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加·В,测量师,二十四岁
早晨,我跪在地上向上帝祷告:“主啊!我准备好了!现在我想去死!”虽然那是早上,是一天的开始。
死亡,这是一种强烈的愿望!我来到海边,坐在沙滩上,说服自己,没有必要害怕死亡。死,是一种自由……海浪翻滚,阵阵拍岸。夜幕降临,晨光又至。第一次我怎么都下不了决心。来来回回,辗转不安。我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声音:“主啊,我爱你!主……”我还用阿布哈兹语向上帝祷告……身边的世界色彩鲜艳,鸟语花香,但是我就是想要死。
我是俄罗斯人,出生在阿布哈兹,在那里生活了很长时间。我在苏呼米生活到二十二岁,直到1992年……直到战争开始。阿布哈兹俗语说:如果水都燃烧起来,你又怎么把它扑灭?他们也是这样谈战争的……人们本来都是乘同一辆公车,上同一所学校,读同一本书,住同一个国家,用同一种语言学习——就是俄语。可是现在人们互相残杀:邻居杀邻居,同学杀同学,哥哥杀妹妹!这里到处都是战斗,街坊邻里的战斗……多久了?大概一年前,或者两年前……我们还像兄弟般生活在一起,都是共青团员和共产党员。我在学校写的作文,题目是“永远的兄弟情谊”“牢不可破的联盟”……但是现在杀人了!这不是英雄主义,甚至都不是一般的犯罪……而是恐怖!我亲眼所见,我不理解,我不明白……我来和您说说阿布哈兹吧,我很爱它……(停止)现在仍然很喜欢它,爱它……每个阿布哈兹家庭的墙上都挂着一把匕首。家里有男孩出生时,亲戚们都送去匕首和黄金。匕首旁边挂着饮酒的牛角,阿布哈兹人用牛角当作杯子喝酒,不喝完里面的酒,牛角就不能放到桌子上。阿布哈兹人一辈子花在餐桌旁招待客人的时间长得无法计算,因为他们只有喝酒才快乐。然而当他杀人的时候又如何计算时间?怎么会这样?所以现在我对死亡想得很多很多。
(她的声音转为低语)第二次,我没有退路了……我把自己关在浴室里,手脚的指甲全都脱落下来,血淋淋的……我刮墙壁,挖墙壁,抠成粉末,但在最后一刻还是想活下去。绳子断了,我最后还是活了下来,我还能摸到自己。但那个幽灵还在:我仍然不能停止去想它,就是死亡。
我十六岁那年,爸爸去世,从那时起我就痛恨葬礼,厌恶哀乐……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们要演出这种剧目。我坐在棺材边,那时我已经明白这不是我爸爸了,我爸爸不在了。这只是一具冰冷的身体,一个躯壳。一连九天我都在做同一个梦:有人在叫我,一直叫我过去……但我不知道该往哪儿去,要去找谁。我开始想要找自己的亲人……很多亲戚我从没见过也从不认识,他们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死了。但是我突然看到了我的奶奶,奶奶早就死了,我们甚至连她的照片都没有留下,但我在梦里认出了她。他们在那边全都是不同的样子……好像存在,又好像不存在,他们好像不用任何东西遮蔽身体,我们身上都有衣物,他们却没有任何遮挡。后来,我又看到了爸爸,他还是那么开心,还是像在人间我很熟悉的那个样子。其他人也都一样,我好像都认识他们,但又忘了。死去,只是一个开始,是某种新的开始,我们只是不知道那是什么……我想啊想啊。我想冲出囚牢,我想逃跑,想躲藏起来。最近,在早上对着镜子跳舞时,我看到自己还很美丽,还很年轻!我将会快乐!我还要去爱!
我看到的第一……是个漂亮的俄罗斯小伙,罕见的帅气!用阿布哈兹人的话说,这样的人是“种子男人”。他的跑鞋和军装上蒙着薄薄的一层土。第二天,有人把他的跑鞋拿走了。他就这样被杀死了……那里还会发生什么?这片土地到底怎么了?就在我们脚下,我们脚踩的这片土地……不管是地下还是空中,空中又弥漫着什么?那是夏天,大海在咆哮,和蝉鸣呼应。妈妈把我推进了一家商店,而那个人被打死了。街上的卡车上都有武器,分发机关枪就像分发面包一样。我看到了难民,人们指给我看难民是什么样子的。那是个我已经遗忘的单词,我只是从书本上见到过。难民很多很多:有坐汽车的,有坐拖拉机的,也有步行的。(沉默)要不咱们谈点儿别的?比如电影……我爱看电影,但只喜欢西方电影。为什么?因为西方影片不会让我想起我们自己的生活。在那里我可以随心所欲地遐想……想象自己是另外一副面孔,因为我已经厌倦了自己的脸。还有我的身体,连手臂我也受够了……我不满意自己的身体,我被它束缚着。其实我已经不同了,我一直在变化,但我的身体却一成不变……我倾听自己说话,我思考自己不能说出来的话语,因为我也不知道这些话语的含义,因为我愚蠢得只爱面包和黄油……还因为我还没有恋爱过,没有生过孩子。我在说,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这些话是从哪儿钻到我的身体里来的。又看到了一个遇害者,是个年轻的格鲁吉亚人。他躺在公园里。那个地方正好有沙子,他就躺在沙子里,躺在那里瞧着所有人……没人把他运走,也没人在那儿逗留。我看到他了,我明白我应该逃开,我必须跑掉……逃到哪里呢?我跑进一家教堂,里面空无一人。我跪下来为所有人祈祷。那时我还不知道如何祷告,还没有学会和主说话……(她拿起一个小包,里面有药片)我不能,不能激动!这一切之后我病倒了,有人介绍我去看心理医生。有时我走在大街上,突然就想大哭一场……
我想要在哪儿生活?我想回到童年去生活……那时我在妈妈身边,就像鸟儿在巢里。救赎吧,愿上天拯救盲目轻信的人们!在学校时我很喜欢战争书籍,喜欢看战争影片。我觉得那是很美好的场景。那里有光明的、鲜活的生命,我甚至很遗憾自己是一个女孩,而不是男孩:如果发生战争,他们不会让女孩去打仗。现在我不读战争作品了,最畅销的也不读。那些战争书籍,都在欺骗我们。事实上,战争是肮脏和可怕的。现在我不再相信了。怎么能这样写书呢?不去写全部真相,只是泛泛地写写就行了?说到这些事情……怎样才算得上幸福呢?我不知道,我很困惑。妈妈拥抱着我问:“女儿,你都在读些什么?”“《他们为祖国而战》,关于战争的……”“你为什么要读这本书?那不是生活,我的女儿。生活,是别的东西……”妈妈最爱读的是爱情小说……我的妈妈,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活在人世。(沉默)起初,我以为我不能住在那里了,不能在苏呼米生活了……反正是活不下去了。爱情小说也救不了我,当然我知道爱情是存在的。这我知道……(她第一次笑了)
1992年春天,我们的邻居瓦赫坦格和古纳拉夫妇——他是格鲁吉亚人,她是阿布哈兹人——卖掉了自己的房子和家具,准备离开。他们来向我们道别:“战争要爆发了。你们还是离开这里回俄罗斯吧,如果那边有什么人的话。”我们当时还不相信。格鲁吉亚人总是嘲笑阿布哈兹人,阿布哈兹人也从不喜欢格鲁吉亚人。噢……耶!(笑)“格鲁吉亚人能飞上太空吗?”“不能。”“为什么?”“所有格鲁吉亚人都将死于骄傲,所有阿布哈兹人都将死于嫉妒。”“为什么格鲁吉亚人那么矮小?”“不是格鲁吉亚人那么矮小,而是阿布哈兹山峰那么高大。”他们虽然互相嘲笑,却生活在一起。一起照料葡萄园,一起酿制葡萄酒。阿布哈兹人酿酒就像宗教一样普及。5月过去了,6月到来了,海滨浴场开放了,第一批浆果成熟了……哪有什么战争啊!我和妈妈都没有想过战争,仍然做我们的蜜饯,做我们的果酱饭。人们每周六都去赶集。阿布哈兹大集市!人声喧闹,香气弥漫。到处飘着葡萄酒桶和玉米饼的气味、山羊奶酪和烤栗子的气味、李子和烟叶的香味。人们摆出各种奶酪,我最喜欢奶酪和酸奶……顾客们操着阿布哈兹语、格鲁吉亚语和俄罗斯语……各种各样的语言:“喂喂,我亲爱的,不想买不要紧,先尝一口试试嘛。”自6月以来,市面上就没有面包卖了!妈妈决定周六去买些面粉储备起来。我们上了公交车,同车还有一位相识的女人带着孩子。孩子本来在玩耍,却突然哭起来,号啕大声,好像被谁吓坏了。那女人突然问:“有人开枪吗?你们听到枪声了吗?”真是神经病!但是等到我们的车开到了市场,迎面跑来了一群人,他们惊恐万状地奔逃。鸡毛乱飞,兔子在脚下乱窜,还有鸭子……我永远记得那些动物们,记得它们是如何受苦的。我还记得有一只受伤的小猫,一只尖叫的公鸡,翅膀下面插进了一块碎玻璃……原来是真的,莫非是我不正常了?关于死亡,我想得太多……现在还在被这种想法占据……那种尖叫,那种哭喊,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一帮没穿军装的武装人员,拿着冲锋枪追赶妇女,抢夺她们的包和物品:“把这个给我,把你的包摘下来……”“这是罪犯吧?”妈妈小声私语。我们下了车,看到俄罗斯士兵。“这是怎么回事?”妈妈问他们。“你不明白吗?”一个中尉回答,“这是一场战争。”我的妈妈非常胆小,吓昏了。我把她带进了一个小院子,有人从一座公寓楼给我们送来一瓶水。什么地方在开炮,传来炸弹爆炸声……“女人们!女人们!需要面粉吗?”一个年轻男人背着一袋面粉,身披着装卸工人的蓝斗篷,不过斗篷变成了白色,上面都撒上了面粉。我笑了出来,我妈妈说:“让我们买一些吧。也许战争真的来了。”我们就给了他钱,买了面粉。我们当时就知道,我们买的是偷来的东西,是从强盗手里买的。
我一直生活在这些人当中,我了解他们的习惯、语言……我爱他们。可是眼前这些人又是从哪里来的?这么快就变了!这么没有人性!是什么原因?该由谁来负责?我摘下金十字架藏在面粉里,把装钱的口袋也藏起来,就像一个老奶奶。我知道了这十多公斤的面粉是从哪里来的。我把面粉背回家,要走五公里远。我当时很镇静,如果在那个时候被杀死,我都来不及害怕……许多人从海边赶回来,惊慌不已,吓得直哭。只有我一个人很镇静,也许我是被吓呆了?现在想起来,当时我像其他人一样哭喊出来或许还好些……我们停下来在铁道两边休息。铁道上坐着一群年轻人:一些人的头上绑着黑丝带,另一些头上绑着白丝带,所有人都拿着武器。他们还嘻嘻哈哈地挑逗我,嘲弄我。离他们不远处有一辆卡车在燃烧,方向盘后坐着已经被杀害的司机,穿着白色衬衫……我们都看到了!我们穿过一个橘子园逃跑,我全身上下都是面粉……“扔掉它!快跑!”妈妈央求我。“不,妈妈,我不会扔下面粉。战争已经开始了,我们家里什么都没有了。”就是这样一派景象……几辆日古利汽车迎面开过来,我们大声呼喊,一辆车经过我们身边,开得很慢很慢,好像送葬时一样。前排坐着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第二排是一个女人的尸体。可怕的景象……但不知为什么,并没有像我早先想象得那么害怕……(沉默)我总是希望好好思考这件事,一直都想来想去。海边上还有一辆日古利轿车,挡风玻璃碎了,一摊摊血,一双女鞋扔在附近……(沉默)我,当然很难受,痛苦……为什么这一切我都无法忘记呢?(沉默)快跑!当时我就想快些回到家,想去一个熟悉的地方,逃离这里……突然一声巨响,打仗了!我看见头顶上有绿色的军用直升机,地面上有坦克,它们不是成队开过来,而是一辆一辆单独行进,坦克上坐着挎着冲锋枪的士兵,挥舞着格鲁吉亚国旗。这些坦克的队形很乱:一些坦克快速走在前面,另一些停在商业摊点边。士兵们跳下装甲车,用枪托打砸小贩的摊位,抢走香槟、糖果、汽水、香烟。坦克后面又开上来一辆大巴车,堆满了床垫和椅子。巴士车上为什么堆着椅子?
回到家里,我们赶紧打开看电视,只有交响乐团在演奏,哪里有战争啊?电视上并没有播放战争的消息……不过我去市场之前就已经买好了西红柿和黄瓜作为储备,煮好了罐头。我们回到家后,我就开始把罐头都捆好装好。我应该做些事情,应该让自己忙起来。到了晚上,我们就看墨西哥连续剧《富人也哭了》,这是一部爱情片。
早晨,我们很早很早就被轰鸣声惊醒了。装甲运兵车正从我们这条街驶过,人们纷纷走上街头观看。一辆军车在我们家门口停下来,里面是俄罗斯人。我明白了,他们都是雇佣兵。他们招呼我妈妈:“大妈,给点儿水喝。”妈妈拿来了水和苹果。他们喝了水,但是没有碰苹果。他们招呼妈妈:“我们昨天有一个弟兄被苹果毒死了。”我在街上遇见一个熟人:“你怎么样?你的家人都在哪里?”可是她从我身边走过去,就好像不认识一样。我追上去抓住她的肩膀问:“你怎么了?”“你还不明白吗?你和我说话很危险——我丈夫……我丈夫是格鲁吉亚人。”可是我……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丈夫是谁,是阿布哈兹人还是格鲁吉亚人,这对于我有什么区别!他就是一个特别好的朋友。我使劲抱住她!晚上她的亲弟弟来了,想要杀她丈夫。“你杀了我吧!”姐姐对弟弟说。我和她弟弟在同一所学校学习,都是好朋友。我想,现在我怎么与他见面?互相都说些什么好呢?
几天后,整条街的人都去为阿赫里克送葬。阿赫里克,一个我很熟悉的阿布哈兹男孩,十九岁。他那天晚上去看女朋友,背后被人捅了一刀。他母亲跟在棺木后面:忽而号啕大哭,忽而在地上打滚大笑。她疯了。一个月前,他们都是苏联人,现在却分为格鲁吉亚人、阿布哈兹人、俄罗斯人……
同一条街上还有一个男人,我认识他,虽然叫不上名字,但是脸很熟,以前见面经常互致问候。他高大英俊,看上去是很正常的小伙子。但是他杀死了自己年迈的老师——一个格鲁吉亚人,因为老师在学校里教他格鲁吉亚语,让他吃过二分。这又怎样呢?您知道吗?在苏联学校里我们被教育的是:人与人的关系是朋友……朋友、同志和兄弟……我妈妈听到那个孩子杀害了老师的消息后,眼睛眯了一会儿,又睁得大大的……主啊,拯救那些盲目轻信的人们吧!我一连几个小时跪在教堂,教堂里一片寂静……虽然教堂里总是有很多人,但大家都在祈求同一个问题……(沉默)想想吧,您理解我说的吗?您希望这些能写下来吗?希望?也就是说您相信会写下来。而我,没有这个愿望。
我半夜醒过来,叫了声“妈妈”。妈妈一直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我从来没有像晚年这样幸福过,可是突然间爆发了战争。”男人总是喜欢谈论战争,无论是小伙子还是老男人,他们都喜欢武器;而女人喜欢回忆爱情。老女人都喜欢述说自己年轻时如何貌美,女人从来不喜欢谈论战争,她们只是为自己的男人祈祷……我妈妈每次去邻居家串门,回来都惊恐万状:“加格拉赫格鲁吉亚人的球场被烧了。”“妈妈!”“我还听说格鲁吉亚人阉割了阿布哈兹人。”“妈妈!”“有一次动物园的猴子笼被炸了。到了夜里,格鲁吉亚在追赶什么人,觉得是阿布哈兹人。他们打伤了他,他尖叫起来。阿布哈兹人也发现了一个人,他们也认为是格鲁吉亚人。大家就追赶,开枪。到了早上大家才看到,这是一只受伤的猴子。所有人——格鲁吉亚人和阿布哈兹人,都宣称是为了和解,为了解救国家,却都是在杀人……”我没法回答妈妈。我为所有人祷告祈求:“他们就像吃人僵尸。他们这么做,还相信自己是在做好事行善,但是难道用机关枪和短刀行善吗?他们冲进一所房子,如果没有找到人,就朝牛棚和家具扫射。你进入城市,会看到街上躺着被打得浑身弹孔的牛和果酱桶……人人都在射击,一些往这边打,另一些人往那边打。主啊,请开导他们吧!”(沉默)电视台不工作了,只有声音,没有图像。莫斯科已经变成很遥远的地方。
我常常去教堂,在那里说说话,唠叨一下……在大街上看到什么人,我就会拦下他,然后就开始自说自话。妈妈坐在我旁边,听我说话,看着我,慢慢地就睡着了,她太累了,连走路都能睡着。一边洗杏子,一边也能睡着。而我已经走火入魔,不停地说啊说啊,说我听到的,说我看到的……我给别人讲了一个格鲁吉亚人的故事……这个年轻的格鲁吉亚人扔掉了冲锋枪,大声喊道:“我们都做了些什么!我是来为祖国牺牲,而不是来偷别人冰箱的!你们为什么要闯进人家的房子,抢走别人的冰箱?我是来为格鲁吉亚而死的……”别人一边拍着他的头,一边把他架走了。另一个格鲁吉亚人面对向他开枪的人,笔直地站着:“阿布哈兹兄弟们!我不想杀害你们,你们也不会朝我开枪。”但他被子弹击中了后背。还有一个人……他是哪个民族的,俄罗斯还是格鲁吉亚,我不知道。他带着炸弹钻到一辆军车下面。他高喊着什么,没有人听到。汽车里的阿布哈兹人被烧死了,他们也在哭喊……(沉默)说说我的妈妈吧……妈妈在家里窗台上摆满了花。她是为了救我,她恳求我:“我的乖女儿,看看花吧!看看海吧!”我有一个难得的母亲,她有一颗仁慈的心……她又一次向我坦承:“我今天很早就起来了,阳光透过树叶照进来。我就想,我现在要照镜子,看看我已经是什么年龄了。”妈妈患有失眠症,她的腿不好,她在水泥厂当了三十多年负责人,但她早上居然想不起自己有多大年龄了。然后她站起身,刷了牙,去看镜子中的自己,镜子里一个衰老的女人在望着她……她又开始准备早餐,忘记这些。我还听到她在唱歌……(笑)我的妈妈,就是我的朋友……我最近做了一个梦:我离开了自己的身体,越升越高,感觉好极了。
我已经不记得那些事情是发生在早上还是晚上,不记得了……起初劫匪们还戴着面罩,把黑色丝袜套在脸上。没多久,他们干脆摘下了面罩,直接就是一手拿水晶花瓶,另一手拿着枪,背后披着挂毯。电视机拖走,洗衣机抬走,女式皮大衣穿走……还有餐具、瓷器,什么都不嫌弃,连破房子里的儿童玩具也捡走了……(声音转弱)现在我在商店看到普通刀具时,都往往难以自控。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死。中学毕业后,我考进了医学院,学习期间坠入爱河。我常常半夜醒来,开始幻想。那是什么时候?很久以前……我已经完全不记得那段生活了,我只记得另一些事情……一个男孩的耳朵被割下来,这是为了不让他听阿布哈兹歌曲。还有一个年轻小伙子被切断了……嗯,你懂的……为了不让他的妻子生育……现在都有核导弹、飞机和坦克了,而这些人还在用刀砍人,用干草叉杀人,用斧子剁碎人……就让我完全失去神志吧……我不想记得……我们这条街上有一个女孩悬梁自尽了,因为她深爱的一个小伙子娶了另一个姑娘。这个女孩子下葬时穿了一身白色礼服。没有人相信,在这个时代还有人为爱情而死?除非她被强奸过……我还记得索尼娅阿姨,我母亲的朋友,一天夜里她的邻居被人砍了,一家格鲁吉亚人,和她是朋友。那家两个年幼的孩子也被砍了。从那以后,索尼娅阿姨一连几天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不想出门。“姑娘,以后我可怎么活下去?”她问我。我用勺子喂她喝汤,她都无法下咽。
在学校里,我们被教育要热爱扛枪的人,他们是祖国的保卫者!而眼下这些人呢?他们不是祖国的保卫者……这场战争也不是卫国战争……他们都是男孩子,拿枪的男孩子。他们生得痛苦,死得无奈,他们叫人可怜。我是怎么活下来的?我,我……我喜欢想我的妈妈,想她晚上怎么慢慢梳理她的头发……妈妈向我许诺说:“将来有一天,我会给你讲讲我的爱情。但我会说得好像那不是我,而是另一个女人。”她和爸爸的恋爱,是一次深情的爱。起初妈妈有另一个丈夫,有一次她给他熨衬衫,而他在吃饭。突然(这也只有我妈妈做得出来)她大声对他说:“我不会和你生孩子的。”说完就收拾东西离开了。后来我爸爸就出现了……不管妈妈去哪里,他都紧追不舍。在街上一等就是几个小时,冬天都冻坏了耳朵。不管他去哪里,都要跑回来看妈妈。终于他吻了她……
就在战争开打前,爸爸死了……我们的父亲死于心肌梗死。那天晚上他坐着看电视,就那样死了,好像只是去了什么地方……“听着,女儿,等你长大以后……”爸爸为我设想了不少计划,还有……还有……(哭)家里只剩下了我和妈妈两个人。妈妈很害怕老鼠,她不能独自睡在家里。为了躲避战争的声音,她用枕头捂着头睡觉。我们卖掉了所有值钱的东西,包括电视机和爸爸的金烟盒。那个烟盒相当贵重,爸爸一直珍藏着。还有我的黄金十字架也卖掉了。我们决定离开,但离开苏呼米必须贿赂军队和警察,又需要大量的金钱!火车已经不走了,最后几班船也早已离开,货舱和甲板上的难民挤得就像鲱鱼罐头。我们的钱只够买一张票,一张单程票……去莫斯科。我不想留下妈妈自己离开。她央求了我一个月:“走吧,我的女儿!快离开这里!”而我还想去医院照顾伤者……(沉默)他们不让我带任何东西上飞机,只能带一个证件包,连妈妈的烤饼也不能带:“知道吗,现在是战争时期!”可是,有一个男人在我旁边过海关,虽然他穿着便装,但士兵走向他,称其为“少校同志”,给他装了几个大箱子的红酒和蜜橘。我哭了,哭了一路……一个妇女不断在旁边安慰我,她带着两个男孩一起乘飞机,一个是自己的儿子,一个是邻居的儿子,男孩们都饿得浮肿了……我不想走,根本不想离开……是妈妈把我推开,硬把我推上飞机的。“妈妈,我要去哪里啊?”“你要回家,回俄罗斯。”
到了莫斯科!这就是莫斯科……我在火车站待了两个星期。像我这样的人数以千计,挤在莫斯科各个火车站里:白俄罗斯火车站、萨维洛夫斯基火车站、基辅火车站……都是带着儿童和老人的家庭,来自亚美尼亚、塔吉克斯坦、巴库……就住在火车站的长凳上、地板上。我们在同一个地方煮食物,擦洗地板。在厕所里有插座,出口附近的自动扶梯也有插座。人们把水倒进盆里,插上电热锅,面条和肉一起煮……就是一大锅汤!还有儿童麦片粥!我觉得,莫斯科所有火车站都弥漫着罐头和热汤的味道。还有抓饭味和孩子的尿味——尿布都晾在栏杆和窗户上。“妈妈,我要去哪里?”“你要回家,回俄罗斯。”而今我到家了,家里却没人想要我们,没有人欢迎我们,没有人注意我们,没有人询问我们。整个莫斯科就像一个火车站,巨大的火车站,又像一个大篷车队。钱很快用完了。我还两次差点儿被强奸:第一次是个军人,另一次是个警察。一天夜里,警察把我从地板上拉起来:“你的证件在哪里?”他把我拖进“警务室”。他的眼睛放射出兽性的光芒……我尖叫起来!他显然害怕了,一边逃走一边说:“你真是傻瓜!”我整天在市区游荡,我站在红场……有一天晚上我在食品店里徘徊,很想吃东西,一个女人给我买了一个肉馅饼。我并没有向她乞讨……只是她在吃,我看着她吃……她可怜我。就那么一次,但我终身铭记着那一次。那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妇人,也很贫穷。我不能一直蹲在火车站,必须到别的地方去……我不去想食物,不去想我的母亲,就这样过了两周。(哭)有时在车站垃圾箱能找到一块面包,啃别人扔的鸡骨头,我就这样度日子,直到姑姑来找我。我们早就失去了她的消息,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她八十岁了。我只有她的电话号码,每天我都打电话,都无人接听。姑姑其实是住院了,但我当时认定她已经死了。
……奇迹发生了!我渴望的奇迹,它终于出现了……姑姑来找我了。当广播里说:“奥尔加,你姑姑从沃罗涅日来了,正在警务室房间里等你。”所有人都骚动起来,整个车站都在问:是谁?找谁?姓什么?我和另一个女孩一起跑去:她和我同姓,但名字不同。她来自杜尚别。当得知来的不是她的姑姑时,她大哭起来,没有人把她领走……
现在我住在沃罗涅日……什么活儿都干过,只要人家肯要我。我在一家餐馆洗过碗,在建筑工地看过更,为一个阿塞拜疆人卖过水果,慢慢稳定下来。现在我是测量员。当然是临时工,但这份可怜的工作是有趣的。我的医学院毕业证书在莫斯科火车站被人偷走了,还有妈妈的全部照片。我和姑姑一起去教堂,我跪着祈求:“主啊!我已经准备好了!现在我想死。”我每次都问上帝:我的母亲是否还在人世?谢谢您……我要感谢您没有怕我,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移开目光,感谢您听我说了这些。请听我说吧。我没有朋友在这里,没有人照顾我。我就这样说啊说啊……讲述那些年轻漂亮的人们怎样死在那片土地上……(脸上出现疯狂的笑容)他们死不瞑目,眼睛睁得大大的……
半年后,我收到她的来信:“我离开家去修道院了。我想活下去。我将为所有人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