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个月发生的事情难以解释。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一个晚上不做梦,但这些梦又都是原先那同样的梦。有时候,那个女人投入我的怀抱。有时候是我拿着笛子敲打那个穿泳衣的人。也有时候,那个女人说我可以走了,但条件是我必须继续戴着镣铐。有时候,我不想跳舞给她看。有时候,穿泳衣的人和那女人在一起,当着我的面做爱,弄得我很内疚,觉得不该待在那里看。但每次梦醒,我都泪流满面;每次醒过来,我心里都涌动着一股不真实的兴奋,而且一整天都会这样。
我上午对那场梦继续分析,却没有多少进展。老梦大量地生发出许多不同的“版本”,释梦的任务变得越发艰巨。我再也不清楚在梦中我是主人还是奴隶。要我想明白的东西太多了。
我囚禁在那两个房间的梦使我生活的天地变得狭窄起来,结果,我想得越来越多,出门却越来越少。弄得我父亲又一次来首都出差几天的时候,我竟然忘了去看他。对自己沉浸在这场梦中,我并无怨言,除了其本身的不满以外,脑子里还能想想别的东西,就是幸福的。但是,脑子也偶尔需要能弄明白它所思考的东西作为报答。我努力去弄明白这场梦的意义,但毫无结果,弄得自己精疲力竭,我进而在想哪天真弄懂了,我会不会连接下来干什么都不知道了。最后,我开始认真地接受让·雅克的劝告,不太去想如何释梦,多想想我拿它怎么办。既然梦一直缠住我不放,我现在也要去纠缠纠缠它了。我考虑了梦里遵命去做的一些练习项目和禁止去做的事情。我去买了一件黑泳衣和一支笛子,我把笛子漆成古铜色。我赤着脚在卧室来回走。我学会了跳探戈和狐步舞。我俘虏了几个一开始不情愿的女人。
我在梦和日常工作之间搭起桥梁,这是我第一次品尝到内在生活的滋味。我发现内在生活的要求会改变一个人对世界尤其是对他人的态度,对此我并不感到惊讶。我梦中的一个个人物现在与我的亲友站在一起。也许,他们倒更像是我家里人,而不像我在首都结交的朋友,家里人现在不在我面前,我见不着他们,但他们的音容笑貌在我心里。(因为,过去的人物在我们心里的地位难道不是类似于梦中的人物吗?说他们存在过,我们只有转向内心思念才能确认,要不就是翻看老照片或者旧信札。我这本自传体作品起的就是相册或信札的作用:我重读了自己写的东西,惟有凭记忆确认我做过这些梦,我才能认为我写的东西构成了我的过去。)但即使是我现在认识的人也呈现出另一种面貌。我把他们视为外加在我梦中人物之上的人,也可以说,我把穿黑色泳衣的男人和白衣女人外加在他们身上。
后来有个周末在安德斯太太家,那位偶尔来看安德斯小姐的老指挥邀请我到他所在的城市和他住两周,他担任该市管弦乐队指挥。我接受了邀请,因为我想换换环境——我有好几个月没出首都了——也许这会刺激我彻底结束苦苦的自我滑稽模仿,甚至会赶跑这场挥之不去的梦。后来我才得知,他是应安德斯太太的请求才向我发出邀请的。我最近去看她的时候掩饰不住若有所思的神情(她误认为是忧郁),所以她感到难受;同样让她感到难受的是,我对她的恭维越来越少,而她总是需要有人不停地跟她说肉麻的奉承话。
我们是乘火车去的。到了他家,管家把我领到我住的房间,然后又给我沏茶。老指挥在非常礼貌地多次向我表示歉意后,就排练去了。我现在才反应过来,他当时是希望我征得他的同意一起去看排练的。
我晚上听听唱片,看看乐谱。尽管我还没有在看乐谱时能在心里听到完整的管弦乐曲的本事,不过,我已经够快活的了,根本没有感到厌倦。
那天晚上我睡得早,做了个新的梦。
我梦见自己走在城市的一条拥挤的街道上,匆匆忙忙去赴约。我很着急,生怕迟到了,但又不太清楚要去哪儿。不过,我没有因此而感到沮丧,我想,精神抖擞、充满自信地继续往前走,一定会认出要去的地方的。接着,有个人和我并排走起来,我便礼貌地向他问路。
“跟他走,”他说。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耳熟。我转过脸一看,这才发现他竟是我第一个梦里那个穿黑泳衣的吹笛人。我恼怒地用,我敢肯定,他自己的笛子揍了他。他呻吟着倒了下去,从一个地铁入口的台阶上滚了下去。这时我想起他是个瘸子,便后悔起来,觉得自己不该发这么大的火,这次我不能断言他想威胁我,或者有伤害我的企图。
我怕他会愤怒地挥舞着笛子来追我,就开始奔跑。一开始,我跑得很费劲,但没过多久,跑起来就轻松多了。我不再那么慌张,因为好像有人在帮我。我是在一个巨大的黑转盘上奔跑,黑转盘旋转得比我跑得快,结果,我跟不上转盘。我感觉头发在变硬,重重地压在头皮上。我跳下圆盘,重新站到街上。起初,我头晕目眩;过了一会儿,我觉得自己已经非常平静。这个时候,我一定是有点知道自己在做梦了,做梦经常是这样的,这样能让做梦的人在梦里所发生的事情面前产生一种叫人感到满足的被动性,看它们怎么发展下去。同时,我站在街头,目光寻找着一处我已忘掉的地址,我目睹自己滑过梦的传送带,安全到达目的地。
梦做到这里的时候,我买了烟。我现在记得我要的是“脸”牌香烟,但烟草店老板娘说只有“音乐”牌。我跟她说“音乐”牌也不错,然后用口袋里一些陌生但热乎乎的硬币付了款。
后来,我又到了一个什么地方,那是一个大画室,里面正在举行一场闹腾的派对。红地砖上扔满了还点着的香烟,我小心翼翼地走着,怕烫了自己。我可是赤着脚呢。
女主人是安德斯太太,她坐在一张凳子上,胳膊肘斜倚在一块倾斜的画板上。她照看着客人,有人在摔杯子,也有人正用口红和炭块在墙上乱画,她似乎都不介意。她没有看见我进来。我避开她的视线,因为,我欠了她一些债,怕她跟我提起,叫我还。这时候,有人建议玩个游戏,我同意了。我想,一起做游戏会显得我有合作精神,性格好,同时又不会被人注意。
我明白我们要玩的是字谜游戏。但是,我们所要做的也就是弯下腰,手触地面,就像带头做游戏的人所说的那样,“弯成一个倒U形”。我心里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些下流的想法——弄得自己完全处于一种性兴奋状态——但我没有发现自己有什么正当理由要去感到尴尬,因为我看到周围的客人都已经做了这个难做的姿势,互相之间正隔着一条条腿,好玩地聊着天。
隔壁房间在开音乐会,我跟边上的游伴,也就是那位黑人芭蕾舞演员说音乐会的事。我们正聊着,他开始劈叉,直到双腿在地板上成一线。他闭上眼,呼口气,我边上的人也照样子滑下,他们的身体碰撞到一起,一个叠一个,一个个都呼口气。大家看上去都非常开心,我自己心里也突然感到平静、快乐。我叠在最上面,一种巨大的轻松感溢满全身。
“希波赖特保持这种姿势的时间最长,”我听到安德斯太太宣布,“希波赖特胜出。”她的声音破坏了我宁静的心境,有那么一会儿,我很恼火。我不明白这么好玩的游戏中干嘛一定要产生优胜者。在我看来,既没有规则,也不要决出胜负,游戏才有劲。但我接着也想到,游戏毕竟要有结局,我认为遵循这场神秘而好玩的游戏的精神,不经意也没费多大劲就成为胜者,我也感到高兴。我对地板上的游伴感到一股温暖的爱意,所以,我赢、他们输并不让我感到有什么尴尬,我也不担心他们会认为我不配。我清楚地感觉到他们全都希望我赢,至少他们希望自己待在原地——尽管他们闭着眼睛,尽管看不出来他们听没听到安德斯太太宣布结果。他们在地板上沉重然而又是开心的样子对他们来说,就如我叠在他们身上对他们无足轻重的赞许一样,都是合适的,也是大家所期待的。
当然,尽管我努力避免,我这下也就引起了安德斯太太的注意。但现在,我知道,她看到我会高兴的。她确实很高兴。她把手臂插到我肚子下面托了我一下,我站直身子,她让我坐到一张长沙发上,她则坐在我腿上。
“安德斯太太,”我头埋在她深深的乳沟里说,“安德斯太太,我爱你。”她紧紧地拥抱我。“谁想嘲笑,谁就嘲笑吧,”我高声说道,我的情绪越来越高涨。“我跟别人不同,他们接受你的好客只是为了能在你家见到名流,我没有野心。我不在乎你的钱,我有钱;我也不会碰你女儿,因为我有你。跟我走吧。”
她更紧地勾住我的脖子。“说你永远爱我,”我说着,迫使她看着我,“说你愿意做所有我要你做的事情。”
“就现在吧,”她呢喃道。
“不能当着你所有客人的面!”我答道。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这么快就使这个傲慢的女人兴奋起来,我也几乎不敢相信她竟会如此疏忽自己作为女主人的职责。
她指了指画板。我们踮着脚走过地板。她身体向后,仰靠在硬硬的桌子上。我一时尴尬极了,愣在那儿。“来吧,”她轻声说着,就把我的头朝她拉过去。我回过神来,对她说不能在这里做,我们去我房间,只是我得先找到我的鞋。
我们俩蹲下来,开始在客人身体之间的地板上找鞋,可没找到。我后悔起来,不该在这刚刚还急不可耐的快活艳遇面前附加什么条件,于是我就开始应付,不再拼命找鞋,好像这样也算找过了,不再找也没有遗憾了。可现在,在地板上爬来爬去找鞋的安德斯太太却坚持一定要找到。
“你看,”她说,“我找到了你的几根头发。”她右手捏着我的一根黑发,看上去像是喷过发胶的,乌亮乌亮的。我央求她别因为这个而分散了注意力。
“这里又是一根,”她喊着,举起一根更粗的头发。我又一次请她别为我的头发操心了。而且,我也不信头发就是我的,我摸摸头,似乎毫发未损。
但是,她说这不可能是别的客人的头发,因为没有人的头发有我这么乌黑发亮。听她这么一说,我想也许她是对的。既然她坚持认为她家地板上不能有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就只好帮她。我们仍旧蹲在地板中间,捡出一小堆头发,她喋喋不休地说到我的黑发和发质,她说话的腔调明显地流露出厌恶。
“你坏了整个好事。”我吼叫起来,同时感到自己的面颊羞愧得通红。这个地方一分钟都不能再待下去了,我爬起来,朝门口冲过去。就在这时,我醒了。
我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屋里还是一片漆黑,窗外夜幕刚刚开始转紫。但我还是穿上衣服,下了楼。到了楼下,我看见指挥家书房的门缝里有光线。我梦里经历的怪诞的释放给我壮了胆,我毫不犹豫地敲了门,看见大师正在桌前。
“希波赖特,进来吧,”他摘下眼镜,亲切地招呼我,“我不在工作,只是睡不着觉,就写封信。”
“可能是排练让你太兴奋了。”我鼓起勇气,礼貌地说。
他没理会我,而是自顾自地说:“希波赖特,作为朋友,作为一个年轻人,你愿意跟我这么一个比你年长好多的人谈谈你的看法吗?你觉得两个相爱的人如果年龄悬殊太大,要紧吗?”他接着说:“你肯定知道我对柳克丽霞·安德斯小姐的感情——如果你真像我认为的那样感觉敏锐的话——你可能已经猜到我是在给她写信了。”
我感觉到大师已经允许我思忖片刻后再回答,我也感觉到,任何回答,不管多么明智,如果很快做出的话,都会开罪他。我停下来,心想该如何回答他。
“嗯,大师,我做了个梦,”我最后开口说,“梦让我明白了许多道理。在这个梦里,我发现年轻人和老年人之间相互吸引和相互排斥的情况都存在。假如年长的人过于不顾脸面,拼命去追求对方,对方就会反感。年轻人须主动求婚,年龄大的须以退为进,接受感情。”
他皱了皱眉头说:“你讲这番话,我理解你是在劝我追求起来不要那么热烈。但是,坦率地说,我巴不得多去安德斯太太家几次,多给我羞答答的宝贝儿写几封信。我惟一感到自信的方面是:我的求爱要比年轻人执着。对年长的人来说,有所保留是最危险的赌博,因为它会被误认为是虚弱的表现。”
“也许,你不会有被误解的机会,”我想帮他,“我能问一下吗?你是不是她第一个情人?”
“哎呀,我不是的,”他说,“在我受到鼓励去大胆追求柳克丽霞之前,我们尊敬的女主人早就留心她女儿的恋爱训练了。”
“那么,你觉得现在你是不是惟一赢得她芳心的人呢?”
他脸色黯淡下来,看得出来,他讨厌这个问题。他说:“我不清楚我情敌的情况,对去安德斯家比我勤的人来说,这些都是没有必要问的问题。尽管……”他稳定了一下情绪,继续说,“安德斯太太跟我说,你最近一段时间一直有点怪,你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像以前那样定期去那里了。你是不是给什么妙龄女郎缠住啦?我不该拿一个老人遇到的问题来麻烦你。”他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厚厚的,他的眼睛看上去显得滚圆而且木然。“你自己肯定也有烦恼的事情想和我讨论,”他又说,“事实上,我刚才说的几句微不足道的话——我知道你会泰然处之——与其说是要谈谈我本人的想法和问题,还不如说——我希望你别介意——是希望让你绝对地相信我,好在我们之间营造出一个更加亲切的氛围。我本来想明天,也许是吃午饭的时候提这件事,尽管举行音乐会之前我真的不该分心,所以,今天提倒很合适。希波赖特,你有烦恼的事情。如果我能帮上……”
他细声细气的、单调的声音停了下来。我一直看着大师桌子后面窗外的天慢慢亮起来。
“没有,先生,”我说,“什么烦恼都没有。也许只是太孤独。”
“但我敢肯定,你孤独是因为心里有某种不快乐,并不是孤独造成你目前的这种状态,你可知道,所有的朋友都因为你这种状态而感到心情沮丧。请允许我……”
“你放心,我的孤独完全是自愿的。”
“你是说……”
“大师,我想告诉你,”我大声说,“我是在体验一种纯净,尽管也可以说是在体验一种非同一般的狭隘,这一体验无法与人分享。只有在我心里——我可以说只有在他心里,请允许我用这种特别的表达方式——我才细细地品尝到它的滋味。”
他想安慰我,但不算成功,因为他所能做的只是屈尊俯就地对我说:“年轻人,自从我在安德斯太太家客厅里见了你,就感觉你是块艺术家的料。但我们艺术家,”他慷慨地以“我们”相称,所以他笑了,“我们艺术家必须抵制自我隔离的诱惑,避免脱离……”
“亲爱的大师,我不是艺术家的料,你搞错了。”我准备以屈尊俯就的态度回敬他。“我心里没有什么烦恼希望向无动于衷的观众倾诉。我根本不想为大众的胡思乱想推波助澜。也许我是要袒露什么,但纯属个人的事情,别人不可能感兴趣。或许,我什么都不会袒露,甚至对自己也一样。但我知道自己在寻找着什么,我在自我的隧道里匍匐前行——这隧道把我带向离可鄙地渴望博得观众掌声的艺术家越来越远的地方。”因为他不介意我尖锐的看法,我就继续说下去。“我在寻觅寂静,在探索寂静的种种不同风格,我希望寂静来回答我的问题。”最后,我高兴地说,“也许你会说我这是在葬送自己。”
我讨厌所谓的理解的目光,“亲爱的希波赖特,”他甚至都没有努力搞明白我讲的东西就说,“所有的青年艺术家都要经历一段……”
我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我决定今天早晨就乘火车回首都。我这时变得非常兴奋,这是新梦带来的兴奋。“大师,”他站起来跟在我身后的时候,我对他叫道,“大师,柳克丽霞给你欢乐吗?她让你激动得跳起来吗?”他一脸的怒气,不敢相信我会这么无礼,呆呆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我冲出大厅,一步两级地下了楼梯,一路上狂笑不已。“她让你兴奋得手舞足蹈吗,老兄?”我回头高喊。“你挥舞你的指挥棒吗?有什么乐器是为你单独演奏的吗?”
一回到城里,我就马不停蹄地开始投入我的新计划——搞定安德斯太太。我在新梦中开辟的充沛的精力资源,我很开心地命名为“非常派对之梦”,它并非是虚妄的东西。我对指挥粗鲁无礼,这是我表现出不对劲的热情的开始。回城后,这一热情保持数月有增无减。我还需要更多的活力。我笑容可掬,说着我能想到的甜言蜜语,来向女主人献殷勤,但她好像只以为我已从忧郁中摆脱出来。我使出浑身解数,包括最不顾羞耻的最大胆的瞥视,才让她的配合稍微热情一点,从而对我的性意图有所领会。对我的女主人来说,奉承成了一帖大剂量的药,少一丁点儿她都不会有反应。要把奉承转化为引诱,单和她上床是不够的。对于她,性行为本身就好比是送她一件艺术珍品,或者一束花,要不就像一句奉承话。你必须花大力气,坚持不懈,才能让她明白性行为是不同于上述礼物的一种表示。并不是在奉承她,也绝不是给她什么东西,这个意思得一遍遍地向她灌输。我的行动的悲哀之处就在于她根本不相信我和她之间的关系起了什么变化!
我现在意识到,我们的关系在处理过程中,存在着某种矛盾的东西。我是希望安德斯太太搞搞清楚我对她的爱并非是什么她本该得到的。她把我对她的感情,也即把我梦里出人意料的、让人感到惊讶的要求,当成理所当然的事情。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我恼火的了。要让她摆脱这种令人气愤的自以为是,惟一的办法就是向她暗示我并不认为她魅力四射。我不经意地说到我们的年龄差距、她日趋丰腴的体态、她刺耳的笑声、她的色盲,以及她不理想的口音——事实上,这些对我来说没有一样不是最讨嫌的。我不想羞辱她,所以,每次我都只是向她做些暗示,从来都不让她完全确认。你看看我的两难处境。我不是一个狠心的人。但是,她不知道自己得到了一种不同于、又强过她所希望唤醒的爱,否则,她会感到快活的,但这种快活被剥夺了,我为此感到遗憾。
你知道,我并不想安德斯太太感激我——我只希望她能当真。她在床上让我开心,这不够。她的性欲很容易被激发起来,我也因此勃起。所以,投入我的女主人那刚刚对我张开的、但是迎着我的怀抱,我找到了部分快乐,但不是幸福,而她在我身上找到了幸福,但她不快乐。
也许,你会认为,我们俩的关系并没有带我走出一直在让我痴迷的那些有趣的困惑,只是给我提供了一些新内容而已。我对安德斯太太的感情只是一种自我探索。我们的关系与在我第二个梦——“非常派对之梦”——的基础上的接下来的“版本”和变化中平行发展。有时候,我在弯腰游戏中输了;有时候,我始终到不了晚会;有时候,身穿泳衣的男人气呼呼地追赶我;也有的时候,安德斯太太不再找我的头发,而是躺在我怀里,一副性感而可爱的样子。我为了等待来自梦中的秘密和难以预料的暗示,不得不强行管制我们的关系。完全是靠与安德斯太太保持一定的距离,我总算才使自己的感情维持在某个高度。把握感情的艺术,就像做爱一样,要有延时的能力;就我的情况而言,就是一种持久力,它依赖于我使自己的奇思妙想保鲜的能力。为确保自己有点隐私,我没有请她帮忙。我也没有像她所希望的那样搬进她的庄园,我方方面面都斟酌行事,尽量保持体面。扮演好有夫之妇的情人这一角色,也跟扮演其他角色一样,要遵守一套规则。我希望自己遵守规则。故意违反常规我不喜欢。我表现出来的与众不同之处是我的性格使然,由性格深处的种种因素决定采取的行动方式没法阻挡,虽然我对这一方式带来的结果也并非感到特别的满意。
相反,我的女主人违反常规倒完全是表面现象。她频频与人上床,因此需要撒谎,但她说的谎话不经思考,随随便便;除了真相不能说,没有什么能妨碍沙龙生活和沙龙里没完没了的神聊。她有幸生活其中的环境鼓励并欣赏对常规的违反,所以,从外表看,她是反常规的,但内心深处,她对社会法则充满敬意;只是这种法则对她几乎不构成约束。难怪,言行一致总是让她感到惊讶,武断随意倒让她觉得正常。
这样,我随着梦中秘密的“潮起潮落”而对她显得时冷时热的时候,她也就并不感到有什么值得惊讶了。我一次待在城里一周或更长一点时间,努力不去想她,她也并不埋怨。我在城里,常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感到非常自在。我看看书,想想自己的梦,此外,也进行一些体育锻炼,来增强体质,还做一些智力游戏,譬如分析象形字的来源、背背二百九十六个教皇和伪教皇的名字,还和一位玻利维亚数学家通通信,探讨一个我考虑了几年的逻辑难题的解决方法。
我老是想着这合二为一的梦生活,它慢慢化为许多有趣的变体,它们都是关于我和我的女主人待在一起的夜晚——还没有做新梦,但就好比是长时间的幕间休息。我发现,见到安德斯太太本人还不如做梦让我兴奋。从来都不是她引起我的性欲。这种欲念在我身上生,在她身上灭。她是容器,我把梦中的东西存储在里面。但是,她照样对我很重要。我认为她是个独特的女人。梦里提示给我的种种性技巧在她身上得到了尝试和体验——在她身上,不在别的女人身上。我视之为我们关系的吉兆,不过,我下了决心,我们的关系该结束时就结束,绝不藕断丝连。
做梦使我充满活力,但最后,活力终于减弱、我想到我们的关系该结束的时候,我却发现自己当初指望有的那点残酷劲却快没有了。我甚至想过不告而别,离开这座城市。巧得很,这时候,她待在国外做了好长一阵子生意的丈夫回来了——而且大大出乎她意料的是——他居然邀请她下次与其同行。她央求我别让她去。她说,这是她第一次婚外情,她准备向丈夫摊牌。但是,我推说为她的名誉和幸福计,拒绝帮她从婚姻的枷锁中彻底挣脱出来。
就这样,六个月来,我第一次完全自由自在地生活在我寄居的城市。我又在梦里勾引起安德斯太太来,一直到有天晚上,一个新的梦飘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