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夜静,月朗星稀。
车队悄然行驶在官道上,就连车轮碾过地面的响动都不甚明显,好似在躲避什么。
“后面的快跟上,当心被那煞星抓住!咱们都没有好日子过!”
为首的中年男子一派行商打扮,大腹便便,偏他又生了张圆脸,见人习惯带上三分笑,只是满布血丝的眼珠里透着焦急与阴鸷。
突然,一阵马蹄声自远处传来,中年男子惊出一身冷汗,他心知,车队再如何快,也比不过疾驰的骏马,与其慌不择路四下奔逃,不如借着掩饰瞒天过海。
马蹄声越来越近,骑在马背上的人高大骁勇,即使黑夜中看不清他的样貌,那股子凶戾煞气也不至于会被错认,势必在刀山火海中拼杀已久,手上沾染了无数人的鲜血,方能如此。
中年男子满脸堆笑,语气恭敬:“大人,小的姓陈,是苏杭一带的绸缎商,在京城里寻了些时兴的花样,准备带回江南,可是有何不妥之处,惊动了诸位官爷?”
“陈老板,夜路难行,何必走的这么急?”青年语调低沉,让人辨不清喜怒。
“小的出来一趟,家中只剩下妻儿老母,遇事拿不定主意,小的实在放心不下,便想着日夜兼程,尽快返乡。”陈老板额间渗出细密冷汗,汇成小股,顺着面颊滴落在草丛中。
“是吗?”谢三意味深长地问。
他轻轻拊掌,双腿一夹马腹,绕着陈老板转了一圈。
“谢某听闻,有伙匪徒流窜在京城附近,他们经常扮作行商,取得同行的信任,而后便痛下杀手,掠夺钱财。”
谢三从腰间取下佩刀,点了点陈老板的肩,“匪徒狡诈,满口谎言,令人防不胜防,为了避免他们混入车队,还是让谢某手底下的军士查验一番,如此,你我都能放心。”
陈老板吓得两股战战,心里恨极了谢三,却不敢违拗。
毕竟这煞神出手毫不容情,一旦激怒了他,只怕性命不保。
身着甲胄的麒麟卫涌入车队,犹如无形无状的暗潮,仔细梭巡周遭的一切,不肯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而谢三,仍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俯视着一切。
“将军,这里藏有兵器!”
“将军,好几个小厮会武,都是练家子!”
“将军,姓陈的在撒谎,他们根本不是绸缎商,真正的商人已经被杀了。”
长刀出鞘,闪烁着阵阵寒光,刀刃在中年男子脖颈处留下一道殷红的血线,冰冷,又带着几不可察的痛感。
谢三略微俯身,嗤笑道:“陈老板?或者说叫你陈大当家更合适?”
中年男人猛地抬起头,眼底尽是愕然,没想到谢三早就识破了自己的身份。
“先前麒麟卫在边关御敌,无暇顾及你们这群宵小之徒,岂料短短几年,你们的气焰便涨到了此种程度,在官道上截杀行商,谁给你们的胆子?”
“费东生,把人捆起来,严加看管。”
说罢,谢三勒紧缰绳,扫也不扫这群束手就擒的匪徒,径自回到营帐之中。
如今大军虽已班师回朝,但未经陛下传召,仍不得入京。
谢三摘下佩刀,坐在案前看书。
一名文士模样的男子走到近前,手里捧了只箱笼,“将军,属下已打探清楚,遇害的行商名为陈武,确实是苏杭一带的绸缎商,在京中采买了不少时兴的图样,准备带回老家,岂料天降祸事,车队遇上贼匪,连一个活口都没留下。这是陈武的遗物,未发现有何异样,请将军过目。”
谢三打开箱笼,入目之处除了银票、账簿以外,还有一沓画纸。
“图样都是京中知名画师的作品,适合做扇面或者绢帕,有的是城里正时兴的,有的甚至连咱们都没见过。”罗江低声解释。
谢三随手翻了翻,看见其中某幅画时,眸光有片刻凝滞,随即恢复如常。
“这群贼匪背后应当有人指使,否则行事也不会如此放肆,可惜他们处理得太干净,属下无能,没有找到证据。”文士冲着谢三拱手行礼,满脸羞惭之色。
“罗先生无需多虑,幕后之人若能轻易被捉住马脚,反而奇怪,毕竟他在京中盘踞多年,势力不容小觑,须徐徐图之。”
“将军所言极是,罗江冒进了。”
谢三将那沓画纸放在案前,银票和账簿重新放回箱笼内,摆摆手,示意罗江退下。
此时此刻,营帐中仅剩谢三一人。
他重新将那张画纸抽出来,看着环绕铜镜戏耍的狸奴,最终,目光落在镜中倒映的人影之上。
那是一个美丽无暇的少女,露出的小半张脸,透着猫儿才有的娇憨。
旁人或许无法从这小半张脸窥探出少女的身份,毕竟作画者重神而不重形,但谢三一眼就看出来,画中的女子正是桑宁。
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每次回眸,每次落泪的模样,没有谁比他更清楚。
就连长夏侯夫妇也不例外。
指腹摩挲着那张画纸,谢三凤目略微眯起,很好奇这幅画究竟出自谁手。
画技如此精湛,作画者的功底必定不俗。
倏忽,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从怀中取出今晨接到的一封书信。
信中仅有寥寥数语,却让谢三看了许久。
长夏侯府在与沈家议亲。
桑家大房有两个姑娘,养女桑怡,被今上赐给了宰相独子樊留行,如今尚未成婚,能议亲的只有二姑娘。
谢三虽未见过沈既白,却也听说过这位探花郎生得如何丰神俊朗,神清骨秀,一个门第不显的穷书生,即便在翰林院任职,也似无根浮萍,艰难维持生计罢了。
那幅猫戏图,想必正是出自沈既白之手。
桑宁啊桑宁,一别半载,你的眼光倒是一日不如一日。
谢三凤眸彷如淬了冰般,冷笑不止。
他刚欲将猫戏图撕碎,却陡然收回手。
留下此物,说不定还有用处。
许是莲子心茶真有安神之功效,自打接连服用以后,桑宁梦魇的次数少了许多。
可今夜,她又梦见了谢三。
谢三身为都头,即便手下执掌的军士不足百人,在边关的声势依旧不小。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谢三每次与敌军交战,都冲锋在前,绝不轻易退后,长此以往,他身上旧伤极多,蜈蚣似的疤痕层层叠叠,连块好肉都瞧不见,无比瘆人。
桑宁甚至觉得,那么严重的伤,换作旁人,只怕都不知死了几回,亏得谢三运道好,曾经救下了一位医术高明的大夫,名为盛舟,被他留在麾下当军医。
后来盛舟成了亲,迎娶了从良的花魁许娘子,夫妻两人整日甜甜蜜蜜,卿卿我我,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谢三瞧在眼里,越发觉得桑宁沉闷没趣,便让许娘子亲自教导桑宁,让她“放开”些。
桑宁永远忘不了许娘子拿到她面前的避火秘戏图,那般交缠的身影,像是一记重锤,擂在她的心口,震碎了她摇摇欲坠的自尊。
也让她明白,自己是供谢三消遣取乐的玩意。
睡梦中的桑宁挣扎得越发厉害,她面颊涨得通红,身上的衣衫被汗水沾湿,红唇开合,隐隐溢出几分哭音。
她梦见谢三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条金链,其上穿着各色宝石,璀璨剔透,盈盈夺目。
他说,这些宝石他击败匈奴得来的战利品。
而她肤白,像最细腻洁净的画纸,能映衬出宝石绚丽的色彩。
因此便打造了这么一条细如毫发的金链,绕过桑宁的颈,绵延至不盈一握的腰间,另一端则被男人握在手中。
甲胄冰冷,谢三的掌心却无比灼热,恍如烙铁般牢牢禁锢住桑宁的肩。
那一刻,桑宁甚至觉得,所谓的战利品不是这些坚硬剔透的宝石,而是她。
桑宁恨恨瞪着谢三,她不想当一个毫无尊严的宠物,偏又没有选择。
谢三捏住桑宁的下颚,欺身逼近她,近到少女浓长的睫触及他的鼻尖,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酥麻。
“气性这么大?我可亏待你了?”
粗粝指腹描绘着少女的轮廓,谢三语调愈发轻佻,“你想没想过,只要你离开谢宅,不出片刻,就会被徐员外的人掳走,他和我不同。”
桑宁沉默。
谢三说的都是实话,如果没了谢三的庇护,等待她的更是无穷无尽的折磨。
或许这就是她的命。
她认命了。
少女压抑的哭声惊动了守夜的盈朱,她端起灯盏,掀开床帘,看到桑宁双目肿胀,也不知哭了多久。
“姑娘,怎么了?当心哭坏了身子。”
盈朱摇晃桑宁的手臂,过了好半晌,后者才从昏朦梦境中苏醒过来。
瞧见女子关心的神情,桑宁喉咙干涩,“盈朱?”
“奴婢在这儿呢,可是又梦魇了?”
对,这里是长夏侯府,不是谢宅。
认清了这一点,桑宁松了口气,趿拉着绣鞋走到桌边,大口大口喝着早已凉透的茶汤,过了许久,激荡的心绪才得以平复。
“姑娘,先前大夫开的安神汤还剩了些,奴婢这就去煎药,服下就不会梦魇了。”
桑宁扯住盈朱的衣袖,摇头,“大晚上的,莫要去厨房折腾,免得惊动了爹娘和姐姐,安神汤明日再喝也不迟。”
“姑娘,奴婢斗胆问一句,您梦魇时都梦见什么了?为何会吓得哭泣不止?是很可怕的东西吗?”盈朱对桑宁过往的经历一无所知,自然也不明白谢三有多混账。
“没什么,我才不怕。”桑宁吸了吸鼻子。
她现在是长夏侯府的二姑娘,不再是那个无人看顾的农女,而谢三早就死在了战场上,成了孤魂野鬼。
况且,就算他大难不死,侥幸活下来,区区都头而已,难道还能强行闯进侯府,将自己掠去不成?
这么一想,桑宁胸臆间的惶恐难安终于消减几分,她抱歉的冲着盈朱笑了笑,柔声道:“你先去歇着吧,我再睡一会儿。”
盈朱还有些放心不下,偏生拗不过桑宁,一步三回头的走到外间。
桑宁吹熄灯盏,室内顿时陷入昏暗之中。
她坐在拔步床最里侧,双手环抱住膝头,忍不住叹气,小脸满是郁闷。
谢三啊谢三,你既死了,为何不能入土为安,非要纠缠于我?
若你在地下实在寂寞,我给你烧个纸新娘还不成吗?有她陪你,也能排遣一二。
一个不够,我给你烧两个,咱们的婚事,就别作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