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面前这个陌生又年轻的姑娘,二爷桑衡瞬间猜出桑宁的身份,知晓这是自己在外流落多年的侄女。
毕竟当初桑宁刚归家时,侯府便派人往陇西送信,还是桑衡亲自拆的封。
信中写明了兄嫂的想法,他们为了不让宁儿遭受人言非议,刻意隐瞒了事实真相,让京中诸人都以为桑二姑娘是因为体弱留在陇西老家,并非被歹人掳走。
毕竟姑娘家的声誉尤为重要,不容轻慢。
因此,桑衡作为桑宁的亲叔叔,此刻非但不能表现出任何陌生之感,反而要颇为熟络的应对,如若露出马脚,只怕会让侄女的处境更加艰难。
可惜桑衡虽说聪慧通透,到底是个性情单纯的读书人,心思远不如长兄桑驰缜密,招呼桑宁时,难免有些局促。
“宁儿,你刚从陇西返京,居然见过三皇子?”
桑衡嘴上撒谎,但疑惑却是真的,他不明白自己的小侄女是如何与得胜归朝的皇子扯上关系。
“先前相府举办了赏花宴,我与姐姐一同前往樊家位于京郊的别庄,恰好遇见了三皇子。”桑宁尽可能无视谢三的注视,强忍不安说道。
桑衡点点头,移开视线,声音洪亮的向桑老夫人行礼问安,“儿子见过母亲。”
桑老夫人上下端量着次子,发现他穿的衣裳虽为锦缎裁制而成,式样色泽大差不差,却并非同一件。
“你为何换了衣裳?”桑老夫人问。
桑衡忙不迭的解释,“儿子在进城前遭遇了小股山匪,与其激斗许久,幸亏三皇子途经此地,将儿子从山匪围堵中救下,否则还不知要僵持多久。”
桑老夫人猛地站起身,想要查探桑衡的状况,“可有受伤?”
“母亲莫要担心,儿子未曾受伤,只是外袍被树枝划破,形容略显狼狈,便借了件三皇子的衣衫换上。”桑衡笑道。
桑宁一愣,下意识看向谢三,怎么也没想到会有如此巧合的事,二叔恰好遭遇山匪,谢三恰好将他救下。
是她多心了么?
少女杏眼莹亮,黑白分明,既像精心雕琢的围棋,又像卷拂落叶的秋风,缱绻动人,美不胜收,可惜其中闪烁着的防备与警惕,让谢三深感不快。
她在怀疑自己。
他就这么不值得桑宁信任?
“三皇子大恩大德,老身感激不尽。”边说,桑老夫人边冲着三皇子拱手道谢,却被青年侧身避开。
“老夫人言重了,孤虽为圣上亲子,却也是抗击匈奴的将士,保家卫国乃分内之事,无需挂怀。”谢三严肃回答,语调不紧不慢,进退有度,与先前在厢房里发疯的模样有天壤之别。
将这一幕收入眼底,桑宁心道,这人正经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任谁也瞧不出他秉性有多恶劣。
“三皇子不辞劳苦,奔忙内外,若是不嫌弃,留在府中吃顿便饭可好?”桑老夫人问道。
桑宁瞪大双眼,藏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暗暗祈祷谢三拒绝。
祖母和叔婶一家刚刚回府,谢三放肆惯了,难保不会做出过分的举动,要是被他们瞧见,肯定会觉得是她自轻自贱,主动接近尊贵煊赫的皇子。
桑宁不想被亲人误解,也不想跟这人共进晚膳。
谢三不着痕迹地扫了桑宁一眼,见少女浑身紧绷,垂着脑袋,无声表达自己的抗拒,心内冷笑不已。
当初是她跌跌撞撞闯进谢宅,噙泪求自己庇护,如今威胁消失,便迫不及待的想把他甩开,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桑宁,你逃不了。
谢三含笑拱手,“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桑宁颓然的闭上双眼,她早就知道,谢三不会轻易放过她,才多日闭门不出,缩在家中,只是没料想他竟无耻到这种程度,挟恩强行闯入侯府。
他是龙子凤孙,桑家不敢拒绝。
他救下二叔,是恩人,桑家不能拒绝。
桑宁前后皆无退路,除了被迫与谢三周旋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花厅内女眷偏多,本朝男女大防虽不似前朝那般严苛,也不宜让外男长久逗留。
距离晚膳还有一段时间,桑衡思索片刻,让桑知远桑思孺兄弟二人陪三皇子在竹园逛逛,他则去沐浴更衣,洗去一路奔波的尘土。
已故的老长夏侯偏爱翠竹,便在侯府修建了一座竹园,园内的观音竹和佛肚竹皆为老长夏侯亲手栽种,如今生得郁苍挺拔。
日光透过竹叶间隙,洒落在地,似碎金般摇摇颤颤。
风吹过,竹叶簌簌作响,如梵音在耳,涤荡心神。
但很可惜,谢三并不信佛,他只信自己。
他想要的一切,根本不必求神拜佛。
青年负手而立,背对着桑家兄弟,淡声问:“思孺这般年纪,为何没去官学读书?”
“先前在官学呆过一阵子,后来便留在家中,由探花郎上门教授功课。”桑思孺低声回答。
听到“探花郎”三个字,谢三黑眸划过一丝戾气。
沈既白还真是阴魂不散,不仅哄骗桑宁,跟她定亲,还登堂入室,以传道受业为名,博取桑家人的好感,当真好手段。
“官学内名师极多,才华横溢者亦不在少数,你既入了慎行斋,便应当专心求学,否则时日一长,只怕会被官学除名。”
谢三转过头,面向桑思孺,他身形高大,肩宽腿长,这会儿垂眸俯视着少年,带着难以言喻的睥睨。
桑思孺被吓了一跳,颤声回答:“殿下,非是我不想回官学,而是另有原因。”
“什么原因?”
“先前我曾与同窗好友结伴逃学,后来父亲嫌我顽劣,再三阻止折返官学。”桑思孺期期艾艾,他希望眼前这位英明神武的殿下能为他做主,让他重新回到慎行斋。
“思孺,莫要胡言!你若安心读书习字,大伯何苦将你拘在家中?”桑知远拧起眉,只觉得这个堂弟太过顽劣,不知进退。
三皇子看似和善,还对侯府有恩,但他到底是天潢贵胄,与普通人不同,一旦惹怒了这位,即便侯府在京城的根基牢固,恐怕也护不住桑思孺这个愣头青。
桑思孺面色涨红,不再言语。
“思孺确实有错,但人非圣贤,改过即可,如今思孺既然想重回官学,孤便与长夏侯说一说,把他送回去。”谢三笑意愈发浓郁。
只要把桑思孺这小子赶出家门,就算沈既白再厚颜无耻,也不好舔颜拜访,暗中觊觎桑宁。
“多谢殿下!”
桑思孺不知谢三另有目的,还以为他是好心相助,忙不迭的道谢。
在竹园逛了两炷香功夫,桑思孺殷勤备至的在前引路,穿过铺满鹅卵石的小径时,谢三突然闻到一股浅淡的梨香。
“这股香气从何而来?”他似是无意地问。
“家中女眷所居之地栽种了不少棠梨,眼下虽非花期,但花瓣被摘下封存,用来制成香囊等物,悬挂在房檐附近,香气才会残留至今。”
桑知远在陇西老家待了将近一载,对京中情况不大了解,还是桑思孺主动解释。
谢三漫不经心的点头,抬眼望向那处院落。
桑宁最喜爱棠梨的香气。
几人回到饭厅,香气扑鼻的菜肴早已摆满八仙桌,让人垂涎欲滴。
得知三皇子来府,长夏侯桑驰又从大理寺赶回来,此刻他站在堂前,将这位战功赫赫的殿下引入饭厅。
旁人都说三皇子看似冷漠,实际上良善宽宏,但桑驰却不这么认为。
真正良善之人无法掌兵,更无法率领大军将匈奴驱逐关外,三皇子身上的战功乃是人命堆砌而成,他从沙场而来,满手鲜血,与长于锦绣堆中的其他几位皇子完全不同。
若小看了这位,将来定会后悔。
“多谢殿下救舍弟于危难之中,臣无以为报,府中还有一把前朝铸造的匕首,削铁如泥,殿下可还喜欢?”
说话间,桑驰双手拿起镶嵌宝石的匕首,奉至谢三面前,姿态恭敬至极。
谢三没有接过匕首,自顾自道:“肃清盗匪是孤职责所在,长夏侯以此等宝物充作礼物,岂非看轻了孤?更何况,贵府已经表达了谢意,孤也收到了。”
桑驰以为三皇子口中的“谢意”指的是侯府的招待,实际上,谢三盯上的是他的嫡亲女儿,费尽心力寻访回来的明珠。
那才是独一无二的珍宝。
谢三远比桑驰想象中的更加贪婪,可惜眼下,他对此一无所觉,甚至还觉得三皇子颇具风度。
侯府男丁陪三皇子用晚膳,女眷则早早回房歇息。
宴上,谢三主动提及了桑思孺回官学读书一事,他手拿青瓷酒盏,温声问:“侯爷,官学汇集天下名师,令公子回慎行斋读书,方能使学识通达,不至于闭门造车。”
“臣也知官学的好处,但犬子太过愚拙,多次违逆教书先生,只怕不太容易。”桑驰不住叹气,要是有其他选择,他又何必非得麻烦沈探花。
“侯爷无需多虑,孤与思孺投缘,会把他送回官学。”谢三眸底闪过精光。
闻言,不敢插嘴的桑思孺十分激动,猛地攥住堂兄桑知远的胳膊。
“思孺,还不快向殿下道谢?”桑驰抬了抬手,冲幼子使了个眼色。
少年急忙起身,三两步走到谢三跟前,神情郑重的拱手行礼,“多谢殿下。”
桑宁不知前院发生了什么,这会儿她躺在贵妃榻上,辗转反侧,了无睡意。
她不知道谢三何时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