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高比的定向炼狱该说是宿命的必然?还是他一个人的抉择以及软弱呢?这趟沉沦之旅起因于露易丝执意迁居南非所需要的两百英镑船资,而首先被凿开的缺口却是斯高比对葡萄牙籍船长的心软放行——胖船长藏了一封给远地女儿的信,违反了通讯管制,斯高比的诚实,由此像被打开的糖果罐子一般(我们都知道,一旦打开之后不会只拿一颗的,怎么自我发誓都没用),沉沦,便以如此温柔的方式开始,并一直维持到终点。
格林习用笼统性的大概念语言,但他纤细敏感的现实神经末梢,却一再察觉概念框架和人生真实细节的永恒紧张关系,由此反倒成为他小说经常性的思索焦点和主题。在《恋情的终结》中,小说家墨瑞斯发现他为了爱人得倾尽全力和上帝对抗;而在这部《问题的核心》中,斯高比却因为爱上帝(兰克神父之语,不是狂热宗教信徒的爱,而是人生温柔的爱)而选择了犯下上帝的罪和永世沉沦——斯高比一长串且连锁反应的“罪行”,几乎囊括着半个十诫,包括渎职、欺骗、通奸、谋杀(以暧昧的共犯形式害死了仆人阿里),以及最终的自杀(谋杀上帝所给予的生命)。
这串温柔的罪行,对于本来就几近一无所求的斯高比来说,绝少有自利的理由,反倒是对于周遭人们一种质地真实的悲悯和责任使然,甚至清晰指向更高尚也更素朴价值的寻求和护持。他同情葡萄牙船长,他对热爱淡去的妻子更心疼,努力想让她去南非过她以为较好的日子;他信任仆人阿里并视之待之如亲人;他看到后来的情妇海伦经历船难漂流上岸的可怜丑陋模样、昏迷中双手还紧紧抱一本集邮簿而动容;他像个人一样对待人人嫌恶避之不及的狡滑叙利亚杂货商尤塞夫;他对负责窥探他、调查他并因爱上他妻子露易丝而公报私仇的威尔逊也了无恨意。
书中,斯高比和尤塞夫的几次深夜谋面对谈,都是极好的片段,斯高比的正直待之和尤塞夫的处心积虑,在你知我知的世故话语交锋中深孕风雷;而更漂亮的可能是威尔逊因妒恨攻心而崩溃,流泪满面公开指控斯高比背叛露易丝并贪渎包庇尤塞夫,斯高比冷静温和回应他那段描述。
这很难是狭义宗教的,在封闭的宗教世界中,基本上,上帝一边魔鬼一边,善与善结成同盟,对抗恶与恶的同盟,其间,倒也不是全无察觉善与善之间、价值与价值之间的现实矛盾和必要抉择,但对于立身于万事万物制高点的上帝而言,没什么不可简单调停的,也没什么委屈是不可予以补偿的,因为最终会有公正清算这一切的末日审判——末日审判是宗教一个极赖皮但很有效的发明,它把所有当下无能算清楚、或懒得算清楚的烂账全推到未来无穷远处,解除了所有思维矛盾的紧张,但它也不得不成为宗教粗暴的倚仗、懒惰和残酷的根源(懒惰和残酷,经常互为表里),什么事都可以做了再说,反正上帝日后会负责埋单。
这也很不同于海耶克等一干聪明哲人所殷殷提醒我们的“通往地狱之路往往是善意铺成的”云云,因为这种典型的错误系来自人的轻率、激情和无知,但斯高比不是这样,他理性且脑子清清楚楚,每一步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了解每一个错误的可能严重后果,他是明知故犯,有着一定程序的犹豫、委屈和迷惑,但奇怪也生出某种莫名的光荣,“他要犯的罪给他一种庄严神圣的感觉,这种感觉笼罩着他,几乎使他觉得像浸沉在幸福里似的。终于要付诸行动了;他以前胡乱摸索、得过且过的日子太长了。”——这段话是斯高比细心筹划他永生沉沦的最后大罪(自杀)决定性那一刻所想的,他走向的是教堂,和上帝进行最后一次对话,但他真正赶赴的却是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