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父听着闺女不着调的絮叨,一巴掌盖在闺女肩膀上。
他忍无可忍终于说了一句,“你祖父那么说,只是逗你玩。不然就你哭的那个惨样,你祖父舍得闭眼么?”
桑拧月闻言沉默了许久,这才又默默道:“哦,原来是骗我的。我就说么,我祖父英明神武,年轻时候就没见他信过佛教道教,怎么临去逝了,倒是想寻长生方了?感情都是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的,早知道我就不问沈廷钧要这本《神仙方术》了。”
桑父话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亲爹去逝四年了,可至今他都不敢在拧拧面前多提。毕竟拧拧与她祖父感情极其深刻。老爷子在世时,不管去哪儿都喜欢带着这个小孙女。
这也就导致,在老爷子病重临去逝那一年,拧拧担心的什么似的。若不是老爷子不允许,而她年纪又太小,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不然,她是真恨不能搬张小榻,日夜在老爷子房外守着的。
如今虽然老爷子去逝很长时间了,但拧拧显然还没从失去祖父的痛苦中脱身。瞧,就是去寻本书,也想着她祖父。看到他祖父惦记的,就迫不及待拿了过来。
桑父心中颇多感怀,甚至因为女儿这份孝心,忍不住微微红了眼眶。
但是,男子汉大丈夫,那好在女儿面前落泪?
桑父就努力转移话题说,“这本《成文大典》怎么只有上册?中册和下册呢,通判大人哪里没有么?”
桑拧月再次缩了缩脑袋,然后在她爹的狐疑中,轻声道:“有倒是有。但我只拿了爹两本书,自然也只能换沈廷钧两本书。我已经选了五本书了,再多拿,我脸皮上过不去。”
桑父嘴角一抽,很想问闺女,你还有脸皮那东西?
你个小姑娘家家,趁家中长辈不在,孤身跑到人家男子独居的府邸去,那时候你怎么就没点脸皮呢?
但闺女小脸晕红,显然也不好意思的厉害,桑父到底疼爱女儿,就不舍得她下不来台。
因而,也只能揉一揉闺女的脑袋瓜,试探着商量说:“那下一次你再和通判大人互换书籍,记得把《成文大典》的中、下两册,以及增订版都给爹带来。记住了,可千万别把这件事情给忘记了。”
《成文大典》乃是前朝成祖皇帝在世时,命令翰林院诸多学士,并征召全国各地有名的大儒,历经三十年的编纂修改才最终成文的。
编纂成功的《成文大典》虽然也在国内刊印发布了,但因成祖皇帝在位时间颇长,他后续又在《成文大典》中增订了许多模块,而后续这些却没有再版现世。这就导致,这世上存在两种类型的《成文大典》。
一种自然是没有增订版的,一种是有增订版的。
没有增订版的普通民众在书肆就可买到,可有增订版的,却只存在与宫廷中。
而既然拧拧方才说,这些书籍都是通判大人特意从宫里带出来的,那指定是有增订版的无疑。
桑父作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文人,对这些文化古籍最是痴迷不过。之前无缘得见且罢了,如今既有机会看到,那自然是抓心挠肺,恨不能立马一观才好。
也是这时,桑父才懊恼起来。
他懊恼这位通判大人为何如此年轻,让他想要去结交都拉不下身架。若是通判大人年纪能大上二十岁,他就是舔着脸,就是送上再多珍宝,也想要与通判大人结交一番……最好能成为密友,这样他之后再想问通判大人借书,就好开口了。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时间也不可能只在一个人身上流逝二十年。
所以,他与这位通判大人,注定是有缘无分了。
其实让拧拧与这位通判大人结交,也是不合适的。毕竟女儿已经十一岁了,再过上一两年,亲事也该相看起来了。
大姑娘了,言行举止更概注意了,不然说亲时被人说名誉有瑕,那与拧拧的一生都是妨碍。
可为了书籍,为了那些孤本,桑父踌躇迟疑,最后还是决定,先牺牲女儿一下。
就牺牲一下。
等女儿从通判大人哪里弄来了《成文大典》的增订本,他就再不让女儿与通判大人来往了。
他是个有节操也有分寸的父亲,不能一直“卖女求荣”。
桑父这些心里波动,桑拧月自然是不晓得的。但听到父亲让她下次去沈廷钧哪里,别忘了拿增订本,桑拧月就不可抑制的欢呼起来。
听话听音,爹的意思是同意她与沈廷钧来往了?
果然不亏是她爹,就是英明!
桑拧月兴高采烈的收拾起那些书本,转身就要回自己的小院去。
熟料才刚迈开脚,后衣领就被人提了起来。
她惊呼,“爹,爹您做什么?您快放开我,我要喘不上气了。”
桑父施施然从她手中“接”过那小包袱,然后从容的从中取出除了《成文大典》和《春熙笔谈》的其余三本——桑父其实还想把那本《春熙笔谈》也拿走的,但已经明白父亲这是要做什么的桑拧月,哪里能允许亲爹将事情做绝。
她就死皮赖脸的抱着亲爹的胳膊,哭着央着亲爹把《春熙笔谈》留下。桑父许是觉得女儿哭闹的他太头疼,许是觉得,有其余三本,已经足够他看几天了,因而,他高抬贵手,终于吐口同意将其余两本留给亲闺女。
桑拧月抱着书籍回到自己小院,就忍不住和素锦他们吐槽起来。
“碰到喜欢的书籍,我就不是我爹的闺女了,我爹眼中就没我了。看看,刚才若不是我见机快,今天这一上午,我就白折腾了。”
素锦和素心乐不可支的笑起来,说:“姑娘您也不遑多让。”
“那我比我爹,多少还是逊色了点。”桑拧月嘀嘀咕咕:“幸好大哥不在家,不然再多出一个人和我抢书,我怕是要落个两手空空。”
素锦和素心闻言,想一想大少爷看了书籍就头疼的模样,深深觉得姑娘实在是想多了。
要说也是奇怪,桑家虽然世代单传,在子嗣上尤其艰难了些。但是,桑家屡出读书人。几乎每代的男丁,都在读书上有天赋,且大多能考中进士,为桑家的名声添砖加瓦。
唯独到了这一代,夫人倒是侥幸生下了一儿一女。可是,大少爷在读书上的天分,那真是……
不能说没有,只能说不多。
不多且罢了,关键是大少爷天分不高还不努力。这就导致,他们都很担心,桑家每代都出进士的传统,会在这一代中断。
说这些就扯远了,只说得了心爱的书籍,桑拧月当晚就熬了大夜,直到天都亮了,才昏昏沉沉的睡下。
而主院中,桑父其实并没有比女儿好到哪里去。
桑母不在家,桑父独守空房,他今天将书肆中该安排的事情,也大致安排妥当了。如今就有了空闲,就能自由自在的看书。
桑父好歹是个成年人,也比女儿多些耐心。加上他到底是不惑之年的人了,也熬不得大夜了,所以只看到子时,便早早熄了灯,躺在床上休息。
等翌日一早,桑父自然又早早起身了。
可往日都会在这个时间来给他请安,并与他共进早膳的大闺女,都到了早膳时候了,竟还没过来。
桑父略一思索,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
他将管着桑拧月小院的王奶娘唤来,一问,果真不出所料,拧拧竟是熬到天大亮才睡下。
桑父一听就忍不住叹了两声,然后仔细叮嘱奶娘,以后万万不敢让拧拧这般熬着了。她还小,还在长身体,长期熬夜与身子骨有妨碍,人也会长不高。
奶娘诚惶诚恐的应下了,随后就按照老爷的吩咐回了桑拧月的院子,然后让灶房仔细给桑拧月准备补身子的乌鸡汤、血燕窝等。
桑拧月也自这一天起,再不能熬夜读书了。
她自然抓心挠肝的难受,但是奶娘和院子里的丫鬟一道发威,桑拧月也担心他们再去亲爹哪里告状。所以,即便百般不情愿,也只能在每天晚上到来时,早早躺在床上歇息。
时间转瞬又是几天,去徽州祭拜父亲的桑母与桑拂月终于回来了。
终于见到了思念已久的母亲和大哥,桑拧月激动的不得了,那两天哪里都不去,围着母亲团团转,整个人可怜又可爱,只把桑父和桑母喜欢的不得了。
至于桑拂月……兄妹之间没有隔夜仇。
桑拧月也早就不生大哥的气了。
毕竟大哥就是这样散漫又不受拘束的性格,若是他真的从头到尾看着她、盯着她,她才难受呢。所以比起大哥把她抛到一边,反倒和狐朋狗友耍做一团,桑拧月也不计较了。只她想想那天的乱象,就忍不住捏着大哥的耳朵提醒他,以后再不能胡来了,更不能惹是生非、打架斗殴。
这次是只有几个人落水,别的却没什么。真要是闹出人命来,你说该怎么善后?
又想想沈廷钧最近在整顿晋州的治安,桑拧月就对大哥耳提面命,“今后出门可千万不要再惹事,沈廷钧新官上任三把火,你若是犯到他手里,别说我了,就是爹也救不了你。”
桑拂月敏感的察觉到什么,就问妹妹,“沈廷钧是哪个?”
桑拧月默了默,无语的看着大哥好一会儿。可随即她又反应过来,大哥被动了家法后,就被父亲关禁闭了。直到母亲要动身去徽州,大哥才被放了出来。可才一出门,大哥就跟着母亲一道离开了家。
也因此,大哥不知道沈廷钧是谁这很正常。
桑拧月就给他解释说:“沈廷钧就是新来的通判大人。他年纪和你差不多,但已经是正四品官了。而且别人都说他不近人情,性格也冷冽的厉害。大哥,你可千万悠着点,别犯到他手里。我可不想沈大人上任后的第一把火,就烧到我们家。”
桑拂月不知道为何,直觉让他对沈廷钧这个人很排斥。他将这解释为,对于沈廷钧的嫉妒和不喜。
他肯定对这个人喜欢不起来啊。
以往都是他是别人家的孩子,如今来了个沈廷钧,他在对比之下就被碾成渣渣了。
再听妹妹对沈廷钧一口一个赞美,对他却多有不放心和叮嘱,这是瞧不起谁呢?
桑拂月心中很不满,但他不会将这种不满说出来。他只是敲着妹妹的小脑袋瓜取笑她:“行啊,长本事了,都敢直呼通判大人名讳了。怎么着,你不怕通判大人知道了,回头把那把火烧到你头上。”
桑拧月嫌弃的将大哥的手推开,还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大哥可别吓唬她,她又不是吓大的。
不就是喊沈廷钧的名讳么,她这可不是逾矩,而是得了沈廷钧的应准的。
她倒是唤过他大人,可沈廷钧只说听着别扭,让她别那么喊。如此,她可不就继续心安理得的喊沈廷钧了么。
不说桑拧月的沾沾自喜,只说桑拂月还想着什么时候去会会这位通判大人,看看其本人到底有多出色,以至于让他那小书呆子妹妹都对他赞扬有加。
结果就是这么凑巧,翌日他才偷偷从家里逃出去,在街上吃个早饭的工夫,竟是就碰到了他心心念念想要见上一面的人。
彼时沈廷钧一身官服,正准备去衙门。
也是巧了,这时候恰有一位老丈驱赶着牛车从街道上经过。
不知道是那家的小儿调皮,往路中间扔了一个炮仗,那老牛受惊,撒开四蹄便狂奔起来。
此时是大早起,可街上已经有了许多行人。有上赶着去学堂的书生学子;也有提着篮子卖些包子、馒头补贴家用的妇人;更有那些货郎,挑着担子吆喝着走街串巷;当然,也有许多做工的青壮年,匆匆买上两个烧饼,一边吃一边往雇主家赶。
老牛疯狂跑动的时候,路上的人都被吓得连连尖叫起来。
年轻力壮的妇人和青壮自然第一时间避开了,可那些还在稚龄的,要去私塾读书的孩童,却被吓得傻了眼,呆呆的站在原地连哭也哭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