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悲悯而广博,仿佛能包容世间所有的痛苦与残缺,亦能掩护阴影中滋生的恶意。
屋内,乌椤奚照顾沈黛歇下,与往常一样,翻窗而出。
待数道黑影远去,榜香尤客栈的墙角下,钻出几只黑黢黢的蠕虫,朝远处发出“滋滋”的鸣叫声,似乎在对什么人打着暗号。
脚步声传来,踏过满街月色。
哈卡戴着斗篷,抬眼望向那黑底牌匾,“榜香尤”三字描着金,在两侧灯笼的映照下闪动着昏黄的光。
呵,终于找到了。
……
那夜过后,沈黛依旧早出晚归,而阿鹿依旧每日在老地方等她。
两人的相处似乎与往日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每每看着那个满面欣喜的少年,沈黛心中总是百感交集。
就像是,一个遍体鳞伤的人,在风霜中独自行走了很久,早已变得铁石心肠,看不到自己身上的伤。直到,她在路上偶遇同样伤痕累累的同伴,这才恍然惊觉,自己已被风霜侵蚀如此之久。
她很想问问他,为何经历过那些事还能笑得那么灼然,对她满怀赤子之心,却又意识到,自己哪有资格问这样的问题。
她不敢问,何尝不是不敢直视自己的内心。
思绪纷乱,直到面前银饰闪烁的光直直刺入眼中,沈黛才清了清神,将注意力关注到手头上的事。
她将手中银簪花摆好,头饰所需配饰,吊坠、簪花,已悉数完成,剩下的便是银帽主体。
坊内有拓印模板,只需将银片放入板槽内,压石搁于其上,以锤砸之击之,刻毕,图案清晰可见。
她将银片展示给坊主看,笑道:“阿婆不知,在下从前是刻书商,今日才知,原来银帽拓印与刻书用的供花技法甚为相似。”
她的万卷阁除了用铜活字印书,还兼用套印、饾版和拱花技巧,饾板与拱花结合,无论是山水之景还是花鸟之图,皆能以彩印之法完美呈现。
刻书?
沈黛看向银帽上的图案,若有所思。
银帽拓好,再经錾刻、镌镂工序,便可将配饰穿上银丝插上。此时已至酉时,沈黛决定一鼓作气收尾,将门外的阿鹿喊进来。
“我今日要晚些,你进来等罢。”
阿鹿道了声好,乖乖坐在一旁陪她。
直至戌时,一顶银帽终于大功告成,从炼银到锻造,历经半月之久。她将银帽戴在自己头上试了试,帽沿贴额,凤鸟图案栩栩如生,银光璀璨夺目,银铃轻摇,碰撞出悦耳之声。
镜中映出她脸上华光,这么多年她一直扮作男子,不施粉黛,不佩珠翠,也不簪花饰,如今戴上苗女发饰,脸上竟久违有了女子之态。
她怔然许久,身体里尘封的记忆一点点苏醒。
凉亭中,几个女子着文士之装,将一颗剥好的荔枝递到她嘴边,伸指戳了戳她满是汁水的脸,笑她成了小花猫。
“我们阿黛若是嫁人,定是桐州最好看的新娘子。到时候,师姐们就把天下所有好东西搜来给你当嫁妆,从东街排到西街,十里马车都拉不完。再给你做一顶大晟最华丽的凤冠,你说好不好?”
她们学着媒婆的样子,拨了拨她发髻下的垂辫,“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沈黛一把夺回自己的辫子,气呼呼道:“师姐取笑阿黛!阿黛一辈子不嫁人,守着老师和师姐师兄,守着红楼,哪也不去!”
记忆中的少女与镜中之人的容颜重叠起来,显得异常陌生。
这些日子,她总会想起过去的事,许是在楚地待的太久,这里的山清水秀让她紧绷的身心放松,甚至有些卸下了防备。
不,她不能安逸下去。
她还有许多未做之事。
头上银帽被她一把摘下,因为动作幅度太大,几缕发丝缠进银饰,沈黛着急想解开,却愈解愈乱,将头发扯得生疼。
“公子,我来。”
阿鹿拉她坐下,扶着银帽,拿下她头上玉簪,解开发带,将头发一丝一缕从银饰中解开。
墨发柔柔披散开来,垂到她腰处,宛若流云黑瀑。
他在水盆中净了净手,取巾拭干,轻拢慢捻,将她的头发重新绾好,梳好发冠,以玉簪固定发髻。
“公子,好了。”
沈黛对着镜子,左右扭头看了看,仰头笑道:“多谢。”
她起身找到坊主,将银帽交到她手中,“学生成品完成,多谢阿婆这些日子的悉心教导,在下感激不尽。”
坊主面色略带了惋惜:“宋公子这便要走了,以后不再来了吗?”
“是,不再来了,学生还有一些重要的事要办。”
她恭恭敬敬朝坊主行了个师生之礼。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门,还未走至长街,远远便听得一阵喧哗,沈黛问阿鹿:“好热闹,今日是什么日子?”
“回公子,是我们苗族的赶秋节,在秋收前祭天地,祈丰收,亦是苗族青年男子相会之佳期。”
说罢这话乌椤奚便觉得有些不妥,像在暗示什么似的。
见她眉眼间皆是疲惫,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话,他心下自嘲一笑。也是,她如今还是男子身,说不说有什么要紧。
“公子劳累了这么长时间,要不要跟着去看热闹,权当换换心情。”
“嘭——”一支烟花腾地升起,在夜空中炸开,将沈黛惊得心头一颤。
看着拥挤的男男女女,她面有难色:“还是不了吧。”
“公子不是说,我们明日便要离开燕子寨了,何不趁此机会好好玩一番?”
沈黛琢磨了一番,觉得也有道理,点头应诺。
长街上,一群人正围观斗牛,两只壮硕的黄牛角系红带,激起尘土飞扬,观者如堵。另一边,女子头戴银饰,着绣花长裙翩翩起舞,身旁男子手持芦笙为其伴奏,两人暗送秋波,引来一阵起哄声。
寨中心空地上立一巨制,名曰“八人秋”,形似纺车,高约八丈,以粗木为骨,上设秋千八座,每座可容一至二人,共可载八人。
几个壮士徐徐转动秋千,立于其上之人上下翻飞,激起一阵惊呼,待秋千停,居高者当歌一曲。
“你快下来,该我了,该我了!”
“好——再来一次!”
火圈和花灯映照少男少女的脸,沈黛喜欢这样的烟火气,紧绷的眉头不由自主展开笑意。
“公子,前面有您喜欢的青梅糕,我去给您买一些。”
沈黛点点头,“好。”
少年向西边走去,一支舞龙队招摇走过大街,挡住了少年的身影。
龙身烩彩,龙眼金光闪闪,冲人群眨了眨眼睛,沈黛正忍俊不禁,身后却骤然伸出一只手,拿巾帕捂住她口鼻。
蒙汗药味道扑鼻而来,她还未叫出声,面前一黑,什么也看不到了。
……
不消一会,乌椤奚手拿青梅糕回来。
“公子?”他环视四周,发现早已没有了沈黛的身影。
心中顿觉不妙,他拨开人群向外走去,足上顺着墙面一点,几步踏上高阁,向四下寻人。
一记飞刀迎面袭来,电光火石间,乌椤奚一把攥住,刀刃几乎从他面上擦过。
是他在岐氏画舫上扔出的飞刀。
他展开那纸条,“若想要人,今晚即炼阁一叙,只许一人前来。”
纸张顷刻间化为手中齑粉,乌椤奚飞跃而起,凌空朝即炼阁方向而去,衣衫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一双乌眸幽亮得可怕,翻腾着疯狂的怒火。