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的秋思!
现在,我又住在更为普通的房子里。我再也不需要那栋我被从中赶出、也可以说我自愿离开的房子中的那么多的房间了。我把那栋房子留给我年轻时的情人——我相信这对她就像对我一样有好处——然后搬到我此后一直住的地方已经有些年头了,搬到这里来住,目的是过上我在本书一开头就向诸位描述的那种生活。
我只是偶尔接待朋友。我还是很少出门。但是,我并非不知道周围的生活,也不是不能对人做出正确的评价。下面的轶事会说明我身上发生的变化,当然也能说明我的隐居并非像读者可能以为的那样彻底,我也关心我们时代所发生的主要事件。
上周四,就像我有时做的那样,我出去买晚饭。我买了条鲤鱼,回到家,打开这包湿漉漉的东西,发现鱼贩子包鱼的报纸上登了一张让·雅克的照片。这位老兄竟然进了文艺家协会!这下,他可以流芳百世了!照片边上配发的文章谈到他入选协会是非常有争议的。协会中似乎有人对他过去所从事的政治活动持有异议,因而反对他入会;其中有几位甚至试图重提战后传了一阵子的对他的指控,即勾结敌人。当时,他正要小心翼翼地搬进南方一处大宅院。但是,协会中反对派的声音很快被其他人的声音盖住了,赞成派举例说明让·雅克生活节俭,从事多种多样的职业,认为他是个多面手,而且,他在艺术上表现出不妥协的勇气,在我们时代,文艺上的不朽就是由这些品质构成的。
我端详了好久他登在报纸上的这张照片。照片上,他头发花白、穿着讲究、两眼浮肿。我承认快认不出他来了。这并非因为我们不再是朋友。我一年前刚刚见过他,那是在他的出版商为他举行的鸡尾酒会上,那次他恳求我一定要去。但我现在知道,我如果见到他本人,那我还是以老眼光看他。只有看照片,我才能以现在的目光看他现在的样子。仔细看照片的时候,我问自己,他现在在哪里呢?这个霸道的家伙,迷人的骗子,不忠的朋友,在我年轻时让我开心又奚落我的放浪之辈,看着我掉进那些梦的地狱的维吉尔。昔日的他不见了。现在,他老态龙钟,在众目睽睽之下变得束手无策、目光呆滞。现在,他完全成了名人。他说着嘲讽人的话,大家听了都哈哈大笑,他什么人也不会得罪。他的行为已经变成种种姿态,但这并非出于自愿,他私下也不会这样。
我们就是见了面,我想他也不会认得我了。我的变化不比他小。但是,我身上的变化完全是我——我一个人独自带来的,这是一种深层次的变化,它不可能在某人实现了远大的目标就能出现。我在安德斯太太的房子里悟到,变化最伟大的奇迹可以通过使自己变得不那么雄心勃勃来实现。从地狱升入天堂,你可以非常吃力地从边缘往上爬,但是,还有一种更好的办法。你也可以往下爬,爬进魔鬼的嘴里,爬过背叛者被打得血肉模糊的身躯,通过食道,爬进魔鬼的肚肠。魔鬼的屁眼——请原谅我用这种不雅的字眼——就是通往天堂的后门。在安德斯太太的房子里,我就是在魔鬼的屁眼里,我的住处看起来非常宽敞,其实不过是一个逼仄的小旮旯。但是,人很容易就习惯了以粪便为食,习惯于不发牢骚,习惯于一动不动地站着。结果真了不起,就像我在本书中试验过好几次那样。我从那栋房子里走出来的时候,成了个新人,一个清除了梦的新人,尽管在我看来,我出来一会儿像是获得了拯救,一会儿又像是被残酷地驱逐出来一样。
现在,我又能帮助别人了,尽管帮助的方式与先前完全不同,因为现在,我对人的内在世界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只是外在的人。我每周两天自愿在一家收治乞丐的医院当义务清洁工和护士。我从未从事过什么职业,我并不为此感到难过,但是,我年轻时时间全用在自己身上,我为这样的自私行为感到后悔。现在,我在医院工作,使我感到我还可以为以前的懒散作出点补偿。当然,护士多是女性。与她们比起来,男护士的任务不那么细腻,他们干的更多是体力活,有时还看看门。这工作真好,你和病人聊天的时候,需要有点即兴的灵活反应,照顾他们的身体时,又需要严格遵医嘱办事,我做的正是这两种情况的完美结合。让我颇感愉快的是,这里没有什么病人需要我来同情他们,因为本院的病人一无所有,他们真的喜欢生病,躺在暖暖的床上,有人照顾,有人为他们剪头刮脸,有人管他们的饭菜,不亦乐哉!
有一次,我运气很好,竟在医院外面看见一个我照顾过的流感病人在河边一个公共游泳池畅游。他在那儿出现可不寻常,要知道,他是个瘸子。想像一下,一个游泳的人,他的腿比膀子细,挂着一个用细银链串着的十字架的脖子比头还要粗。粗壮的脖子上是一张职业拳击手的脸:粗粗的褐色头发剪了个板寸头,额头低而多肉,塌鼻子、厚嘴唇、阔下巴。从脖子下面伸展出两大块肩胛骨,两大块凸出的盾牌一样的地方是他的胸部,上臂粗壮得像树干。他皮肤光洁,上面汗毛不多,晒成了深棕色。他萎缩的窄臀上简简单单地套了条花格泳裤,映出两腿之间小小的凸出物,原来应当是鼓鼓囊囊一大堆的。他的双腿成了麻杆,看不大出哪儿是膝盖,哪儿是脚踝。他的左腿能弯屈,而右腿则完全僵硬了,右腿在膝盖处有点内八字,到了脚那里又有点儿外八字。他的脚不比手长,手也不太大,两个脚踝都不能动。
他进来的时候,我已经坐在池边一张椅子上,我看见他拄着一副头上包着黑橡胶的木拐杖走过来。他认出了我,我们打了个招呼,然后,他非常热情地坐在了池边的地上。他的表情是放松的、讨喜的,还常常面带笑容——不过,不是一般惹人喜欢的瘸子脸上挤出来的苦恼的、讨好人的笑容,这类瘸子靠比周围的人更讨喜才受到大家欢迎。他是和另外四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一道来的。这几个年轻人穿着泳裤,他们一来就玩起双手倒立,然后互相打闹一番,一头扎进水里,互相拍照,然后把收音机调到美国陆军台听广播。
他本来坐在那儿,这时,迅速来了个漂亮的双手倒立,稳稳地撑了一会儿,便双手一撑,扎进池子,下水的时候,手臂和头在下面,双腿笔直地伸在水面上。一到水里,他便一门心思地很快游了五六个来回。游完,他没在水里玩,而是游到池边,有力的双臂使劲一撑,整个人就上了岸。他拿起拐杖,回到同伴躺的地方。然后,他双手抱着弯曲的左腿坐在那儿,看看脚,随着收音机里播放的音乐很有节奏地扭动脚趾头。我这时注意到,他两只脚的小脚趾头比中间三个脚趾头都更粗更长。
看着我以前的病人,我可真着迷了,很钦佩他饱满的精神和他在身体残疾的情况下依然表现出的勇气。正是在这个时候,我悟出了一条重要的生活原则,或许可以称之为“残疾分配原则”。我来作一番解释。如果你是个残疾人,那么,你就必须有两个朋友。你身边需要一个残疾程度比你厉害的人(你好帮助他、怜悯他),同时,你又需要一个残疾程度没你厉害的人(以便去向他学习、羡慕他)。一个残疾人如果这两种朋友一个都没有,也就没有人帮助他懂得健康为何物,那么,他就真是个不幸的人了。
我相信,年少时的我以自我为中心、对同伴不那么耐心,那时是不可能产生以上想法的。但现在,一切都变了。最后,没有什么能够替代服务行业。我欣慰地发现,要做一个好人,就不允许自己随随便便地对待“有趣的”人或事。我现在不做梦了,所以,我发现自己身上没什么有趣的东西。只有别人能引起我的兴趣;我让自己愉快地帮助他们。
我回到更为积极的生活后就听说,在那六年时间里,朋友们都以为我被关进了一家精神病院。大家传的故事是,我哥哥证实我被关了进去,他还出示我为安德斯太太设计的房屋图纸,认为从中能看出我精神失常。
我第一次是从一个老校友那里听说的,他现在是一家连锁饭店老板,事业做得很红火。我听到消息,说他的独子快成婚了,就去向他表示祝贺。他热情地接待了我,但又是一副焦急不安的样子,我忍不住要问他怎么回事儿。在他看来这是件微妙的事情,所以,他既尴尬又犹豫地告诉我,他听说我生病了。我惊讶极了,因为没完全听明白他的意思,我辩解说:“我根本没生病,事实上,我一生中从来就没有觉得身体这么好过。你不是知道我身体棒棒的吗?”至此,他的确切意思我明白了。幸运的是,我们没有继续讨论这个话题。因为这时候,他儿子带着未婚妻走进了起居室。接下来,我主要是就婚礼准备工作给他们一家出出主意。
我们家有一件传家宝在我手上,归我所有,这是一幅珍稀的、精心制作的当代绘画作品,上面画的是法国皇帝。我把这件宝物作为结婚礼物,赠给了这对新人。这表明他们的父亲让我难堪,但我对他并不怀有恶意。后来,其他朋友也战战兢兢地提及这件事儿,默默地祝贺我康复,我这才意识到他们也相信我被关进了精神病院,我想无论是承认还是否认,都不重要。但是,假如我不承认这件事情让我烦恼,那就是在撒谎了。一方面,记忆告诉我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我的记忆总体说来非常好:我根本没被关进精神病院,而是住在我从父亲那里继承的那栋房子里,追求我的孤独,解析我的梦。可另一方面,就像我已经解释了的那样,在一个重要问题上,我确实记错了。而且,还有一些信函和日记彻底否定了我记忆的正确或准确。也许,我最好是从这些信函日记中摘取一个片段,让读者自己来判断。
有一本笔记本的内容是本书的草稿,它几年前开写,然后就弃笔中断了。仅从其形式看,我认为它开始得比较仓促,不然,怎么解释草稿的大部分是以第三人称而非第一人称叙述的呢?我生活中时事的变迁——我先不说,过一会儿,读者自己就会看到——使我带着怀疑的目光去审视整本草稿。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怀疑这是不是我写的。但这又肯定是我的笔迹,尽管上面偶尔有一些墨水渍,还有一些词给划掉了,从中不难看出,当时我处于某种紧张状态之中。
事实上,这也许就是一部小说。我注意到拟用的标题列在一起占了好几页,看得出来,作者是在尽心尽力,希望写出一部大作品。考虑过的标题中有:《我的趣梦》、《可怜的希波赖特》、《木偶手记》、《在家父房子里》、《答泳者》、《欢迎回家》、《一个自我沉溺者的忏悔录》、《做梦人的梦札》和以一种难得的我希望是幽默、但可能只是腼腆的口吻起的书名——《你读的东西别全信》。还有几页注释和给作者的告诫,目的是希望本书能够把主人公做的梦与他醒时的生活严格地区分开来,并指出从书中获得教益。
再一想,我准备只介绍一下这本拟写的书的梗概:
第一章:过了预产期希波赖特才出生,一个充满爱心的命名。他生得非常顺利。母亲死时,他已五岁。他的童年平淡无奇,没发生什么事情,他生活中有的只是教堂、战争、糖果、学校和女仆。他离开家,去上大学。
第二章:他也希望有一个诚实的事业。为什么不呢?但是,他慢慢地放弃了学业,而对情感冷漠、对梦着了迷。
第三章:日子懒散地过去,没有发生什么事情。直到有一天,他遭到绑架,被关了起来。绑架者善待他,只是那个身体魁梧的看守长偶尔欺负他一下。他遭到了一个白衣女人的拒绝。
第四章:他被父亲赎出来以后,就回了城。下定了一个个重大的决心,但未付诸行动。他沉湎于放荡生活之中,经常光顾非常派对。他做了多少梦啊!
第五章:他找寻宗教上的规劝,但没有找到赦免他的牧师。进教堂前,他看了一场摔跤比赛。
第六章:希波赖特尝试照一个精神病医生说的办,但没能坚持多久。幸运的是,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老百万富翁资助他外出旅行。可他刚离开保护人的房子便迷了路。
第七章:他学习钢琴演奏,出卖了一个同学。他从一棵树上栽了下来。
第八章:慢慢养伤的时候,他动了一次手术。手术成功;他回到家,父亲劝他成婚。
第九章:他没有结婚。去看杂技表演。杂技演员想方设法,拉他入伙,也当杂技演员。
第十章:他成了表演者。木偶的生活和熊的行为。在这空间有限的场子,他找到了平和。希波赖特变成了残疾人,也变得很敏感,就这样混日子。
你会注意到,这样来描述我的梦——我哪敢称它是一部自传体小说?——略去了我的生活;或许是正好相反。从完整的角度看,这样更成功些,但是,据我现在看,同样很有趣的是一个以信函形式写成的个人小传。我也是在那个时期的文档材料中发现的。在小传中,把我那些梦和我醒着时的生活集合起来时会碰到的困难得到了较好的解决,不过,正如读者会看到的那样,这也付出了一定的代价。对于信函形式本身是否可行,我也有一些怀疑。毕竟,这是给谁写的呢?
信未署日期,也没有称呼。它是这样开头的:
“尽管我知道自己现在走出不同寻常的一步,但是我希望能够请求您重新审理我的案子。我可以向您保证,我绝不是轻率地迈出这沉重的一步,其实,我已经对此思考多年,才完全相信这样做在我的权力范围之内。
我知道所有有关的文件材料您手上都有,但是,我还是想冒昧地说一下我的简历,陈述对于我引起的很可能是严重的后果我所持的态度。
我叫希波赖特,您会记得,您也会记得我有个不幸的绰号叫‘熊’。我的材料里,您能查出我何时何地出生。我排行老三,家父是一个成功的制造商。我的童年生活中没发生什么重大事件,除非我母亲过早去世算一件。我就在出生的城市长大、上学,然后又去首都读大学。
我当时完全有希望为自己找到一份稳定的职业、从事诚实的工作,但是,我不幸被可悲的情感冷漠攫紧,于是,我渐渐地放弃了学业。我心里没有有用的职业的位置,相反,鬼使神差,倒去做了一连串重复得极有特点的梦。在梦里,我想像自己混在一帮奇怪的、声名狼藉的人当中,他们是作家和艺术家,他们的活动由一个在国外出生的中年富婆主持。
有一阵子,在这种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的状况下,我的生活过得很平静,除了做梦,什么事儿都没有。直到有一天,我竟遭到绑架并被囚禁一段时间。真令人难以置信!当时,我心想做一个富翁的儿子,真是太不幸了!
绑架我的人躲在一个海滨浴场附近。除了绑架我的人偶尔欺负我一下,我不能抱怨他们虐待我。看守是个瘸子,但我们之间也并未因此建立起什么特殊的友谊。在罪犯的屋子里,我爱上了瘸子的情妇。可她无情地拒绝了我,永远地伤害了我,因为当时我情窦初开,对于异性的感觉印象非常深刻。
不久,父亲把我赎了出来,他狠狠地责怪我不该这样懒散地生活,我回了城。我从未像此刻这样希望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但是梦又继续骚扰我。在我做的这些梦中,一个怪作家经常出现,他有着反常的、不真诚的性趣味,我却对他说出我的秘密。尽管我下决心返回校园继续读书,但未能成功。我开始了放荡的生活,经常光顾非常派对,其中有一次,差点在客人面前强奸女主人。仿佛是要对我的胡作非为进行惩罚一样,我做梦时,我的这些愿望一幕幕展示在我面前。我开始又梦到这个外国女人,梦里,我诱奸她,放肆地拼命搞她。
但是,这些梦再往下做的时候,我却努力要摆脱她。这使我有勇气认为自己还有希望,还不至于完全缺乏健康的情感。我寻求宗教慰藉。在一座教堂里,我的罪过大家都已经清楚,我当众受到侮辱。也许,我忏悔的情绪不对,因为我走进教堂时,看见一个诱拐我的人——那个瘸子——藏在院子里,我大吃一惊,心里忐忑不安。他没有威胁我,但我还是受了惊吓。
在教堂出丑只是让我更坚定,就像我做梦时显示的那样,因为我又开始梦到那个作家了。我梦见自己晚上陪他出去寻欢作乐。
我承认我对自己的一些判断和看法是内省的;我只是在以后的岁月里才学会把我做的这些梦看成是重要的。做这个梦的时候,我并未太注意它们。我关心的是自己在过的真实生活。但是,你已经教导我,梦里作出的行为甚至比真实生活中的行为更有分量(因为我们做的梦是自由的,而日常生活里我们是在压力下行动;我们醒着的时候,生活是靠妥协的艺术得以继续的,但我们做梦时什么都敢想敢干),我现在才认识到我的梦的真正价值,我也赞同你对这些梦下的断语。我对你提出的严厉的惩罚发问,但千万别因此以为我就是反对你说我那些不光彩的梦是重要的。
我继续说下去:我承认自己不满足于藐视所有现行的法律,我就劝这个外国女人和我私奔。我把她从温馨的家庭中诱拐走,把她带到另一座城市,那里的人没有文明人那样的顾虑和趣味。在那里,我抛弃了她。
是不是因为我无所事事,梦就一直追着我不放?我心烦意乱极了。我甚至求助于一位精神病医生,但治疗的时间并不很长。幸运的是,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位老百万富翁资助我一大笔钱,让我去周游世界。
但是,即便如此,我的梦仍旧不给我喘息的机会,而是继续提供给我不健康的道德选择,这一选择这次是以一位研究古代宗教的学者教导的形式出现的。梦里,这位饱学之士向我游说,他称世上的道德规范不过是种种禁忌,而我属于一个少数被选中和拯救的秘密圈子。和我梦见这些奇怪的想法相一致,我把自己想像成一个可恶贵族的随从人员之一,这个贵族犯下了罄竹难书的罪行,却被宣判无罪,甚至受人钦佩。
接着我做的梦表明我快要诱奸我前面梦里那个外国女人的女儿,但是,我拼命努力,终于控制住了自己。为了转移这些恼人的想法,我学起了钢琴,而且学得很不错。但这个我也只得放弃,学音乐只能进一步激发我的欲望,去追求无节制、不负责任的自我表达。因为这一欲望,当我的一个钢琴课同学生病,遭受老师呵斥的时候,我拒绝挺身而出去帮助他。
接着,我梦到我杀了这个外国女人,但是,就像梦里常常发生的那样,我的行动无效。在接下来的一系列可怕的色情噩梦中,她一直追我。
不久,我的梦表现出一种更为积极的转向,我梦见自己造了一栋房子,来安顿这个被我采用足以构成犯罪行为的手段摧残的外国女人。这为我提供了一个线索,我决定继续探索我的梦所具有的良好意愿,即使我在无意中做出了它们恶的行为。我现在已经过了做学生的年龄,再去读书已经不合适,但我还是在大学建筑系注册了。那些让我感到良心受到谴责、让我与代表权威的机构或人们不睦的想法,我以为已经摆脱了,可是,刚开始把这些好决心贯彻到行动上,我便被传到法庭,差一点被判死刑。
经历了这番痛苦之后,我回到老家小镇。父亲劝我成家,但是,不幸得很,我没听他的话。这也许是我犯的最大的错误,因为好像是故意要嘲笑我似的,我接下来做的梦展现在我面前的一幅幅画面是,我和一位家世好、性情平和的姑娘组织了一个幸福之家。要是能娶这么一个人,我很可能就找到了幸福,过上了一种有益的生活。
不过,我愿意为社会服务。为了表明心迹,我做出了种种努力,比如,在感化院做管理工作,二战期间,在军队服役,虽然没上前线打仗,只是个武器专家而已。
因此,我把本人后来再次被关押视为一种过于严厉的行为,强烈要求有关当局重新考虑他们的判决。从根本上讲,我不能对梦里的生活负责。我做的这些梦完全是强加在我身上的,谁都会明白我梦里做出的自私行为与我醒着的生活中所表现出的为人着想、服从人的性格特征并不一致。
我住的精神病院条件恶劣,地窖极其潮湿,我的床硬得就像砖头砌的,我惟一的锻炼是去公园,孩子们和管他们的阿姨看到我被看守用链条牵着,便嘲笑我。这一切似乎是真的太过分了。看守会告诉你,即使我不明白他下的命令,我也全都服从了。
假如能获得赦免,或者至少是假释,我敢保证,我再也不做梦了。
希波赖特敬上
我得赶紧说一句,这封口吻悲伤的信对我来说似乎无疑能证明我有过一个阶段的错觉和迷糊。在这个阶段,梦成了我真实的生活,生活则成了梦。读者知道,这封信所呈现的我的生活我并不认同。但是,不管我的经历的真相是什么,这封恳求的信似乎为我赢来了一些平静。或者,如果信里说的是真实的,我似乎获得了赦免,因为我现在不做梦了。
古代哲学家认为年老有好处。他们说对了。进入老年阶段真舒服。一个老人要受的罪少了,可以思考的多了。对一些人来说,这种平静是不再有性欲的结果;对我来说,平静是因为我克服了原本无法克服的做梦的冲动。当然,我做梦与醒着的生活之间让人感到痛苦的区别依旧存在,我仍能记得两者之间的区别并能讲出来。但是,年龄使得这一区别变得不那么明显、那么强烈了。我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但我可以回顾过去。整个过去,不管是梦还是梦醒时分的生活,一切皆似幻似虚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精神是否正常这个问题不能轻易就忽略过去,但是,对这事考虑了很长时间以后,我坚持认为我当时没有精神失常。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称之为古怪——但仅此还不能算解释完了。也许古怪的人行动起来跟疯子一样。但古怪的人有所选择,精神失常的人则没有,恰恰相反,他屈从于他的选择,并被淹没其中。
我认为我当时做出了选择,而且还的确是一个非同寻常的选择。我当年选择了我自己。因为我沉浸在自我之中,相对而言不管别人的事情,所以,我的心灵之耳变得非常灵敏,也便听到了来自我本人的一道指令,将自己与他人远远地隔开。这道指令,我理解就是,要身体力行,充分地去体会个人空间的意义。在服从这道指令的过程中,我天生喜欢孤独的性情当然帮了我的忙。根据一些不那么考虑内在性的标准来看,我看上去也许精神失常了。但是我能以别的方式行事吗?暴露在梦里的我能做的充其量不过是结巴几句、打躬作揖,还能怎么着?大众经历有名有份。但是,一心做梦的人却无法命名他所知道的东西。如果他依据梦的无法命名的知识行事,那么,他便似乎不是在行事,而是陷入其行为之中,沉浸其间。
称之为心绪不宁吧。精神失常与心绪不宁是同物异名,对同一事物所作的判断。我们对精神失常者进行治疗。我们抚慰心绪不宁的人,让我们平静下来。我现在更平静了。
我应该说,还不止平静。我圆满了。因为对圆满的真正测试是看是否安静了——满足的意义并非是被填满,而是被倒空。梦填满我的心灵,我把它们统统倒出来。为了圆满地完成这件事儿,我就有必要先屈服于我做的梦。等到那些梦不再纠缠我的时候,它们便把我冲出水面,撂在海滩上。这时候,我都老了。
坚持挺过来的外科手术、打扫干净的房间、表达的信念、握过的手、上过的课、签了的条约、阐释过的梦、购买的物品、提起的重量——这一切至少在我看来,并不具有填满或者倒空的特征。但是挠过的痒、写成的书、挖了的洞、打赢的赌、爆炸的炸弹、以谋杀告终的怒气、哭出来的泪水——这些我均视为圆满和宣泄的佳例。在这第二张单子包括的行为中,做的事情真的是终结了。毕竟,这是每人都向往的事情。如愿以偿带来欲望之火的熄灭。事情来了,伴随而来的主要也就是它卸下重负和终结的问题,任何事情莫不如此。我做的惟一了不起的事情是我比多数人都更具整体性地面对这个任务,我也因此过着一种很狭窄的生活,多数人可不愿意这样。对于我来说,我的自我的出现带来了我自己终结的问题。
这可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儿!任何事情了结起来都是困难重重。值得庆幸的是,大多数事情并不由我们自己来了结。譬如,我们不必去决定什么时候死。我们的死亡会随时被赐给我们,也谈不上什么公正不公正。这是一切事情所能有的惟一真正的结局。
所以,我的梦,我的自我痴迷,随随便便地结束了。这一终结中没有任何周密的考虑。当初是我屈从于这些梦,认同于它们使我的生活变得逼仄起来的方式,从而赋予其意义的。也许,在某种意义上,我的生活本身也随着我的梦以及它们给我带来的烦恼的终结而终结了。但真实情况并非如此。我坚信人死后的存在。大家不都是不自觉地追求身后的景观吗?这不仅是指我们允许自己对永恒寄予希望。我比多数人幸运。我过了我的生活,又过了下辈子的生活:我这一身后的存在在沉思默想、在享受一片美景的过程中得以延长下去。我对将来不作展望。但是,我远远不能决定我积极向上的生命何时真正结束。说不定哪天又会做一组新梦,而一做起来,可能又会让我作出一系列迥异于过去作过的那些思考。谁知道呢?我就这样既不盼望结束又不企盼新的开始,过着允许过的生活。
尽管困难极了,我现在还是必须要结束我写的东西了。既然我必须结束,也就不该努力去说服什么人,上帝、大自然从来就不想来说服我们,让我们相信死期到了;信与不信,我们总是要死的。我不准备以描写一个什么行为,或者描述我最偏爱的某种思想来结束,我想在结束时表现出一种姿态。不是用语言,而是以沉默。用我自己的一张照片,一张我写完这一页以后坐在这儿的照片来结束。时值冬季。你不妨想像我坐在一间空荡荡的房间里,脚靠着火炉,身上裹了好几件毛衫,黑发变成了灰白,我就坐在那儿,享受着主观性带给我的即将结束的苦难,享受着真正的私人空间带给我的一份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