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桑宁不想背过身,而是城楼之上委实拥堵,后方是长夏侯府的仆婢,前方则是巍峨冰凉的城墙。
好在城墙高度已达胸际,否则以此处的拥挤程度,说不准会将她直接掀翻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桑宁明白事急从权的道理,毕竟此刻的她别无选择,只能用最简单的方式遮掩身份——
以手掩面。
她寄希望于城楼与军队之间的距离足够远;
寄希望于谢三认不出她的身形;
或者说,寄希望于那个人不是谢三,而是真正的龙子凤孙。两人之所以生得相似,不过是巧合罢了。
可世间真有这么巧合的事吗?
桑宁不信,她尽可能的想藏起来,藏到一个永远不会让人找到的地方。
但即便视野被双手遮蔽,桑宁依旧能感觉到那堪称灼热的眸光。
犹如烙铁。
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仿佛能穿过一切阻碍,将她焚烧殆尽。
桑宁一颗心不可避免的沉入谷底,惴惴难安。
她知道,能用这种充满侵略性的眼神看着她的,除了谢三之外,再无旁人。
她被发现了。
饶是如此,她依旧不敢放下手,自欺欺人,维系着最后一点尊严。
谢三胯下骏马脚步停滞一瞬,打了个响鼻,而他的目光落在那道纤细身影上,久久未曾挪移。
捉迷藏是吧,桑宁,既然你想玩,自己奉陪便是。
只不过,游戏的输家总要付出代价。
桑宁,你能担得起激怒孤的代价么?
见谢三神情阴沉不定,费东生硬着头皮道:“将军,咱们还是先进城吧,陛下还在宫中等候,万万耽搁不得。”
主子虽然贵为皇子,但除他以外,圣人膝下还有三位成年皇子,为了博得圣眷,兄弟几个丝毫不顾念手足亲情,使出的手段令人瞠目,一个不察,便会彻底失去圣心。
费东生怕谢三被其他皇子抓住把柄,借机生事,提醒他切莫误了时辰。
谢三不经意的应了一声,策马穿过城门,神情悠闲自在,好似什么都未发生过。
费东生也没有察觉异常,若是他目力再好上几分,便能发现城楼上的女子,正是当初被骠骑将军养在宅邸的纤弱美人。
看得比眼珠子还金贵。
桑宁不知道谢三已然进城,周遭太过喧闹,她的思绪又如乱麻一般,根本无法分辨出军队行进的速度。
她捂着脸,藏了不知多久,直至手臂涌起针扎般的痛意,才终于放下。
桑宁垂眸瞥了眼,发现为首的将领们早已入城,近处是绵延不尽的队列,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似鸦羽一般,再无任何异常。
少女杏眼蒙着一层水雾,吸了吸鼻子,仿佛死里逃生的猎物,那股被天敌追捕的紧张终于褪去。
“宁儿,这会儿人少了许多,咱们先回府吧。”桑怡温声提议。
她误以为桑宁是性子羞怯,受不住诸多百姓的审视与评头论足,才会以手掩面,僵立在原地。
熟不知自己视若珍宝的妹妹,早就被旁人盯上了。
此时此刻,桑宁彻底失了恭迎王师凯旋的兴致,她扯住桑怡的衣袖,轻轻点头,跟在仆婢身后,失魂落魄走下城楼。
突然,桑宁似是想起了什么:“姐姐,你说骠骑将军是圣上的第三子?”
桑怡笑着回答,“正是三皇子,他生母是萧淑妃,颇得圣眷。”
桑宁怔愣片刻,舌尖尝到了丝丝苦意。
谢三,三皇子。怪不得、怪不得。
看来当初在边关时,“谢三”不过是这位三皇子凭空捏造的身份,为的便是掩人耳目,不被外人觉察。而所谓战死沙场,尸体被匈奴枭首凌辱,更是无稽之谈。
只是她愚蠢,被那具失去头颅的尸体蒙骗,真以为谢三已死,成了她的“先夫”。甚至还为那具不知真实身份的尸首披麻戴孝,掉了几滴泪。
谢三死后,养父母带人闯进谢宅,搜罗了不少金银细软,桑宁根本不在乎那些外物,被抢走也不心疼。
可当他们触碰谢三的灵位时,桑宁疯了似的,死死咬住养母的胳膊,疼得后者破口大骂,和其他人一起将桑宁按在地上,还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桑宁却顾不得那么多,她只知道,谢三对她有救命之恩,即便与之相处让她委屈,但恩是恩,怨是怨,不能混为一谈。
人死如灯灭,她必须守好谢三的灵位。
为此,桑宁受了不少皮肉伤,好不容易挨过了那日,将灵位亲手交到谢三的袍泽兄弟手中。
岂料那人好端端的活在世上。
桑宁都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她想不明白,谢三既是天潢贵胄,周围姿容绝丽的女子数不胜数,出身不凡者亦不在少数,为何非要羞辱狎玩于她?
难不成只是为了取乐?
还是有其他原因?
这个问题,桑宁找不到答案,她闭了闭眼,彷如木偶般被桑怡牵上马车。
活了整整十七年,桑宁从没有这么感激过谁,唯独沈既白例外。
她庆幸自己已经与沈既白定了亲。
否则凭谢三的脾性,就算自己是长夏侯府的二姑娘,但凡他被看中,也不会轻易罢手。
自己要想摆脱谢三,必须尽快与沈既白完婚,彻底断了他的妄念。
心里转过这种想法,桑宁望向桑怡,忍不住问:“姐姐,你可知我和沈郎君的婚期定在几时?”
“婚期?”
桑怡瞪大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宁儿以往对沈既白不冷不热,即使亲事定下,两人也没见过几次,怎的突然问起婚期?
桑宁也知道这么问话会引起桑怡的怀疑,但她心中慌得厉害,就好像溺水之人遇见了浮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尽全力抓紧浮木,其他都不在桑宁考虑范围内。
“爹娘还想再留你两年,估摸着不会让你太早成婚。”桑怡虚握住桑宁的手,惊讶地发现她掌心冰凉,整个人都微微颤栗。
“宁儿,你到底怎么了?”桑怡拧眉问。
桑宁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难道要告诉姐姐,当初在边关肆意折辱她的人,是刚得胜回朝、立下赫赫战功的三皇子?
长夏侯府不惧职掌百人的小小都头,但在皇权面前,便似当车螳臂,没有半点反抗之力。
她不想让爹娘为难。
“我刚刚瞧见先前在边关熟识的邻人了,他知晓我是谢三的妻子,若是当众揭破那段往事,我、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桑宁嗓音沙哑,还是撒了谎。
桑怡这才明白,妹妹的表现为何会如此反常,原来是被吓着了。
“莫怕,你与沈既白的婚事既然定下,就不会轻易取消,普通军士的闲言碎语做不得数,也不会有人相信,你别往心里去。”
桑怡不了解“邻人”的身份,只当桑宁看见的是个普通军士,熟不知她百般瞧之不上的都头谢三,正是领兵大胜匈奴的三皇子。
“可是、夜长梦多,除非木已成舟,米已成炊,否则结局都没有定数。”桑宁鼓起勇气道。
她不敢想,自己若是再次落入谢三手里,会面临怎样不堪的折辱,要想改变凄惨的命运,她必须把一切可能扼杀在摇篮之中。
瞧见宁儿失去血色的唇瓣,桑怡心疼不已,无奈叹息:“你想怎么做?”
“将婚期提前,让我尽快与沈既白完婚。”
桑宁别过头,避开桑怡的视线,她怕在姐姐眼里看到失望。
“等下回去,你与我一同去见父亲,他心思缜密,算无遗策,肯定会将事情处理妥当,要是父亲同意了婚期提前之事,便可着手准备了。”
桑怡沉声劝说:“宁儿,开弓没有回头箭,若真嫁给了沈既白,你就不能反悔了。”
“我不悔。”
只要不嫁给谢三,她都不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