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不早了,四名太子伴读结伴一道出宫。
早些年他们是一直居住在宫里的,只逢休沐日才回一趟家。这几年随着他们四人年龄见长,都开始说亲或当差,继续在宫里居住就不大方便,于是,便都挪出了宫。
出宫时,梁昊升还缠着沈廷钧问,他究竟是何时有了外放的心思?是今天才有的,还是早就有此打算?
又说沈廷钧嘴巴可真够严的,他们做为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竟一点没看出他有这想法,就问他连他们都瞒,是不是不想和大家做好兄弟了?
也就在梁昊升叽叽歪歪时,几人身后传来了一道轻微的喊叫声。
宫里规矩重,大声喊叫在这里是行不通的。若是声音小些,别让太多人听到,那倒还勉强可以。
几人被那女声惊动,俱都回头去看。这一看之下就发现原来是个熟人。
来人正是长荣郡主身边的雀屏。
雀屏奉命要把沈廷钧引去见长荣郡主,但沈廷钧自进了太子的东宫便再没出来。好不容易出来了,身边还紧跟着三个碍眼的。
雀屏一路上,都在祈求佛祖保佑,最好找点事情绊住梁昊升三人的腿,但佛祖没听见她的祈求,再加上眼瞅着再不出声他们就要走出宫门了,雀屏没办法,这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喊了两声“沈世子”,以此惊动了前边走着的四个人。
几人停住脚步,一致看过来,雀屏头皮发麻,可到了这种时候,也不能说是他们幻听了。
她就只能讪笑着和其余人行了礼,然后看着沈廷钧说:“郡主有事寻您说话,想让您暂且在宫里留一留。”
沈廷钧闻言眉头狠狠蹙了起来。
他和长荣能说的话,早在上辈子就说尽了。他如今和长荣无话可说,甚至连见她一面,都觉得多余。
但他自认没有再见长荣的必要,但其余人可不这么觉得。
毕竟今天之前,他们四人连带着长荣,还是一起长大的异性兄弟姐妹。
虽说皇后今天做出说媒的事儿,而沈廷钧拒绝了,这让长荣和沈廷钧的关系多了些尴尬。
但是,大家一起长大,有什么事情是说不开的?
说开了就好了么。
大不了让长荣打几下、骂几句,事情不也就过去了么?
几人都觉得,长荣这时候寻沈廷钧,指定是从哪里得到点讯息,这是专门找沈廷钧算账来了。
长荣是天子娇女,又一贯骄蛮。况且这次说来也怪沈廷钧,毕竟是他拒绝了亲事,落了长荣的颜面。那让长荣打骂几下出出气,又能怎样?
几人催着沈廷钧快去寻长荣,然后他们三个勾肩搭背,说说笑笑就出了宫。
事已至此,沈廷钧也没办法继续避着。这事儿也没躲避的必要,他也就跟着雀屏去见长荣了。
他和长荣的恩怨,早在上一世就已了结。这一世的长荣还只是个刁蛮任性又高傲不可一世的姑娘。沈廷钧没打算与她多计较,自然也没打算与她多说什么。
很快他们走到了一处僻静的宫殿旁。
这处宫殿有些偏僻,是以无人居住。
长荣就在宫殿旁的那株蔷薇花树下等着他,看到沈廷钧随着雀屏过来了,她朝雀屏使了个眼色,雀屏便忙不迭的离开了,现场就只剩下沈廷钧与长荣郡主两个人。
长荣郡主明媚张扬,浑身上下一股傲慢不可一世的骄蛮之气。
她也确实有高傲和骄蛮的资本。
毕竟作为皇帝最为疼爱的侄女,她不仅出身优渥,还在隆庆帝与皇后膝下长大。而她学得文武艺,本身又长得倾国倾城的模样,这样的长荣,是有资格在任何人面前抬高头颅的,她也有资格俯视所有人。
而如今,长荣就是用那张高傲不可一世的面孔,正对着沈廷钧。
她用质问的语气问沈廷钧道:“我听说,今天伯母为我们俩说和,你拒绝了?”
沈廷钧似看着她,又似透过她,看向未来几十年的时光。
他似是没听清她具体问了什么,缓了片刻后,才微颔首道:“郡主千金之躯,嫁与我是受委屈。我有意外放,不知何时归京,你我并非良配。”
长荣郡主有一下没一下的揪着手中的花瓣,揪一片丢一片,面上有些心不在焉。
但在沈廷钧说出这句话时,她随意的站姿却陡然变得僵直。
许久后,长荣才哼出一声来。
“还算你识相,知道不能误了本郡主。本郡主金枝玉叶,可不会随你到穷乡僻壤去过苦日子。如今倒也好,本郡主在京城继续过我金尊玉贵的好日子,你自去外放去摸爬滚打。本郡主就坐在这紫禁城内,静看着你建功立业,步步高升。”
又喊了一声“雀屏”,等雀屏出来,长荣郡主说:“走吧,都问清楚了。原来廷钧并不是看不上我这小小的郡主,而是担心他外放我跟着一道过苦日子。我们一起长大,他能为我想到这点,还算他有良心。行了,今天天晚了,就这么散了吧。咱们赶紧回宫,省的一会儿伯母派人来寻。”
长荣郡主说着话,就带着雀屏离开了。
她的步伐快极了,像是担心回去迟了会被皇后责骂,可更像是被落了颜面落荒而逃。
但不管怎么着,这一段烂桃花总算是了结了。
沈廷钧由衷的松了口气,理了理身上的衣衫,迈着悠然的步子不紧不慢的出了宫。
也就在距离宫门口不远处,沈廷钧正准备登上武安侯府的马车时,这时却有一辆马车从旁边的胡同中跑出来。
魏明谦掀开马车的车窗帘子,从其中探出头来,冲他打招呼说:“一道去喝几杯。”
沈廷钧微顿了顿,随即便交代成林稍后再来接,继而登上承恩公府的马车,与魏明谦一道寻了一处酒楼落了座。
菜肴酒水很快都端了上来,但显然魏明谦今天有心事,他便不动筷子,只拎着酒壶,一会儿工夫就喝了好几盏白酒。
他自己喝还不够,还给沈廷钧倒酒,拼命的劝他一起喝。
沈廷钧跟着喝了两杯,便不再喝了。只目光沉沉的看着他说:“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兄弟,素来无话不谈。你有心事,只管与我说。能做到的我尽力帮你,若做不到,你再想别的办法去。”
魏明谦被酒水呛到了,很是咳嗽了几声。也不知是酒水喝的太快太急,还是咳嗽的太用力,只短短片刻工夫,他面颊就红透了。
等缓过这阵咳意,魏明谦终于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他似乎当真不知道如何开口,可他终究还是在沈廷钧的沉默中开了口。
“你今天拒绝皇后娘娘的美意,当真不是看出了我的心思?”
沈廷钧就好整以暇的看着他问:“你什么心思?”
魏明谦一抹脸,面上的表情尴尬又惭愧。但事已至此,他终究是说出了实话。“我心仪长荣,想娶她为妻。”
沈廷钧似是从未认识过他,又似乎是第一次认识他。他缓缓摇头,目光中有着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复杂和恍然。
沈廷钧说:“我不知道你心仪长荣,更不知晓,你对她的心思竟如此深。”
“那你今天拒绝长荣……”
“是因我当真对长荣没有儿女绮思,且我当真有意外放。今天在太子书房说的话都是真的,并没有一字一句是拿来骗你们的。”
话说到这个地步,魏明谦才算是松了口气。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娶到长荣,但既然廷钧无意长荣,那他就少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知君家有生育压力,昊升又已定亲。太子的四个伴读中,只剩下他,不论出身还是人品学识都属上上等,若皇后娘娘再有意为长荣说亲,他定有机会。
魏明谦面色红润,眸光晶亮。许是想到了什么好事情,他忍不住轻咳着笑了两声。
他这个模样,即便是傻子都能看出来他的心思。更何况沈廷钧从来都不傻,而经过了上一世,他更是对魏明谦的心思一清二楚。
可想想他与长荣也没有走到最后,反倒因为长荣伤透了心,后半生也没有续娶……
沈廷钧斟酌着开口,与魏明谦说:“你想娶她为妻,以你的家世想来不难。但婚姻不仅是看脸过日子,更多还要看对方的脾气性格与内在。长荣天子娇女,不是易于之辈。你却……”
魏明谦中正平和,脾性温润,是当之无愧的朗润公子。这样的人,对所爱的人自然会穷尽所能去包容和宠溺。可长荣不是个甘于平凡的性子,她也受不得任何委屈。
她能在被母亲催生的情况下,抱着报复母亲的心思,暗戳戳给父亲与玉安公主牵线。那她就完全有可能,在别人哪里受了气时,做下更冲动、更两败俱伤的事情来。
说来说去总之一句话,长荣的性格已经定型了。除非找个能时时刻刻压制住她的人,让她这辈子都翻不出什么风浪来,不然,她指定要搅合的夫家鸡犬不宁,最后再落个妻离子散的下场。
而魏明谦,太温润了,脾性太内敛了,他压制不住长荣,也克制不住长荣。
沈廷钧的话虽短,但却有太多未尽之意。魏明谦不傻,几乎是瞬间就听明白了沈廷钧的意思。
他当即就疑惑道:“你不看好我与长荣?”
沈廷钧微颔首:“我说句不中听的,你压制不住她。”
魏明谦只笑:“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没想到你竟是说这些。什么压制不压制的,你怎么还有这些老封建思想。你啊,跟我祖母似的。”
想她祖母在世时,那老太太可不是个善茬。她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不管婆媳间相处,还是夫妻间相处,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老太太强势了一辈子,将女儿、儿媳、连带着相公、儿子,都压制的死死的。
倒也不错,女儿因脾性谦和,被宫里选中进宫做了皇后,又做了太后。媳妇呢,脾气更内敛,母亲连大声与人说话都没有过,对祖母的坏脾气也全然忍着,如此婆媳间倒也相安无事。
可就因为祖母太强势,导致祖父和父亲都有些“窝囊”,家中全靠女眷撑着。
祖母年迈了,也终于意识到没有强势的男主人会有什么坏处。于是,在宫里给太子选伴读时,祖母径直找上了姑母,让姑母给他安排了进去。为的就是他能受到些帝王与帝师们的教诲,多学些男人顶天立地的本事。别弄得和他爹及祖父似的,出门了连与人红脸都不敢,脾气软和的简直不像话……
说这些就扯远了,只说听到沈廷钧说,他压制不住长荣,魏明谦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何须压制长荣?
夫妻一体,长荣又是他心尖尖上的人。若真能把她娶进门,他尊着她、敬着她、宠着她、惯着她都来不及,又哪里会想着去压服她,折断她翱翔的羽翼?
他所喜爱的,就是那个天子娇女一样、高傲不可一世的长荣郡主啊!
沈廷钧好话说尽,但魏明谦依旧是那副不以为意的模样。
此情此景,沈廷钧就忍不住想起了一句话: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不过,他都重回年少了,许是今生魏明谦和长荣也能有个不一样的结局呢?
毕竟少了他与长荣的那段姻缘,长荣若真嫁给魏明谦,许是就不会有那么大的怨言。许是魏明谦拿真情感动她,两人就能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以后的事情都是说不准的,沈廷钧只做自己该做了,做完了,便也毫不留情的起身离去。
他该回府了。
想必他有意外放的消息,经过这一天的发酵,也传到了父亲的耳朵里。
父亲对他的仕途自有安排,外放远不在他们的安排内。
不过久经宦途,沈廷钧对人心的把握早已到了老辣精准的程度。
他有把握说服父亲,更有把握让父亲为他让步。
京城,他呆了一辈子,已经待够了。
现在,此时此刻,他只想外放的事情尽快定下来。
他迫不及待要去晋州找月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