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阿拉伯城回来后,我只想着如何好好地享受我这份自由。我希望自己有一种能够满足的强有力的欲望,或者是幻想,就像我已经满足安德斯太太的那样。我要脱胎换骨。我把情妇打发掉,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我已经成了;但那更多的是为她好,而不是为我自己。转让安德斯太太也许是我做出的惟一的无私之举。和所有的无私行为一样,我也感到某种内疚阵阵袭来。这个行为正确吗?我问自己。干得漂亮吗?难道说我就没有某种不可告人的、自私的动机?
我想到了和让·雅克恢复以前的消遣。见面后,他打听说,“我们和蔼可亲的女主人怎么样啦?”我出发前把外出的计划透露给他,这是我犯的一个错误,但我下定决心不再重复这一错误。他对我的沉默开起玩笑来。“希波赖特,你让我吃了一惊。我原来以为回来的是安德斯太太,留在那儿的是你。”我竭力控制自己,生怕一激动就去做什么解释。他最后说:“你南方一游的收获一点也不准备与我分享吗?”他的讽刺让我心烦。我们刚刚开始的亲昵让我厌恶。
好在下面的梦插了进来。
我梦见自己在花园招待会上。招待会在小山坡上举行,所以,桌子椅子放得倾斜不平。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有一个小得出奇的干瘪老头儿,坐在一张婴儿坐的高椅子上,喝着从陶罐里倒出的茶,把茶溅在了衬衫上,然后在那里嘀嘀咕咕,谁也听不清他在嘀咕什么。
我问这人是谁,有人告诉我他是R先生,烟草大王,千万富翁。我不明白他怎么缩成这么小。
后来,有人对我说老头儿要见我。我被带上山,穿过石门,沿一条砾石小路,从边门走进一座大宅院。我被带着走过一条又一条废弃不用的地下走廊。一条看上去像是公共机构的又长又宽的走廊中间有扇门,一个仆人把守着,我们一路上惟一遇到的就他一个人。他戴着一个绿色面罩,坐在一张小桌子前面看书,桌上有盏灯,还有几本杂志。我们朝他走过去的时候,他腾地跳起身来,鞠着躬给我们开门。门并不重,也没上锁。
这一排场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很眼红,老头儿的财富竟能给他的家人带来这样的奢侈。我们走进老头儿的房间,整个布置得像个病房。我立在他床头,毕恭毕敬的样子,心里盘算着他死的时候会给我留下多少遗产。
“让他周游世界,”他对站在我身边的年轻人说,这个带我进来的年轻人原来就是他儿子,“这对他有好处。”
他儿子朝我点点头。我向老头谢不绝口。然后,就跟着他儿子走出房间,来到花园,他让我在那儿等,说完就离开了。我独自在那儿站了一会儿,耐心得很,因为我正回味着那种有人关心照顾、有一种慈爱安排好我的感觉。我想到了安德斯太太。假如旅途中碰到她,我就会跟她说这老头儿可真是了解我。
一只灰猫跑过来,我把它抱在怀里,抚弄着。但猫身上的味道呛得人受不了。我把它扔到地上,但猫还是靠着我不走,我又把它抱起来,放在口袋里,心想等找到合适的地方再把它打发走。
这时,已经有二十多人聚集在我身边,我就加入他们的行列。大家都在等一个医生来,他要向我们提问。“我们每个星期天下午都这样,”队伍中有个人向我解释。医生走下山坡,我们围成圈在草地上席地而坐,他把几张表格发给我们,要大家填上姓名、身份证号码、周薪和职业,然后签名。要这样填表,我感到沮丧极了,因为我的个人资料没有带来,而且我一无职业,二无经济收入。看其他人忙着填表,我意识到自己不该在这里。看不到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我很遗憾,但我更害怕被拘留,也许,他们连护照都不会帮我办。我离开了那伙人。
我决定回到那座宅院。正朝那个方向走呢,这时,看到了富翁的儿子。他告诉我把那块大浴巾围围好,我这才意识到我身上只围了块大浴巾。他把我带到花园的另一边,扔给我一把铲子,叫我挖地。我认认真真地挖起来,但我扣在腰上的浴巾老是松。地非常硬,挖起来吃力得很。一条还算深的沟挖好之后,开始有水渗出来。不一会就注满半条沟的水了。似乎没必要再挖下去,我就歇手不再挖,把猫扔了进去。
但不知怎么搞的,我似乎仍然一直带着猫,从花园就一直带在身上。过了一会儿,我碰到让·雅克。我把猫给他,他厌恶地一下就把猫扔走。“给我这些讨厌的狗干吗!”他对我吼起来。
“别生气。”我对他说。
“你难道忘了该做手术了?”他说。我害怕起来,因为我现在确实想起手术的事情了,尽管它似乎是前一个梦里的事情。
“所有东西都很沉重,”我想分散他的注意力,“而且,我睡着了,”我满脸奉承地加上一句。
“胡扯淡!”他说着,粗声粗气地笑了起来。
我不明白我怎么了,还在惹他生气。“那没什么不健康的,”我接着说,“我起身很早。”
“继续旅行去吧,别烦我。”他说。
我以为让·雅克会离开我,但他没有,而是变成一个巨人。面对一双硕大的脚,我几乎看不见他高耸在我上面的头。我惊呆了,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琢磨怎么骗他恢复正常。我用石头砸他的脚踝。他没反应。我抬起头看他,却发现他根本就不再是让·雅克,而是一个恶狠狠的陌生人,看样子他会踩我,我不敢再去吸引他的注意力。
就在这时,我意识到身体不大对劲,掀起浴巾一看,我吓死了,从我的肋骨一直到臀部,我整个左边身体裂开了,湿乎乎的。我不明白之前怎么一直没有注意到。想到自己要被开膛剖肚,真叫人恶心。我用毛巾把自己扎得更紧,双手死命地捂着肚子,免得肠子掉出来。我开始走。起初,我觉得挺有面子,也觉得自己很勇敢,我决心不请人帮忙。
现在已是黄昏。街上的人有的步行,有的骑车,一个个行色匆匆往家赶。天越来越黑。我得找家医院,我失血太多,快走不动了,自己感到很虚弱。我也想找到那老资助人的宅院,到了那里,好在花园躺下,因为我不敢进去告诉小老头我怎么没能听他的话。我还记得那里有个医生,不过,我不能肯定他是不是一个领事,或是一个签发护照的官员。但是,已不可能找到大宅院。我迷路了。边上又没人可以问路;夜幕降临了,陌生的街上空荡荡的。我按住我的左半身,咽回羞辱的眼泪。我想躺下来,但我不愿意白浴巾铺在人行道上弄脏。我感觉左半身越来越沉重,我生命垂危,挣扎着靠在我的右半身。就在这个时候,我死了。至少,周围漆黑一片。
“这个梦太沉重。”醒来的时候,我自言自语,我想轻松一点。每次梦醒,如果依然为梦境所困,我都要想方设法,尽快恢复我的平和、镇静。这不容易做到,这个梦再清楚不过地告诉我,我的压力有多大,我又是多么地鄙视自己。我心想,你以为你是谁,竟敢去渴望自由?我连自己都打发不了,又怎么敢去想打发别人?不过,我是自由的,除了我那些梦死死缠住我不放,搞得人精疲力竭。我诅咒这些梦。
一个上午心情都不好,不过,我终于还是摆脱了沉重感,当然,我是采取了对梦完全认命的态度才做到这一点的。我对自己说:假如压力大,让它大好了。我不想给这个梦做出一个更乐观、充满希望的解释。
但是,我把这次做的梦讲给布尔加劳教授听的时候,他不这样想。他是研究古代宗教教派的专家。“根据我要讲给你听的某些神学思想,”他说,“你这个梦可以解析为‘水梦’。你挖了一条沟,沟里全是水。说到底,你不沉重。当时,你是在,怎么说呢,在液化。”
这是个让人舒服的想法,但我不信。“你认为我应该听老富翁的劝告,外出旅游吗?”
“你一直在旅游,不是吗?”
我点点头。
“现在,你必须消化你所学到的东西,然后把它释放出来。你体内有负疚感。”
我没有说话,但很伤心,觉得也许他是对的。
“你以为自己有一种疏离,其实你还没有。你倾听梦并接受它们,这是对的;你怎么可能拒绝呢?但是你谴责展现在梦中的自我,这就错了。如果你愿意听,我可以给你讲。”
起初,我不明白这一邀请,我惟恐再次暴露了自己的内心。也许,跟他讲梦就已经错了。天知道他相信什么!有人告诉我,他施妖术,招梦魔。明智的人对这一切都会反感的。但是,我不愿意还没有听他讲完就说他是庸医。对一种真正的神秘,我表示尊重,但是,我对将什么都神秘化的企图深表遗憾。我得搞清楚,布尔加劳教授是否真的相信让他痴迷的东西。
“据谣传,”一天,我在他满是书籍的公寓里喝雪利酒的时候,对他说,“你并不满足于当个学者,在私人生活中,你实际上信仰你所研究的信仰。”
“对,是这样。或者部分是这样,”他回答说,“天哪,我并不相信。但我知道这些信仰怎样就能得到真正的应用。我准备把它们贯彻实施,也准备让别人学会实施它们的方法。”
“让我学会吗?”我问道。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会儿。“你说最让你牵挂的是那些梦,是不是?”
我点点头。
“让我读一段神谱上记载的一个教派的神话给你听听,我要就此题目作个讲座,并写一篇论文。我突然想到,它们的教义尤其可以用来说明你的情况。”
他拿下几卷书,里面夹着一张张纸条,书显得鼓鼓的。他打开一本,就干巴巴地、鼻音很重地读起来。我精辟简单地概括一下。根据这个教派的说法,以前有个神,一个叫自生的男神。当然,他也不完全是一个人。他在创造自己的时候,做了个创造的动作(那会带来极大的丰富),他也创造了一定数量的天使和神。但是,他没有创造世界,有他自己,有那些通过认识和承认他来强化他的存在的天使和神,就足够了。他仅仅存在,他对自己一无所知。可是后来,这个自给自足的神开始知道一件事——有人知道他。再后来,他想了解自己了;他不再仅仅满足于存在。他就此堕落。他和陪伴他、照料他的女天使索菲亚结合了。结果,生下一个双性同体的孩子,叫黛安努斯。
信奉这一神话的教派二千年前很兴旺。它最早的信徒视黛安努斯为一位神位篡夺者、虚伪者、恶神,他的出生意味着原本的神性的败坏。但是,该教派开始发展,并赢得信徒的时候,新信徒倾向于将黛安努斯推崇为主神,并将自生神降低到无法确保黛安努斯神性的位置上。他们越来越转向信奉黛安努斯。他们向他祈祷,希望获得拯救,而这时候,自生神就被晾在远处,无人接近。与自生神不同,黛安努斯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神。但是,他也再现出一些与其父相同的特征。他基本睡在山顶上。每隔一阵子,他都要冒险来到人间,受到他们的膜拜、攻击和折磨。惟有这样,他才能继续享受他那神圣的睡眠。
“当然,”布尔加劳教授说,“我不信这个教派施行的巫术。自生教派信徒先前会互相替对方在右耳垂里面烙印。希波赖特,你可以仔细看一下我的右耳。你能发现的只是一颗小痣,我一生下来就有的。”
我不明白这个神话与我有什么相干,于是就对它本身的价值提出质疑。“这些故事不过是对那些受不了赤裸裸的想法的刺激所作出的让人信以为真的、形象生动的让步的一种慰藉。”
“你的梦难道仅仅是些寓言故事吗?”布尔加劳教授反驳说,“你是否相信这些梦只是因为你承受不了赤裸裸的想法的刺激才作为故事呈现在你面前呢?”
“当然不是!我的梦只是它们所讲的故事。”
“如果说,诗与真是相对的,那么,你会不会满足于把你的梦看作诗呢?”
“不会。”
“那么,希波赖特,请你想一想,你能否在这个费解的神话中发现比迷人的诗更多的东西。”
我答应试试。思考以后,我发现,我的梦里有着和自生神话同样多的真理,而且是一个内容上非常类似的真理。我做的梦难道不是有关自给自足和不可避免地开始对某种东西有了了解的理想吗?假如我以前感受到它们折磨我,这难道不是忘恩负义吗?不管这些梦有多痛苦,假如我以后还想得到安宁的话,我都需要这些象征着我的内省的梦。这个神话有一部分讲到黛安努斯必须定期受折磨,但那不是要拯救人类,而是神要舒适和健康。我非常喜欢这个部分。这是最庄严、最坦率的造神方式。与此相仿的是,我也开始学着去认为自己的梦会带来有用的知识,但不是为别人,而是为我自己,我自己的舒适和健康。这是最庄严、最坦率的梦析。
根据自生教派有关人的创造的描述,我发现了解释我的梦——尤其是最后这个我称为“老资助人之梦”的另一个思路。自生教徒相信,人类不是由高高在上的神创造的,也不是由嗜睡的黛安努斯创造的。实际上,人类应将自身的繁衍归功于以蛇身出现的索菲亚,应当拥戴她。这个教派的牧师指出只要看看人肠子的形状就能找到证据了。我们身体的内部构造即我们的肠子呈蛇状,就是我们的母亲依稀可见的证明。有了这个想法我很高兴。我根本没有想到,在人的体液、骨头和种种搅拌着又不时像泵一样抽出去的拥挤的器官中间,竟然还有空间为这么一个奢侈的象征物留着,这种观点远比把脑子等同于思想、把心等同于爱的俗套有想像力。在我刚做的梦里,我梦见自己的肠子往外掉。这不正是我在丧失人性吗?这是对我的提醒——正如布尔加劳教授所说的那样,提醒我肠子里有内疚感。
我决心把自己的知识储备先搁一边,听听布尔加劳教授还有什么要对我说。有人认为,这些梦是由于对自己恶毒才强加在自身的从根本上讲毫无意义的负担,要摆脱这种没有根据的观点,我就必须清除掉任何使我自认为应该受到谴责的残剩的态度……当然,这是另一个“宗教性质的”解释。布尔加劳教授至少与特里索廷神父不同,他不催促我去对梦作出判断,而是鼓励我继续做我一直在做的事情——把我的生活好好“打扮”,好坏交给我的那些梦来评判。如果这是邪说,那也随它去吧。精神最为苛求的形式通常是在异端邪说分子中间找到的。
这个城市里寻找真理的人所能表现出的所有异端行为,我想我都已经熟悉,正如我已经跟读者说明的那样,我并不热衷于群体的宗教狂热。我们这个世纪有太多的考虑不周的教派,有太多的几乎完全是在要革命的潮流鼓动下发动的偏袒革命。但我并不这样看待异端邪说,只要它们完全是真诚的就行。渐渐地,我开始相信布尔加劳教授说的完全是真心话。
应他的邀请,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去他的公寓拜访了数次,听他阐述自生教派的观点。他手头有本古书抄本,那是在埋在近东一个墓穴里的瓮内找到的。多年来,他一直在努力破解这个抄本,准备把它出版,在他的公寓里举行的这些私人讨论会要讨论的看起来就是抄本内容。尽管总是有人旁听,那是一些好奇的学者和一些说话带外国口音、不知什么职业的中年妇女,但是,这些聚会与我在大学里怀着幼稚的热情希望获得教益而去听的讲座大相径庭。这里,有些人只是记些笔记。但对那些手里没纸没笔却急切地听讲的人,布尔加劳教授总要穿插一些个人观点,向听众说明这些观点与在场每个人的关系。我环顾房间,看到一些妇女,让我想起安德斯太太。我意识到,假使安德斯太太听到有这么一个组织,或许,她也会成为布尔加劳教授的一个信徒。这一意识让我受到触动。如果说,他不是在阐明这样一个观点,即我们需要反对自己固定不变的生活,并把自己心灵深处的幻想表达出来,以此来获得解放——我打发掉安德斯太太的时候做的正是这样的事情,那么,他又是在阐明什么呢?
我并不是希望给人造成这样的印象,好像布尔加劳教授准备派这些女士去谋杀亲夫、吞蜡烛油,或者从教堂的济贫募捐箱里偷钱,或者去喝她们鬈毛狗的精液。不是的。然而,他是在激励她们行动起来。这一点是毫不含糊的。我发现这与我自己在这些事情上所作出的反应有着惊人的一致。
“节制是一种混合的精神状态的标志,”他说。但是,他继续说道,任何行为都可以节制或者不节制的方式做出来。世上存在节制的谋杀,同样,也存在没有节制的河畔散步。
你看,自生教宇宙论和拯救的计划确立了一套完整的行为准则,确切地说,是反行为准则。人类由索菲亚这位曼妙的母亲从某种不明物质中创造,其中只留下自生神纯粹的光点一丝痕迹。但是,自生教经文中称之为“下层的物质渣滓”的人类照样可以通过各种洗罪仪式而升入天国。如果人类能变“轻亮”——布尔加劳教授解释时,特地朝我瞥了一眼,说这个词既指“照亮”,也指“失重”——那么,他们就能回到自生神的怀抱。这种洗罪的发生借助的并非是自我否认而是全部的自我表达。因此,自生神论者认为,人类只有历经各种体验之后,才能获得拯救。他们坚持认为,他们在做出每一次非法行为的过程中,总有一个天使侍奉左右,并怂恿他们去做出鲁莽的行为。不管这一行为性质如何,他们都会宣称是以天使的名义做的,他们说:“哦,天使啊,有劳你了!哦,神啊,我圆满完成了您的计划。”“做出对他们的行为评头论足的评论家都羞于为之定名的行为,”布尔加劳教授继续说,“他们称之为完备的知识。”
“没必要给它们定名。”听得着迷的一圈人中一位女士叫道。“给它们定名的时候也没必要脸红。”我心想。
自生教信徒认为好和坏仅仅是人的一种看法而已。这一认识与现代人司空见惯的置道德于不顾的做法毫无相同之处。他们提出这一认识,目的在于将其作为拯救的一种途径。作为道德差别的结果,我们通过它们而获得一种个性,即一种重量,所以,藐视道德法则其目的就在于失去重量,把他从仅仅是其自身的状态中解放出来。个人的个性必须在逾越所伴有的尖刻言辞中受到抑制。
看着布尔加劳教授架着眼镜的宽脸,拉碴的胡须,带有鸡蛋渍的马甲,皱巴巴的肥西装,我都无法确定我面前的他是一个隐姓埋名的完人呢,抑或只是一个失败的狂热分子。他那非同一般的邋遢,也确是一景。但是,只要他有真东西教给我,他本人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就无关紧要。“你劝我们摆脱掉的个性是什么?”最后一次在他公寓参加聚会的时候,我问他。他对自生教信仰的虔诚已经远远超出一个学者关注的范围,不过,在公开场合这样向他发问,这是惟一的一次,我想当然地认为那已经确实成了他本人的信仰。
“摆脱掉它,你就会明白了。”
“告诉我怎么摆脱。”我追问了一句。
“你还做梦吗?”
“前所未有得多。”
“你已经摆脱啦!”他喊起来,在场的十来个旁听者全都从靠背椅上站起来,跟我握手,表示祝贺。
是的,我还做梦。要是光做做梦这么简单就谢天谢地了!每天晚上,我躺在睡觉的石棺里,穿黑泳衣的人在棺盖上的石头上雕刻着。但是,和黛安努斯一样,我也是醒着,烦躁不安,并满怀期望。有时候,我的梦仿佛是寄生在我的生活上;有时候,又仿佛我的生活寄生在梦上。我想找到痴迷的核心所在。我想摆脱掉束缚我、并与我的梦发生着痛苦的冲突的这个个性。在布尔加劳教授的指点下,我把我的生活与梦之间的分离完全视为这个叫作个性或性格的东西所带来的结果,而我周围的人似乎都在培养个性这东西,并为之感到自豪。我的结论是,“个性”就是失去平衡的结果。我们有“性格”,因为我们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引力中心。个性充其量只是面对失衡的问题的一种途径。但问题还在,并没有得到解决。我们不接受现在这个样子的我们,我们从真正的自身中退却出来,接着又架起个性的桥梁,来消除隔阂。
具有一种个性,难道不就是要确定我们的弱点和强项吗?个性是我们把自身呈现在别人面前的一种方式。我们希望别人迁就或者非常迁就我们、满足我们的需要、听我们倾诉、帮助我们消除恐惧。
但是,如何才能摆脱掉个性呢?我倒愿意去做一会儿中国人,去感受一下传说中的他们的泰然是不是不同、内心是不是更轻松。但我改变不了我的肤色,也改变不了我的心理位置。麻醉剂也帮不了我。麻醉剂从来就没有为我带来这种冷静和轻松的感觉,一刻都没有。
体验这种个性的失去,有一种大肆宣传的方式——性行为。有一阵子,我常去嫖娼,我指望妓女不会装成什么有个性的人物,至少她们拉客不允许她们这样。在两个从未见过、以后也不会再见的人发生肉体关系的过程中,某种沉默和轻松可能会占上风。但是,你别以为这就一定靠得住。个性的味道——比如墙上挂的一幅照片,她大腿上的一块疤,衣柜里某件花布衣服,她脸上迷人的或者鄙夷的表情——无时无刻不在渗透进来。经验告诉我,对性行为的期待值不能太高。不过,我明白为什么性行为和犯罪行为一样,是一个有可能摆脱个性的屡试不爽的办法。做得好的话,这些行为确实能使自我感变得迟钝。我想这是因为这些行为的结果是确定的:性行为以达到高潮而结束;犯罪行为以受到惩处而告终。这些行为的结局已定,无法逃脱,完全是通过这些行为,人自由了。
但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还有一种比性行为和犯罪行为更有价值的东西——我跟你们陈述了对一种生活的种种体验,这种生活有时淫荡,在某些方面又是犯罪,我想以此来证明其价值。这就是梦。我做的梦给我带来痛苦和沉重,但事实上,做这些梦会不会是我摆脱自己那讨厌个性的一种看得见的途径呢?先前,我一直把这些梦视为我肉身里的一个陌生部分,对它们我是一直尽可能保持警惕,抵御它们。现在,我愿意把它们看作是一种福音。这些梦嫁接到我生活上,就像我额头中间长了第三只眼睛。有了它,我就能比以前看得更清楚。让·雅克对我的梦、对我的严肃提出过警告。特里索廷神父曾怂恿我去忏悔,以便摆脱掉这些梦。安德斯太太屈服于我的梦,但她仅仅把它们理解为幻想。现在,布尔加劳教授向我暗示,我倒可以对它们引以为豪。如果我在梦中丢了什么,那也是我该很乐意丢掉的东西。我在丢掉自我——摆脱我最近的“一个老资助人之梦”里展现的我体内的蛇,这个梦以我失去肠子而结束,非常生动。我在变得自由,如果说只是更加专一地变成一个做梦的人。我知道我还不了解这一自由的本质,但是,我相信我的梦伴着它们痛苦的被囚禁、被羞辱的意境,会继续为我阐明的。
多数人把梦看成白天的垃圾箱:即一件不羁的、毫无成效的、与社会无关的事情。我能理解。我理解为什么多数人不把他们做的梦当回事。对他们来说,梦轻飘飘的,没有分量,而多数人向来把严肃的事情等同于有分量的东西。眼泪是严肃的,能用罐子来盛呢。但是,和微笑一样,梦是纯粹的空气。像微笑一样,梦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是,假使脸不见了,而微笑还在,情形会是怎样的呢?如果梦所寄寓其中的生活枯竭了,而梦却常做不衰,情形又会是怎样的呢?哦,那样的话,人就会真正地自由,人的负担就会真正地减轻。自由是无与伦比的。也许,我们会感到惊讶,我们为什么每天只企求得到那么一点点超脱和翱翔的神圣的感觉,这种感觉能够帮助我们克服对尘世的迷恋。对于性行为,我们不妨说:它包含了怎样的自由呵!它至今未遭禁止,又是多么让人感到惊讶啊!
梦没有被禁止,我感到惊讶。梦是怎样的一种希望啊!多么开心!多么私人!做梦不需要搭档,不需要争取任何男女的合作。梦是精神手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