几出的囚犯甚至杀人犯。我没有什么高标准去为您概括或者解释这个现象,这很复杂……但是男人们对这些高尚小姐们有着很敏锐的嗅觉。这些女人往往都是命运多舛,不能实现自我,孤独而寂寞。所以她们在情感上有很强烈的需求,马上就成了一些男人的监护人。这是改变自己生活的方式之一,就像一种药物……
最终我们还是去拍了这部影片。我想说的是,在我们这个务实的时代,仍然会有这样一些人,秉持不同的生存逻辑,而他们又是无依无靠的普通人……关于人民我们谈了很多。有些人把人民理想化,另一些人只把人民视为群氓,视作“苏联分子”。实际上,我们对于人民并不了解,我们之间有深深的鸿沟……我一直拍摄普通人的故事,每个故事都有独特人生。但有两个主题是普遍和永恒的——爱情与死亡。
这件事发生在卡卢加州的一个偏远村庄,我们开车去了那里。我望着窗外,无限的风光,无边的原野,无垠的森林,无际的天空。山丘上的教堂泛着白光,让人感受到力量与安宁。一派古老的景致。我们开着车从高速公路转入普通公路……啊!这就是俄罗斯的道路,特有的道路,连坦克也不一定都能开过去。每走三米就有两个坑,但它已经算是一条不错的路了。道路两边是村庄……参差不齐的小房子和残破的栅栏,街头不时传来鸡犬之声。大清早,在没开张的店铺门口,就站了一排等着买酒的人。我喉咙里不由得产生一种熟悉的抽搐……在村子中心,一座列宁石膏雕像依然站立在那里……(沉默)这使我想起了旧日时光……简直难以置信我们曾经有过那样的日子……戈尔巴乔夫当政时,我们所有人都曾被快乐冲昏头脑,奔走相告。我们曾经生活在梦想和幻觉中。在厨房里引导精神和灵魂,憧憬一个新俄罗斯……但二十年过后,我们却产生了疑问:俄罗斯正在向何处去?新俄罗斯从来就没有出现过。有人准确地指出:俄罗斯能在五年中改变一切,但二百年来却什么都没有变。仍旧是广袤的空虚,仍然是奴隶的心态……在莫斯科的厨房里是无法改造俄罗斯的。国徽回到了沙皇时代,国歌留在了斯大林时代。莫斯科既有俄罗斯风格,又有资本主义模式……但在俄国基层一如既往,苏联心态依旧。在那里看不到民主分子,就是看到了人们也会把他们撕碎。大部分人还是想着定量供应的面包和领袖。廉价的伪造伏特加像河水一样流淌……(笑)我觉得,我和您都属于“厨房理想主义”一代人……我们起初是在谈爱情,但没过五分钟就开始讨论如何建设俄罗斯。其实俄罗斯不关我们的事,她自有她的生存法则……
一个醉眼蒙眬的农夫指了指我们女主人公的住地。她走出小木屋……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蓝蓝的眼睛,匀称的身材,可以说是个美女,典型的俄罗斯美人!这样的女人,无论在贫苦农民的小木屋还是在莫斯科的豪华公寓中都是耀眼出众的,叫人难以想象,她是个杀人犯的妻子。我们从未见过那个男人,他被判了终身监禁,还患有肺结核。她听了我们来的目的,笑着说:“这是我的连续剧。”我一边走一边想,应该怎样告诉她我们要拍摄她?她会不会害怕照相机?她对我说:“我真是很傻,对每个人讲我的故事。有的人陪我哭,也有的人骂我。如果您想听,我就告诉您。”就这样说了起来……
叶莲娜:关于爱情
我那时并没打算嫁人,当然,我也幻想过结婚。那年我十八岁。那个他,他将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一次我做了个梦:我沿着草地走向河边,那条河就在我们村外,一个高大英俊的家伙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拉住我的手说:“你就是我的未婚妻。我在上帝面前的未婚妻。”我醒来之后就心想,一定不能忘记这个男人,不能忘记他的脸……这个梦一直保留在我的记忆中,就像一幅画。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见到这个人。阿廖沙一直都在追我,他是个鞋匠,想娶我做老婆。我诚实地回答他,说我不爱他,我只爱梦里那个人,我会等着那个人。也许有一天我会见到他,总不可能永远见不到吧,根本不可能。阿廖沙笑话我,爸爸妈妈笑话我。他们都劝我,女大当嫁,可以先结婚后恋爱。
您笑什么?我知道大家都会笑话我……因为如果一个人按照自己内心的想法去生活,那就是不正常。就算你说的是实话,人家也不相信你,可是当你说谎时,他们反倒认为是真的!有一次我正在花园里翻地,一个相识的小伙子从旁边经过,我喊住他说:“喂,彼佳,听我说,我前几天在梦中看到过你。”“啊,不要!绝对不可能!”他赶紧从我身边跑开,就像躲避瘟疫似的。因为我与众不同,所以人人都躲着我……我自己也不愿意被人喜欢,从来都不注意穿戴,也从不描眉涂粉。我也不会卖弄风情,只会说大白话。有段时间我想去修道院,后来我从书中读到,说修女也可以住在修道院外面,住在自己家里。这也是一种生活方式。
我还是结婚了。我的天,阿廖沙太棒了,身强力壮,他抓起通炉子的火钩子一下就折弯了。我爱上了他!为他生了个儿子。但是生完孩子后我出问题了,也许是产后抑郁症吧,我不愿意和男人接触了。我既然有了孩子,为什么还需要老公?我可以跟他说话,给他洗衣服、做饭、铺床,但我不能再和他在一起,我做不到了……要是发生关系,我就会尖叫起来!我会歇斯底里!就这样,我和他过了两年互相折磨的日子,我就离开了,抱着孩子离开了他。但我无处可去啊。爸爸妈妈已经死了,姐姐远在堪察加……我有一个朋友叫尤拉,上中学时就爱上我了,但是从来没有向我表白过。我长得又高又大,他个子又矮又小,比我低不少。他是个放牛倌,喜欢看书,知道各种各样的故事,玩填字游戏特别快。我就去找他:“尤拉,我们是朋友。我可以在你家住一段吗?但我只是住你的房子,你不要靠近我。请别碰我。”他说:“好的。”
这样我们就住在一起了……渐渐地我发现:他真的很爱我,对我那么好,从不提出任何要求。我为什么要折磨他呢?于是我就和他登记结婚了。他希望在教堂举办婚礼,我就向他坦率地说我不能去教堂。我给他讲了我做过的那个梦,说我还是在等待自己的爱。尤拉也嘲笑我说:“你就像孩子一样,相信奇迹。但是,不会再有人像我这么爱你了。”我为他生了两个儿子,和他一起过了十五年的日子,手拉手进进出出十五年。人们都很惊讶……很多人的生活里是没有爱的,他们只在电视上看到过所谓的爱情。哪有没有爱的人啊?那就像没有水的花……
我们那时都要做一件事情,就是女孩子和少妇们都要给监狱里的人写信。我所有的女友,还有我自己,都是从上中学时就开始写信,我写过几百封,也收到了几百封回信。就在那一次,平平常常的一天,女邮差喊道:“叶莲娜,监狱给你的来信。”我跑了出去,拿到一封信。信封上盖着监狱的邮戳,遮住了邮寄地址。突然间我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刚刚看到信封上的笔迹,我就感觉是那么亲切,甚至都激动得无法读信了。我是个喜欢梦想的女人,但是也明白现实,又不是第一次收到这种信了……信的内容很简单:妹妹,谢谢你来信中的善良话语……当然,你不是我妹妹,但就像妹妹一样……我当晚就回信了:寄张照片给我吧,我想知道你长什么样。
回信寄来了照片。我一看:就是这家伙,那个我在梦中见过的人,我的爱……我等了他二十年,我无法对任何人说清楚,忽然间童话成真了。我马上对丈夫说:“我的爱找到了。”他一听就哭了,又是求我,又是劝我:“我们有三个孩子,要把他们抚养长大啊。”我也哭了:“尤拉,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孩子们跟着你会好好长大的。”邻居、朋友甚至我的妹妹,全都责怪我。我孤立无援。
我到火车站买了一张车票,旁边一个女人和我聊起来。她问我:“你去哪里?”“去看我的丈夫。”(他还不是我丈夫,但我知道他将会是的。)“你丈夫在哪儿?”“在监狱里。”“他做了什么?”“杀了人。”“判了多久?”“终身监禁。”“你真可怜啊……”“请不要可怜我。我爱他。”
任何人都会有人爱,至少有一个人爱。爱,这就是……让我来告诉您它到底是什么吧……他患了结核病,监狱里所有人都患有结核病,因为糟糕的食物,因为忧郁。有人指点我说,给病人吃狗的脂肪就能治好。我就在村里挨家挨户去问,最后找到了。后来又听说獾油效果更好,我就去药店买。价格非常贵!他还需要香烟,想吃肉罐头……我在一家食品厂工作,这里的工资比我在农场时高,但工作很辛苦。老旧的炉子非常热,烤得我们脱光了身上的衣服,只剩下胸罩和短裤。要拖动五十公斤的面粉袋和抬一百公斤的面包架子。但我仍然每天坚持给他写信。
伊琳娜·瓦西里耶夫娜继续往下讲:
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瞬间决定,立即行动……她体内激情沸腾,任何事情都想一蹴而就,所有行为也都很极端很离谱。她的邻居们给我讲了一些故事……塔吉克难民经过他们村的时候,带着很多孩子,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她就从自己家里把能拿的东西全都拿了出来:毯子、枕头、勺子……“我们的日子太好了,可是人家一无所有。”其实她自己那个小木屋里只有桌子和椅子,可以说一贫如洗。他们家吃的都是自己菜园种的土豆和西葫芦,喝自家的牛奶。但是她这样安慰丈夫和孩子:“没关系,到了秋天,度假的人离开这里时,他们会留下很多东西给我们的。”那里是个非常好的地方,每逢夏天都有莫斯科人去居住,很多艺术家、演员都会去,无人居住的房子都被买下了。度假者走后,当地人就纷纷跑去搜罗东西,连塑料袋都捡走了。村里太穷了,老人多,酒鬼多……还有另一件事:她的女友生了小孩,但没有婴儿床。叶莲娜就把自己家里的给了女友:“我的孩子们已经长大了,你的宝贝儿还小。”一切东西!随便拿吧!一个几乎一无所有的人,还把所有的东西送给别人。这就是典型的俄罗斯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俄罗斯人:他们像俄罗斯土地一样宽厚,社会主义没有改变他们,资本主义也不会改变他们。不论是富有还是贫穷,都不会改变这种性格。坐在商店里的男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喝酒。为什么喝?他们的祝酒词是:“塞瓦斯托波尔是俄罗斯的城市!塞瓦斯托波尔将回归我们!”他们为俄罗斯人一口气喝进一升伏特加都不会醉倒而感到十分自豪。关于斯大林,他们只记住一件事,就是在斯大林的领导下,他们成了胜利者……
所有这一切我都想拍下来。我本身是想让自己停下来,担心陷进去出不来……每个人的命运都是好莱坞故事,都是现成的电影情节!例如她的朋友伊拉,以前是一位数学老师,因为薪水太少辞职了。伊拉有三个孩子,他们整天求她说:“妈妈,带我们去面包厂看看吧,哪怕闻闻面包的味道呢。”他们都是趁晚上去,这样不会有人看到。如今伊拉也和叶莲娜一样在面包厂工作了,她很高兴,因为孩子们可以多吃点儿面包了。其实大家都在偷东西……所有人都偷东西,只有这样才能活下来。生活是很可怕的,是没有人性的,只有灵魂在活着。也许您没有听到这些妇女在说些什么,听了您也不会相信!她们仍然在谈爱情。没有面包还能活着,但没有爱就活不下去……结果,伊拉读过叶莲娜的囚犯男人写来的信,她也激动起来,也在附近的监狱里找了个扒手犯人。那人不久就被释放,接下来故事就按照悲剧情节的规律发展了……两个人先是发誓爱到死,然后举行了婚礼——那个人叫托利亚,托利亚就开始喝酒。伊拉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又和托利亚生了两个孩子。他总是寻衅滋事,在村子里追着打她,但是早上清醒过来又捶胸顿足,后悔不已。伊拉……她也是个美女!绝顶聪明!可是不管怎样,我们的男人就是这样的天性,他们是野兽之王……
现在我给您讲讲尤拉,叶莲娜的丈夫。在村里人们都叫他“读书的牧羊人”,他一边放牧,一边读书。我看到他有很多俄罗斯哲学家的书。你可以和他谈论戈尔巴乔夫,谈论尼古拉·费奥多罗夫,谈论改革,还可以谈论人性的不朽……其他男人都喝酒,只有他读书。尤拉是个梦想家,天生的思考者。叶莲娜因为他擅长填字游戏而骄傲。但尤拉身材矮小。他童年时也曾经是个强壮高大的男孩子。小学六年级时,妈妈把他带到了莫斯科。但有一次他被打错了针,伤到了脊柱,就不再长个了,到现在身高只有150厘米。虽然尤拉真的是一个英俊男人,但是站在妻子身边,他就像一个侏儒。在影片中,我们尽量不让观众注意到这些,我恳请摄影师:“看在上帝的分上,想个办法吧!”我们不能让凡夫俗子们觉得这个谜底很简单:只是一个女人离开一个侏儒而投向一个超级帅哥!那是庸俗女人的故事!而尤拉……他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幸福是多姿多彩的。他同意了,只是为了让叶莲娜无论如何都和他在一起,哪怕不再是他的妻子,而只是一个朋友。她带着监狱来的信件去找谁?去找那个男人……他们俩在一起读了这些信,尤拉的心在流血,但是他在听她倾诉。爱情需要恒久的忍耐,爱情不能嫉妒……爱情不是抱怨,更不是怨恨……当然,一切都不是像我现在讲述的那么美好,他们的生活不是玫瑰色的气泡。尤拉曾想过自杀,想过出走去任何能够看得到的地方……这都是在当时发生的有血有肉的真实场景。不过,尤拉依然爱她……
尤拉:关于深思
我一直很爱她,从上学的时候就开始了。她结婚后搬到城里去了,我依然爱着她。
那是个早晨,我和妈妈坐在桌边喝茶。我朝窗外看去:叶莲娜怀里抱着个孩子走来。我对妈妈说:“妈妈,这是我的叶莲娜来了。我觉得她一定会来找我的,然后永远不分开。”从那天起,我变得快乐幸福了,甚至也漂亮了许多……我们结婚了,我幸福得好像进了天堂。我亲吻自己的订婚戒指,但第二天戒指却丢了。真奇怪,它明明好好地戴在我的手指上啊。上班时我抖过一下手套,当我要戴手套时,发现戒指没有了,到处去找也没有发现。叶莲娜就一直戴着她的订婚戒指,它虽然很轻,但她从来没有弄丢过,直到她自己取下它……
到哪里都是两人同行,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我们喜欢一起去洗温泉,我用水桶打水,她就在一边说:“我和你唠叨唠叨吧。”她就在我耳边说啊说。我们的钱不是很多,但钱归钱,幸福归幸福。只要春天一到,我们家就摆满了鲜花,开始是我一个人采花,后来孩子们长大了,我们就一起去采花。大家都喜欢这个妈妈。我们的妈妈也很开心。她会弹钢琴(她在音乐学校学习过)、唱歌,也会编童话故事。有段时间我们有一部电视机,是别人送给我们的。孩子们几乎贴到了屏幕上,拉都拉不开。他们变得有些爱挑衅,就像陌生人似的。于是她在电视机里灌了水,就像往鱼缸里倒水一样,电视机烧坏了。“孩子们,你们最好出去看看花看看树吧,和爸爸妈妈说说话吧。”孩子们倒也不生气,因为妈妈发话了……
离婚……法官问:“为什么你们要离婚?”“因为对生活的看法不同。”“丈夫酗酒?打人?”“既不喝酒也不打人。总之,我丈夫是个非常出色的人。”“那您为什么要离婚?”“没有爱了。”“这不是正当理由。”法院给我们一年时间仔细想明白……
男人们都嘲笑我。有人建议我把她赶出家门,送进疯人院……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啊?每个人都是这样过日子嘛。苦闷,就像瘟疫一样,会袭击所有人。你坐在火车上,遥望着窗外,却无法排解苦闷。周围不乏美丽,却不能吸引目光,泪水难以抑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是的,这就是俄罗斯式的惆怅与苦闷……就算是一个人拥有了一切,还是觉得缺了些什么。人们要活着,就要忍受一切。她说:“尤拉,你非常好,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有一半生命是在监狱里度过,但我需要他。我爱他。要是你不放我走,我就会死。我会按照规矩做好一切,但我会死的。”命运,它就是这么个东西……
她抛下我们走了。孩子们想她,哭了很久,尤其是最小的,我们的马特维卡……他们都在等妈妈回来,现在仍然在等。我也在等她。她写信给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要卖钢琴。”那是我们家唯一的贵重物品,是她父母留给她的,是她最喜欢的钢琴……以前每到晚上,全家人就会坐下来,她为我们弹钢琴……难道我会为了钱卖掉它?她也不可能把我从她的命运中赶出去,只留下一个空洞,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在一起过了十五年,我们有孩子。她是个好人,但她是另一类人。她好像不属于尘世,她很轻,很轻……我是个凡人,我属于地球上的人……
当地报纸刊载了关于我们的文章。之后还有人找我们去莫斯科上电视。方式是这样的:你坐在一个好像舞台的地方,讲述自己的故事,大厅里有观众。讲完故事就是大家讨论。好像所有人都骂叶莲娜,女人们骂得尤其凶:“疯子!性变态!”她们恨不得要向她砸石头了。“这是一种病态,这是错误的。”人们纷纷向我提问,讨论一轮接着一轮。“这个淫荡的婊子抛弃了您和孩子们,她连您的一个小指头都不配。您是个圣人。我代表所有俄罗斯女人给您匍匐下跪……”我想回答她们,但刚刚开口,主持人就说:“您的时间到了。”我哭了。所有人都以为我眼中流出的是委屈的泪水,是哀怨愤怒的泪水。其实,我流下眼泪,是因为这些生活在首都的人什么都不明白,虽然他们如此聪明,受过良好的教育。
我还要继续等着她,一直等到她回心转意……我无法想象身旁是另外一个女人。当然,有时也会突然产生一个愿望……
村里人的话
——叶莲娜是天使……
——以前这样的妻子都被锁在贮藏室里,或者用缰绳拴住……
——如果她是去追求一个富人,那倒可以理解,富人的生活毕竟更好。可是与黑帮扯上这种关系是为什么啊?而且还是和一个终身犯。每年探监两次,就是一切了。全部的爱。
——浪漫的天性。随便她走到哪儿算哪儿吧。
——这就是我们骨血中的东西:同情不幸者,甚至杀人犯和浪荡鬼。明明是杀人犯,眼睛却像婴儿一般无辜,让人可怜他。
——我不相信男人,更不相信犯人。他们在狱中百无聊赖,消遣放松。回信时互相抄:我的小天鹅有白色的双翅,我梦想着你,犹如窗口之光……只有傻瓜才会相信,还要奋力拯救他,拉着很重的箱子,带着吃的用的,寄钱给他,等着他。等到他放出来,来到她身边就开始大吃大喝,勒索金钱。然后在美丽的一天又突然消失不见。哈哈!哈哈!
——姑娘们,这就是爱情啊!就像在演电影!
——她去嫁给一个杀人犯,抛下一个好丈夫,还有她的孩子们……三个儿子……就这么买一张票,就走到天涯海角去找他。她从哪儿弄到这些钱的?她总是从孩子那里取一点儿。每走进商店,她都会遇到一个问题:要不要给他们买面包?
——妻子都害怕自己的丈夫,两人一起去找基督。就这么简单,很简单——这是为什么?但是如果没有这个目标,又是为什么?
——主说,要是没有我,你们就不能去做。但是她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这太傲慢了。她身上没有温顺的地方,总有其他某种力量。那是魔鬼在怂恿她。
——她需要去修道院,寻找救赎之路。人只能在悲伤中获得救赎,所以甚至要去寻找悲伤……
我和伊琳娜拉·瓦西里耶夫娜继续我们的谈话:
我也问过她同样的问题:“叶莲娜,你知道你一年只能和他见两次面吗?”“那又怎么样?我觉得足够了。我会和他精神相伴,感情相融。”
探望他必须要去遥远的北方,那里叫作火烧岛。在十四世纪,谢尔盖·拉东涅日斯基的门徒们长途跋涉征服了北部森林。他们磨破双脚穿过密林,看到了一个湖,湖中央冒着火舌。他们的神灵就这样出现了。他们用小船把土运到湖中,在湖中央填起一个小岛,在岛上建起一座修道院。这个古老的修道院墙壁有半米厚,就是现在的“死牢”,关押着最可怖的杀人犯。在各间牢房的门上都挂着一块牌子,上面记录着犯人的暴行:用刀杀死了六岁的安雅、十二岁的娜斯佳……只要读一下都毛骨悚然,但是你走进去后,就像遇到普通人和你打招呼。他们向你要一支烟,你也会给他们。他们也会问你:“外面怎么样了?在这里我们甚至不知道外面什么是天气。”他们住在石墙内,四周围绕着森林和沼泽。没有人跑得出去。
叶莲娜第一次去的时候,完全没想到过她的探监会被拒绝。她敲了敲递交身份证的窗户,没人想听她说话:“去找监狱长吧,去和他说。”她就跑去找到监狱长:“请允许我探监。”“看谁?”“我来看沃洛佳·波德布茨基。”“难道你不知道这里关的都是特别危险的罪犯?对他们有特殊严格的制度:每年探监两次,每次前后三天,每天两个小时。只允许直系亲属看望,比如母亲、妻子、姐姐。你是他什么人?”“我爱他。”一切都清楚了,去医院吧。监狱长想走,但她抓着他衣服纽扣不放手:“您是理解的,我爱他。”“可是您对他来说完全是个陌生人。”“就让我看一眼吧。”“就是说……您还没见过他?”这话任谁听了都会发笑的。这时警卫们都进来了,这个傻女人怎么了?哈哈哈……于是她对他们讲起自己的梦,讲自己十八岁那年做的一个梦,讲自己的丈夫和三个孩子,还讲了她愿意耗尽一生来爱这个男人。她的真诚和纯情能够穿透任何一堵墙。她身旁的人意识到,在他们正规的生活中是不会有这种事情的,因为他们是大老粗,听不到这么细腻的声音。监狱长是个不年轻的人了,他的工作就是如此,什么都体验过……他开始同情她:“看在您从那么远的地方来的分上,我给你六小时见面时间,但会有看守在旁边。”“两个看守都行!反正除了他以外我看不到任何人……”
她身上这种非同寻常的极端征服了沃洛佳:“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这辈子我一直在等待你,我们终于在一起了。”那个男人当然对此没有任何准备。已经有一个浸信会女信徒经常来看他,他与她有了关系。那女人显然也是个命运不好的普通年轻女子。她需要一个男人,需要在护照上盖一个章证明她已婚。而眼前这位却是突然袭击,迅雷不及掩耳!要是有人想这样抓住你,任何人都会害怕的。他脑袋里的弦绷紧了……叶莲娜说:“我求你,让我嫁给你吧。好让他们能放我进来看到你。别的我什么都不需要。”“你结婚了吗?”“我已经离了。我只爱你一个。”她随身带来一个包,里面装满了他的信,上面画着直升机和花朵。她一刻也不能与他分开。这是她幸福的顶峰,因为她一辈子都在追求绝对精神,而绝对精神只能存在于书信中,只通过纸笔才可能完全实现。绝对精神必须是在地上,而不是在床上。在床上是找不到绝对精神的。所有与其他人相关的事情:不论是家庭还是孩子,都只是一种妥协……
好像是有什么人在引领着她……这股力量是什么?这个梦的本质又是什么?
……我们也去了火烧岛。为此需要准备大量文件,盖无数个章,打好多个电话。但最终我们来了……沃洛佳对我们很有敌意:“为什么要拍这个片子?”这么多年他都是在孤独中过来的,远离人群。这使他变得疑心重重,不相信任何人。还好,叶莲娜和我们一起来了,她拉着他的手说了声“沃洛佳”,他立刻就温顺下来。我们在一起劝说他,也许他自己也在动脑筋思考。这是个聪明的小伙子:过了二十五年,要是有特殊情况,是会有特赦机会的,如果他们拍成了电影,他就会成为当地的名人,这对他以后会有帮助……监狱的所有人都渴望生活,那里的人们都不喜欢谈论死亡。
我们由此开始了谈话……
沃洛佳:关于神
我独自坐着,等待枪毙。我想了很多……在四面高墙内能向谁求助?时间并不存在,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已。我体验到无比的空虚……有一次,我曾经脱口而出:“主啊,如果你在的话,救助我吧!不要抛弃我!我不祈求奇迹,只要帮助我弄清为什么会发生那件事情。”我跪倒在地,祈祷。上帝不会让那些求助于他的人等很久吧……
说一下我的案子吧——我杀了一个人。那年我十八岁,刚刚高中毕业,喜欢写诗。我很想去莫斯科学习诗歌。我和母亲两人住在一起。家里没钱了,我必须去工作挣学费。我被安排进汽车修理厂工作。一到了晚上,村里就组织跳舞……在舞会上,我爱上了一位美丽的姑娘,爱得神魂颠倒。那天晚上我们从舞会上出来……那是冬天,下着雪,圣诞树在窗前闪烁,马上就要过年了。我没有喝醉。“我们走走吧,聊聊吧。”哈哈……嘿嘿……她问我:“你真的爱我吗?”“我爱你超过生命。”“你能为我做什么?”“我可以为了你杀死我自己。”“杀死自己,这个好理解。但你可以为了我去杀任何人吗?”她要么只是开个玩笑,要么她就确实是这样一个婊子……我已经不记得她了,连模样都忘记了,她从来没有往监狱写过信。你能杀人吗?她就是这么说的,是笑着说的。我是个英雄!我必须证明自己对她的爱。我从栅栏上抽出一根木桩……深夜,四周一片漆黑。我站在那儿等着,她也在等着。但等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人出现,直到最后,终于迎面来了一个人。我就朝着他的脑袋一记重击!接着,又打了第二次……他被打倒在地,我还在不停地打……用一个木桩子……那个人是我们的老师……
一开始,我被判处死刑。半年后死刑改为无期徒刑。母亲拒绝与我有任何联系。大姐起初还给我写信,后来就不再写了。我很早都是一个人独处了……在这里,在这个被钥匙紧锁的房间,我待了十七年,十七年!不管是一棵树还是一只动物——它们都不知道时间是什么。它们的问题是由上帝思考的,我也是这样。我睡觉、吃饭、散步……只能通过窗户外的铁栅栏看天空。在监房里有床、凳子、杯子、勺子……其他人有回忆,可我记得什么呢?我一无所有,我还没有来得及生活呢。回首往事,一片黑暗,只是偶尔才有一点儿亮光。最常见到的是一个监狱女工,她有时在烤炉旁边,有时在厨房窗前,此外全是黑暗……
我开始读《圣经》,但还是无法解脱,却经常浑身发抖。我对主说:“你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人总是为喜悦而感谢上帝,苦难时就大叫:“这是为什么?”不,人应该明白磨难的意义,这才是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上帝……
突然间,叶莲娜出现了,她来对我说“我爱你”,在我面前打开了一个世界。我能够想象随她而来的一切:家庭、孩子……我在彻底的黑暗中忽然看到了最耀眼的光芒,我被这光芒包围了。但说实话,这是不正常的:她有丈夫,有三个孩子,却向一个陌生男人求爱,写情书。如果我处在她丈夫的位置……那我可能就会……“你怎么样,很幸福吗?”“爱情如果没有牺牲,那算什么爱情?”我不知道……我哪里能知道还有这种女人存在?在监狱里,又怎么样?这里有人,也有畜生,全都有。但是我在这里遇到了一个人,因为这个人,我整夜都无法合眼……她来的时候不管是哭还是笑,总是美丽的。
我们很快就登记了。然后我们决定举行婚礼,在监狱里有一个祈祷室……好像突然有个守护天使朝我们看过来……
遇到叶莲娜之前,我恨所有的女人,我以为爱情只是荷尔蒙,只是肉体的欲望……不过她也不害怕肉欲这个词,还经常要求它:“我想要!我想要!”我是坐在那儿的,一动不动。所有的过程……怎么对您说呢……我不习惯幸福。但有时候我会相信她,我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她可能是真的爱我,我和其他人的分歧就在于,他们总是认为自己是好人,但人类其实并不了解自己,如果他们真的了解,就会畏惧的。我就想过自己到底是怎样的人,想过我身体内的兽性可能会跳出来……但从来没有!所以我觉得我也是个好人。在监狱女工那儿大概还存放着我的笔记本,里面有我写的诗,如果她没有烧掉的话。另外一次,我很害怕……我孤独一人太久了,身陷这种状态,远离正常生活,我已经变得凶恶野蛮了……我怕什么?我害怕我们的故事拍成电影,我不需要电影。我只是想要开始生活,我们想要一个孩子……她曾经怀过孕,但流产了。这就是主在提醒我的罪恶……
很可怕……我还想过要么自杀,要么……她也对我说:“我怕你。”但是她不离开。对你们来说,这才是电影!……
监狱里的对话:
——胡话!胡话!应该把这个女人送去看心理医生……
——这种女人我以前只在书上读到过,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但那是文学!在现实生活中,这种人我大概只见到过一个,就是叶莲娜。当然,一开始我不相信:“她疯了吧?”但后来我内心的想法全都翻转过来了……耶稣也曾被人当成疯子。所以说她比所有人都正常!
——有一次,整个晚上我都因为她而无法入睡。我记得我也有过一个女人,她非常爱我……
——这是她的十字架,她会扛着它走下去。这是真正的俄罗斯女人!
——我认识沃洛佳,一个和我一样的浑蛋,现在成了新郎官了!我为那女人感到害怕。她不是那种签了婚约就万事大吉的人,她还要过想要的生活,要努力去做妻子。他能给她什么?我们只是一些眼睛中布满血光的男人,什么也给不了她。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拒绝,不再接受任何的牺牲和付出。我们现在生命的全部意义,就是不要接受。如果你接受了,就等于又在掠夺别人……
——是的,她是一个快乐的人。她不怕追求自己的幸福。
——在圣经中就是这样,上帝并没有被称作仁慈或正义的化身,只被称为爱的化身……
——牧师来的时候,他透过铁栅栏把手递给我,但又会尽快缩回去。他没有意识到,但是我看到了。其实很明白:我手上是有血的……她成了杀人犯的妻子,完全信任他,希望与他分享一切。我们每个人现在都这么想:她这样做,就意味着一切都还没有走到尽头。要是我没听过她的事情,我坐监狱会更加艰难。
——什么样的未来在等待着他们?女巫都算不出来的……
——真是变态!畸形!会有那么神奇吗?生活,可不是扬着白帆的小白船。这只是巧克力中的一片狗屎。
——她寻找的东西,她需要的东西,地球上没有人能给她,只有上帝。
他们在监狱里举办了结婚仪式。一切都如叶莲娜想象的:蜡烛的光、金戒指……教堂唱诗班合唱:“以赛亚,喜悦吧……”
牧师:“弗拉基米尔,你是否出自自愿和善意,决定娶站在你面前的叶莲娜为妻?”
新郎:“我愿意,尊敬的神父。”
牧师:“你是否许诺了另外的姑娘?”
新郎:“我没有许诺别人,尊敬的神父。”
牧师:“叶莲娜,你是否出自自愿和善意,决定嫁给站在你面前的弗拉基米尔?”
新娘:“我愿意,尊敬的神父。”
牧师:“你是否许诺了另外的男人?”
新娘:“我没有许诺别人,尊敬的神父。”
牧师:“主祝福你们……”
一年后,我又与伊琳娜·瓦西里耶夫娜见面了。
伊琳娜的故事
我们的电影在中心电视台播出了,收到很多观众的来信。我很高兴,但是,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总有什么不对劲。正如一则笑话中所说:人们都是善良的,人民却是凶恶的。我记得有人在来信中写道:“我赞成死刑,赞成人类渣滓废物利用。”“对你们的主人公这种怪胎、杀人犯,就应该公开在红场大卸八块,并且插播巧克力馅饼广告。”“应该对他们的器官做医学研究和化学试验……”如果翻一下《达里词典》,“善良”一词来源于“富裕”,生活富足、安详,这是在强大和有尊严的时候……而这一切我们都没有。邪恶不是来自上帝。用圣安东尼的话说:“上帝不是罪恶的始作俑者。他赐给了人类理智和分辨善与恶的能力……”真的……当然我也记住了一些很好的来信,比如:“在看了你们的电影后,我又开始相信爱情了。我觉得上帝还是存在的……”
纪录片,这是一个阴谋和圈套。对我来说,纪录片体裁有一个先天缺陷:影片拍摄完了,但生活还在继续。我的主人公不是编造的,他们是活人,是真实的人,他们不依赖于我而存在,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与我的想法和我的专业主义无关,我在他们的生活中出现,只是偶然和暂时的。我并不像他们一样自由。如果可以的话,我会用一生只拍摄一个人或一个家庭,每天跟踪拍摄。他们如何牵着孩子的手,去别墅度假,喝茶聊天,今天这样,明天那样,争吵,买报纸,汽车抛锚,夏天结束……有的人哭了……我们身处其中,但是很多发生的事情我们不在场,被我们错过。仅仅捕捉片刻或跟踪一段时间,对我来说是不够的。太少了!我不能……我不能离开……必须与自己的主人公交朋友,给他们写信、打电话、见面。还要用很长时间我才能把素材拍足,在我的眼前不断有新的画面滚动。我就是这样拍摄了数十部影片。
其中一部影片是关于叶莲娜·拉兹杜耶娃的。我的笔记本记录了这一切。就像一个电影剧本,当然是没有剧本的……
伊琳娜的笔记
她由于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受苦,但不能不去做。
在她决定要拿到并通读他的案卷之前,已经过了好几年。但她并不害怕:“这不会改变什么,我还是爱他。在上帝面前,我现在就是他的妻子。他是杀死了一个人,因为当时我不在他身边。否则我一定会抓住他的手,带他走出困境……”
就在火烧岛那里看到一个原地区检察官和他的弟弟。他弟弟用斧头砍死了两名妇女——会计和出纳。他在写一本关于自己的书。他甚至不出去散步,舍不得时间。那两个女人偷了一笔小钱。为什么杀人?他不知道……还有一名机械师,他杀害了妻子和两个孩子。除了他之前并没有碰过的一个扳手,什么证据都没有,现在整个监狱里都挂着他的画作。他们每个人都背负着自己的心魔,想说出来。难道刽子手也和受害者一样有如此深奥的秘密?
我在那里无意中听到一段对话:“你认为上帝存在吗?”“如果他存在,那么死亡就不是终点。所以我不希望他存在。”
这是爱吗?沃洛佳,高大英俊;尤拉,矮若侏儒……她对我坦承,作为男人,尤拉对她更合适……只是她需要……丈夫是一个受苦受难的人。她必须抓住他的手……
一开始,她在村里和孩子们住在一起,每年去探监两次。后来他要求她放弃一切跟着他:“你会背叛我,我觉得你会背叛我。”“我的沃洛佳,我怎么能离开孩子呢?马特维卡还很小,他还需要我。”“你是基督徒……你必须要顺从,听丈夫的。”于是她系上一条黑色的围巾,住在了监狱旁边。没有工作,但牧师收留她在教堂蛰居,打扫教堂。“沃洛佳就在旁边,我能听到……听到他就在身边……”她写信给他:“别害怕,我和你在一起呢……”七年来,她每天都写信给他。
刚刚结婚不久,沃洛佳就要求她给各级机关写信:他是好几个孩子的父亲,他必须照顾孩子。这是他获得自由的机会。但叶莲娜是很纯真的……她坐下来却编造不出来:“他是杀害了一个人,没有更多的罪孽。”于是他就和她大吵大闹,行为粗鲁。他需要的是另一个女人,一个更富有、关系更密切的女人。这种幸福他厌倦了。
他在监狱里已经待了十八年。入狱时,外面还是苏联,人们还过着苏联式的生活,还是苏联人,是社会主义。他不理解现在国家是怎么回事。如果他出狱,怎么适应这种新生活!生活会重创他——没有工作,亲人将他拒之门外。而他是一个恶人。有一次在监狱里,他和狱友争论,差点儿没掐断人家的喉咙。叶莲娜知道她必须把他带到一个远离人群的地方。她的梦想是和他一起在森林里工作,在森林里生活。就像她说的,四周只有树和不会说话的动物……
她不止一次对我说:“他的眼神变得冰冷,那样空虚。总有一天他会杀了我。我知道,带着这种眼神,他终究会杀了我。”但是她一直被拉着,被拉向无尽的深渊。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我没有注意到自己也有这种情况吗?被拉向黑暗……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我听到她的话是:“我不想活了!我再也不行了!”她已经处于迷乱状态,无论是活还是死……
我们决定去找叶莲娜。但是她突然消失了,音讯全无。有传言说,现在她在一个偏僻的寺院隐居,与吸毒者和艾滋病患者在一起……那里的很多人都发誓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