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我们尝试把一神教从幽微的埃及远古一角,拉回现实的历史现场,绝不是为着质疑弗洛伊德勇悍无比的历史剧本,事实上,正是弗洛伊德这份无畏指向自身种族的过人勇气,给予我们启示,也给予我们鼓舞。
站在弗洛伊德辞世达四分之三世纪的今天,夸张些来说,弗洛伊德的价值,不在于他是个说对话的人,而在于他是个说错话的人,他那些英勇到几近鲁莽、漏洞一堆但却充满启示力量的错误话语和主张。
读过弗洛伊德生平传记的人很容易发现,他的阅读准备、他的交游、他的生涯之路多么不同于一般撼动世界的哲人——在惊动整个世界之前,他一直只是个封闭于专业操作的心理医生,同时也一直保有着专业人士惯有的自身经验限制和固执,当他决志要为他临床经验所得的心理学理论找出源头,指向历史起源和生命起源时,他封闭性的自信和封闭性的专业外知识贫乏,给了他鲁莽的、不为错综矛盾知识细节所困的古怪勇气,说最冒犯道德的话,也说最冒犯常识的话,最终,还出现了相当程度的神秘主义倾向。
巴赫金用宗派主义说他,其实是相当公允的,弗洛伊德像什么?他其实很像《圣经·旧约》里的旷野先知,他们专志封闭在一己世界中,独思独学而无友,思维过程中不受干扰,也缺乏校正,因此,他们的主张总是过大的、疏漏的、激烈的、甚至是残酷的,不宜家宜室,但充沛着冲决思维边界的力道。
除了一己的专业性封闭,弗洛伊德还宿命性地陷身于一个更大的历史封闭性情境之中,那就是他的犹太子裔身份及处境——在人类思维的进展路途中,我们也很容易发现,犹太人远远超越人口正常比例,宛如繁花盛开般不断产出巨大的头脑和心灵,让世界更丰腴,也让世界更危险,像马克思,像爱因斯坦,像本雅明,学历史的人会补上布洛赫,崇尚自由主义的会想起以赛亚·伯林,学电影的人会举出伍迪·艾伦,几乎每个思维的领域中都有犹太裔大师的身影。
这个怪异现象完全没生物性的理由支撑,是个巨大的历史之谜,但我们很可能联想到,这极可能和巴比伦之囚后的犹太人历史处境有关。他们栖身在每个国度的边缘位置,既站在身处的特定社会之中,却又永远被隔绝在外,他们有着宿命性的脆弱以及随时扑面而来的危险,因此他们总得是复杂的,又得是高度警觉的,在世人安然酣睡之际,他们仍被迫得神经质地思索防备。
也因此,实在不必要为一神教找一个堂皇的、显赫的历史身世,只因为改变历史的巨大力量,通常总是始自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启动于一个不打眼的小小变化,永远有着始料未及的诡异演化本质。这一个当年希罗多德提都没提一字的小部落,这一个来自南方沙漠一角的小火山神,乃至于日后一个连身世都可疑的穷乡木匠之子,而他们不仅很长一段时间宰制着几乎整个地球世界,还差点让我们相信他们管辖着整个广漠无垠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